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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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與小民
這社會人人都說大家是平等的,依人格而言,人人平等,是天賦人權,但現實的社會,職業有貴賤,薪水有高低,有大官亦有小民!毋庸置疑的,大官很少,小民很多,但論及對社會的貢獻,只能說面向不同,質量難以論斷。 我今天要說的大官是縣政府的主任秘書(原諒個人偏執的論斷主任秘書是大官。民主時代,高官都會說自己是公僕,不是官。),在金門的社會結構中,「主任秘書」這個位置,是地方政府的高階官員,儘管他會說他只是幕僚長,上有縣長,下有各處室局長,對政策既無實權拍案定調,又無預算可掌握分配資源,說來好像官很大又很小,但「主任秘書」的位高望重,我想沒有人敢忽視或不禮敬的,難道不是嗎? 我今天要說的小民,是一位掃馬路的清道夫,他工作的地點就在金寧鄉盤山圓環經寧中到安岐的路段,最近的炎炎夏日,經常可見他身穿反射條紋背心,臉上一支黑框眼鏡,短髮平頭,即使太陽再大,他也不戴帽,一手掃把一手畚箕,動作仔細謹慎的從馬路這端沿途掃起樹葉、鋁箔罐,一直到馬路的那一端,說起來夏天才過一半,但太陽已經把他的皮膚曬成發亮的深棕色,看起來是健康有力,但在大太陽底下辛苦的執勤,賣力的維護環境清潔,叫人由衷為他的尊重本份、認真工作,打從心底說聲敬佩與謝謝。 96.07.09早上金門縣政府的擴大月會,富人情味的安排了一場翁廷為主秘屆齡退休的臨別演說,翁主秘素來服飾講究品味,舉止優雅,一頭銀白髮絲是年紀也是智慧,在近一個小時的「話家常」,他不時穿插幽默詼諧的語調,有感激之言,有惕勵之語、有情緒激揚,也有委婉勸說,他歷任代課教師、文書員、助理幹事、建設幹事、戶政士、交通股長、陶瓷廠長(21年8個月)、主任秘書(11年9個月)等,豐富的行政歷練,確實展露江山一代英彥的功力,如今老將爐火純青,娓娓道其公職生涯四十餘年的生命故事,確實叫人不得不讚佩他的「認真」。 這兩位人物,社會階級不同,對社會的貢獻無法相提並論,讓我玩味的是什麼是「成功」?成功的定義,是達官顯要?是金玉滿堂?是妻賢子肖?或者都是都不是?確實人生發展機緣命運機會都不同,實在無法倫比?但在今天的工作職場上,大家評論一個人較現實也較事實,成功或失敗,大家喜歡以「態度」來做評估規準,人們常說,成功的人,會接納自己,認同自己,會挑戰自己,對工作善盡責任,力求完美,會把它當成一種使命來完成,他們自動自發的工作,不需要別人的監督,也不在意一時的得失,願意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承擔責任;而失敗的人,凡事喜歡找藉口,久而久之,落入「路徑依賴」的理論,形成麻痹的青蛙,不但錯失成功的機會,也掉入失敗的深淵。 「態度決定一切」是一句流行的工作指標話語,確實,天下真的「沒有卑微的工作,只有卑微的工作態度,而我們的工作態度完全取決於我們自己」,「能力再強的人也需要踏踏實實地做好每一件事,只有把所有的事都盡職盡責,高效、完美地處理妥當的人,才能體現自己的價值」,「人有大志是值得讚揚的,但是天下大事必做於細,只有做好了每一件事才能做成大事。」讀阿爾伯特.哈伯德的「態度決定一切」一書,這些話語,叫人印象深刻。 寧中校門口那位清道夫仔細清掃馬路,不需人監督,照樣埋頭苦幹,真正做到尊重個人的價值;翁主秘那席四十餘年金門政壇老將的秋風話別,吹得人心頭一陣涼一陣熱;兩者對照阿爾伯特 . 哈伯德的「態度決定一切」一書的論點,會讓人覺得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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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世界看見金門
一個劃時代的應用軟體在2005年6月推出,放在網路上讓人免費下載。它沒有使用任何新發明的技術,而是把現存的技術和資訊做了巧妙而大膽的結合;它滿足了很多人坐在電腦桌前,就可以環遊世界的夢想。這個軟體就是Google Earth。 Google Earth是Google公司推出的全球遙測衛星影像、航照圖和電子地圖的搜尋服務軟體,只要輸入待查的地點名稱、或以滑鼠直接在立體地球轉動、點選、放大,就可以快速地從這個具備龐大地理資料庫看到我們想要的地理資訊。Google Earth推出以來,各國政府紛紛表示憂慮甚至對Google進行抨擊恫嚇,因為過於詳細的影像地圖使得政府建築物、重要設施及機場、軍事基地等資訊在所有人的眼中一覽無遺。 Google Earth的最高解析度可達0.6公尺,不過金門地區的影像解析度大概只有30公尺,樹林、湖泊、道路、操場、村莊都可以看得清楚,但是比房子更小的物體就顯得模糊不清。 去年舉辦的「金門人文與自然科學夏令營」,我特意安排一堂課,讓小朋友在Google Earth找到自己住的村莊,以及村莊到學校的道路;也讓他們找找尋埃及的金字塔和巴黎塞納河畔做日光浴的人們。在安瀾國小狹小的電腦教室裡,小朋友的視界卻已遠眺至遙遠的非洲。從金門到埃及,只要五秒鐘。 金門除了要要讓世界看見,也要主動的看見世界。 我總是期待,金門的下一代,除了繼承父兄長輩強軔的生命力和堅毅的性格,還要能夠擺脫因為島嶼長期封閉所造成的庸俗、淺視、迷信的社會習氣。金門的下一代,將不再汲汲於趨附或抗爭一個虛幻的政治或宗教目標而耗盡資源和才智,金門應立即迎向最寬闊的世界,以及最新的時代。Google Earth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嘗試,但是它向我們展示了一種開拓金門格局的可能。 除了讓我們得以探索與發現,Google Earth還允許我們在任意地理位置加上自己的文字或影像的標註。詳細的功能包括點位註記、影像貼圖和三維空間資料的建立。 那麼,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我們可以把金門的每一個村莊、每一棟古厝、洋樓或景點的精美照片,在Google Earth找到位置後貼上標誌,讓所有在Google Earth上找尋金門的人,都能夠發現金門豐富的景觀之美。我們也可以把觀光和休憩路線,標誌在Google Earth,讓遠方的遊客,可以進行一趟3D實景的虛擬導覽;我們還可以把金門的美食地圖,環境生態照片結合到Google Earth。甚至,金門的歷史,都可以在Google Earth上呈現。 Google Earth是一個新穎的網路和地理資訊結合的全球化平台。在這個平台上,我們可以輕易的跨越地域、國家、種族和社會階層,來建設一個新的、網路的金門,不需要企求中央部門的施捨,也不需要地方政府的補助。這個建設需要的是每個人用自己的想法和眼光,拍攝自己的老家和鄉園,再把每一幅照片,黏附在Google Earth正確地理位置。有些人可以建置家鄉的3D景觀,有些撰寫自家的歷史,標誌在Google Earth的對應地點。逐漸地,一個新的城市,將會在網路上形成。新的商業、文化、休閒觀光機會,也許將圍繞著新的城市概念變得具體可行。 這個新的金門,一邊與舊的金門對話,一邊與世界對話。它將可能成為金門面對歷史和世界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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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碗熱騰騰的雞蛋茶
──黃世團的版畫世界與生命原鄉 「……黃家顯然以前還很富有,有兩把精緻的烏木的太師椅還留存著,放在弟弟的臥房裡。在金門所有家庭中,都像盜匪洗劫似的,看不見一件祖傳的珍貴陳設,或許早已被骨董商挖光了?或許因戰後的饑饉,典當一空?黃家靠農作為生,他母親堅持要為我沖一碗蛋花湯喝,我急忙謝絕了那種盛意,喝開水就好了。黃世團曾說他們家鄉產牡蠣,他們要留我中午吃牡蠣,但我沒把握中午仍在這兒,只好推說改天再來吃。」 ──席德進<去金門.畫古屋>(1977) 「蛋花湯」?「雞蛋茶」。困頓年代,金門鄉間待客最高規格的禮數了。 七月七日,「黃世團2007意象世界創作展」,台北國父紀念館逸仙藝廊的開展酒會之後,畫家的晚宴設在光復南路的富順樓。席間,忽有同鄉聊起席德進當年到西園村黃世團的家拜訪時,黃母沖了一碗「蛋花湯」,席德進顯然清楚「像盜匪洗劫似」的黃家,這是對他這名遠來的訪者最高規格的待客之道了;他卻未敢喝下那碗「蛋花湯」。來自烈嶼的攝影工作者洪世國說,席德進眼中的「蛋花湯」其實是「雞蛋茶」,我們這群在窮困島鄉成長的孩子,都有過捧著母親熬煮的「雞蛋茶」迎接番屏客、台灣客或者新嫁娘的「高貴」記憶。 一九七七年七月,席德進赴金門寫生、畫古厝;行前,席德進問黃世團,金門還有「單打雙不打」的中共砲擊?該如何躲。黃世團則託他走一趟西園老家代為探望多年不見的家人,特別是他的老祖母,「八十四歲的祖母,穿一身她那時代的黑色中式短服,她臉上的褐紅色正反映著金門泥土的色調。老人談到她孫兒兩年沒有回來,禁不住用衣衫拂拭眼角涸竭的淚水」,席德進實踐承諾,金門的第十天,專程來到西園村黃府,他在日記中寫下動人的一幕,隨後是一碗讓他承受不起的「蛋花湯」盛意。 黃世團位於板橋大觀路的畫室盡頭,掛了一張照片,是老祖母在西園故宅庭院餵食雞群的畫面。我看到這張美滿祥和的老照片,立即聯想起三十年前的那碗「雞蛋茶」,應就是其中一隻母雞下的蛋吧。 故鄉,每個人都會有一片想念的景、一個思念的人。席德進筆下那位穿「黑色中式短服」、呈現「褐紅色」的臉、思念孫兒「用衣衫拂拭眼角涸竭的淚水」的老祖母,大概就是黃世團此生對待生命原鄉最深的依戀。 一九六七年,黃世團自金城國中第一屆畢業,家貧,報考金門中學軍校班是一條出路,但因身高不足而落榜。有將近兩個星期時間,祖母拉著黃世團,西園到後浦,來回數十回,向教官、校長求情,既上不了軍校班,好歹讓寶貝金孫進入高中完成學業吧。竟日守候在校長室外、水溝旁,老祖母的眼淚終於說動了校長。金門高中時期的黃世團,高一留級,高二因不給補考機會再留級;自尊心驅使,他決心轉學到台灣。父親怕兒子到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受苦受難,三天三夜不上飯桌,採取「冷戰」方式盼留住兒子遠行的心。船來了!黃世團心一橫、背起行李往屋外衝,只聽見父親甩動著酒瓶在門口吆喝「沒啥路用的東西,你走吧!我今後輕鬆多了。」不願相送的父親,換來祖母送孫兒到村頭搭車、趕赴碼頭,行行復行行,黃世團不斷重覆父親的話,「阿爸說我是沒啥路用的東西!」祖孫倆站在西園村落前那尊不動的風獅前抱頭痛哭。 帶著一紙留級證書、聽到祖母丟下一句「畫圖會當乞丐的」,黃世團航向南台,來到高雄客家小鎮美濃的美德高中繼續未了的學業。 不顧祖母「畫圖會當乞丐」的叮囑,從金門到台灣,高中唸了五年才脫困的黃世團,一九七二年考入台灣師大夜間部美術系。喜愛繪畫,緣自功課不佳,卻在金門高中蔡繼堯老師的美術課上開啟了藝術心靈,找到了逃避現實的避風港。半工半讀的大學生涯,美術系的導師廖修平看這個金門囝仔很古意,請他到台北市永康街的家族公寓大廈當管理員,公寓的主人就是「台灣版畫之父」廖修平。耳濡目染,兩坪大的管理室以及地下停車場,竟成了黃世團的版畫工作室。考量自己的經濟狀況,承擔不起昂貴的金屬版(銅版)材料,他只能採用台灣的原紙版,克服技術上的困難,在凹凸版上製印出動感線條、鮮明色彩的版畫作品;廖修平驚嘆於這位憨直的學生,能「經常以立體的直硬圓柱型向四周放射,然後以曲線的彩雲連結這些圓柱,使之調和相互牽制,造成畫面產生連綿不斷的力量湧出來」。黃世團的創作天份,廖修平是發現者也是鼓動者,要他有所堅持,博大的藝術領域,一生能堅持一種創作也就夠了。一九七七年,師大畢業,美術系展版畫第一名、立體設計第二名、油畫第三名,一、二、三名全包,黃世團繳出亮眼的成績,此後個展不絕、獲獎不斷,國美館、國立台灣藝館、國父紀念館都展過了,教育局文藝創作獎、全國美展、台灣省美展的第一名成績都拿過了,而且一再蟬聯,並且摘下國際版畫雙年展、國際素描版畫雙年展的大獎。 在絹印、銅版、石版等複雜的版種外,黃世團以「自勝者強」不認輸的個性,自行投入研究出台灣版畫界首屈一指的紙版刻雕版畫創作技法,他的版畫同行鐘有輝說,他「版畫畫面上可以看到用刀刻畫出如筆一般流利的線條和豐富的色彩,這也是他從成長過程中自立、自強和好勝的個性,所表現出別人所不能,獨自樹立一格的特殊表現」。 二○○四年六月二十四日,五十三歲的黃世團,再一次面對「畢業考」;這一天下午,台北縣的板橋藝文館,黃世團在台灣藝術大學造形藝術研究所的《變形》畢業創作展暨碩士論文答辯,三位口試委員,蘇憲法、鐘有輝、黃延慶形成「三角形的波浪」團團圍住黃世團,氣氛還有些緊張。過得了關?「九十一分!」成績伴隨著掌聲而來,也身在現場的我,趕緊伸手握向,對他說「不必再擔心留級了,你畢業了!」此刻,我的腦海同時浮現、交織著兩個畫面,老祖母拉著「留級生」孫兒的手要到碼頭搭船,以及老母捧出一碗熱騰騰的「雞蛋茶」款待兒子遠道而來的畫家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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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該唱的白浪之歌
「不要學白浪,說謊騙自己,這片大地,從來不是私人的財產,金碧輝煌的高樓上住著小腦袋,他們的錢很多,心很窄。 不要學白浪,吸別人的血,鬥志堅強你爭我奪,誰也不服誰!他們踩在別人的身上向前闖,做盡了壞事還假裝很善良。 總有一天你要自己去流浪,窮人家的孩子一樣會長大,只是瘦一點,哎呀不過沒關係,寂寞時你就看看那高高的月亮。 這個世界很多的事情你不必知道,這個世界很多的東西你可以不要,不夠你貪心,但足夠你所需,活著像流浪人,別怕他們笑! 你要知道生命的本質是孤獨,有良心的人一樣會活得很辛苦,這個世界叫人失望容不下夢想,寂寞時你就想想那遙遠的故鄉 Vali-Vali Vali Kaki ,Panglai ga Pan Sin La ci gi man」 收到卑南族民歌手Kimbo(胡德夫)傳來的「白浪之歌」的歌詞,我輕輕的哼唱起來,不久前我在以Lounge Bar的元素為出發,具獨特風貌,有數百種精選藏酒、各種飲料、附包廂、現場有樂團演奏的「The Moet」聽他演唱這首歌,在那風華輕啟、典雅的五星級飯店中,Kimbo的率真性情依然。什麼是「白浪」呢?他說就是閩南語的「壞人」(會欺負原住民的漢人),Kimbo的歌詞寫出了原住民欲望表達的心聲,我們當然希望,這世界不要有「白浪」,這首歌可以不必一直唱;那天在場的皆是相交多年的好友,Kimbo的牽手「瑪莉」帶著大家一起跳舞,而Kimbo一個人在台上彈鋼琴、唱歌,把他作詞、作曲的歌一首又一首的唱,一邊抒情、感性、忘我的述說歌曲背後的故事,那些故事我們早已都知道,但我們都仍愛聽Kimbo一次又一次的述說,好像那些陳年舊事會讓每一個人都恢復年輕,再回到從前一樣。 Kimbo和瑪莉會成為我知心的好友,套句他的話來說是──「祖靈的感動」。有一年的「金門文化藝術節」,幾位詩人朋友在金門的「三角堡」舉辦「雷與蕾的交叉」詩展及朗誦,特別邀請Kimbo現場演奏、歌唱,他也即席為每一位朗誦的詩人即興伴奏,留下極美麗動人的一頁戰地詩歌、樂章。 之後每一次相聚,總是有詩又有歌,當我和瑪莉認識越來越深,分享的心聲越來越多,我也越來越喜歡Kimbo的歌,每次遇到挫折和委屈時,我都會想去他們家坐一坐,即使沒有真的去,心裡唸著他們,我也會覺得安慰一些。 Kimbo的歌聲,總是那麼開朗、熱情、真誠、渾厚,他的詞、曲一直在追求內在的聲音,想唱出一個時代重要的事、唱出自己真實的感情,我常常在現場聆聽的瞬間,產生泫然欲泣的感受,初時我不知何以會如此,還為自己「過度強烈」的反應感到羞赧,常常會刻意去壓抑自己激動的情緒,直到對Kimbo直接說出那強烈的感受,他脫口而出說那是「祖靈的感動」。 「祖靈的感動」發生在金門的「三角堡」,那一天他正唱起「美麗的稻穗」,我突然激動不能自已,悄悄一個人退到一棵木麻黃樹下,努力壓住想要奔流的淚水,我不能哭、不能流淚的原因是,我們幾個詩人各自都寫了反戰、控訴血腥戰爭、掃雷的詩,三角堡外面圍著一圈圈的鐵絲網,那裡仍隱藏著「地雷」危機,而我們想用詩的花蕾,去除地雷的致命傷害,我們要用美麗的詩歌,用無畏的勇氣掃蕩不該存在的血腥,所以我不能哭、不能流淚………但,為什麼我壓抑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呢? 後來我才知道,「美麗的稻穗」是Kimbo家鄉的歌謠,他投入極深的感情去唱,所以那優美的旋律會深深鑽入你的心靈深處,這首歌,Kimbo是用母語唱的,在離鄉背井,只能對相思樹說自己家鄉的母語的日子裡,「美麗的稻穗」是Kimbo唯一能慰藉自己的一首歌,也是唯一能哼唱的家鄉歌謠。 那歌詞要表達的是:「家鄉的水稻要收割了,願以豐收的歌聲,報信給在前線金門的親人」難怪 Kimbo要說,我在三角堡聽得要掉淚是「祖靈的感動」。我想當Kimbo在唱這首歌的時候,一定有許多部落的「魂靈」跟著一起哼唱,他們跨海將隔世的哀怨訴說,控訴戰爭的殘酷,而卑南的稻香想必也乘風而來,想透過我們手中的詩文、Kimbo的歌聲來傳達一些東西。 而和Kimbo有二十餘年深交的詩人詹澈發表了一首132行的長詩──「聽胡德夫在金門海邊歌唱」其中有一段即描繪了這歷史錯位的記憶: 「背著太武山的重量坐下來 『美麗的稻穗』 歌唱著父輩們離開忙碌收割的季節 拿著步槍在太武山前站崗 面對完全陌生完全不相干的敵人 面對著終於被解嚴的無意義的戰略 美麗的稻穗看著站在地雷上的高粱 彷彿流著淚在風中搖頭嘆息 在風中搖手歡呼 …………………………… …………………………… …………………………… 但我們還是回到當下眼前 你又緩緩坐下來 猶如坐在一座山旁邊 坐在碉堡猶如墳塚的旁邊 雙手合併又分開 又合併 彷彿以祈禱的姿勢邊彈琴邊歌唱 手指例如海浪吻向每塊岩石 例如雨點吻向每塊墓碑 墓碑都還原為岩石 岩石都回到海岸或山間 手指例如河邊的樹枝 歌聲例如河水 例如河水和海水交匯 例如世仇的卑南族與布農族 在遲來的春天 在河水和海水交匯處 握手和解交換貝殼和信物 帶來遲來的和平 例如我們一起背負著東海岸大武山的重量 在金門太武山前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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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的聲音
金門觀光公車啟動之日,應邀來訪的媒體記者與來賓,與李縣長意外觸發了敏感問題──軍備、外交、獨立話題。「李炷烽表示,獨立的要求,並不是要背叛中央,而是藉此要政策,希望中央能給金門一點政策,而不是只會扮老大,卻沒有盡到照顧地方之責,以金門最缺乏的醫療言,國家至少要有統一調度的能耐。」 金門的命運──未知的島嶼──將來要何去何從?有沒有人仔細的想過?或者是交給兩岸的浪潮,隨著潮起潮落而擺盪呢?金門人不可忽視的要有自我定位的意識與能力,勇敢、堅決的提出自己的主張,以作為一種談判籌碼。 金門現在處在歷史尷尬期,台灣不重視,大陸不敢要。不重視,因為金門已失去當初利用的價值;不敢要,因為金門還有它的剩餘價值。兩方面在此推唐,遂種下了金門爹不疼、娘不愛的局面,左右不討好,讓金門人哀哀無告,活在痛苦之中。但是金門人何以甘願忍受這種痛苦呢? 金門人一向不敢有主張,長期扮演依附者的角色,生活的目的只有求生存。因此,個人方面他可以忍饑耐渴,吃苦耐勞,拋家離子出外打拚,以求得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團體方面金門人缺少合作的精神,在一個小島裡互相競爭,互相詆毀與互扯後腿。金門人蜚短流長,被指看不得人家好。 金門人忍耐力很強,然而缺少反抗的精神。金門人被馴化了──被環境、政治與習俗馴化了,金門人長期扮演恭順者的角色,奉命唯謹。所以金門人在目前的艱困環境之下,還是可以看出大多數金門人的特性──忍耐,各自求生;馴化,望風承色。金門人活得很卑微,為什麼我們要活得這樣卑微? 金門處在兩岸的夾縫之中,我們也有自己的籌碼,金門首先要了解自己要甚麼──自我定位。有了定位與目標,必須糾合全民的力量爭取,發揮抗爭的精神,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現在只有行政首長急,以一位行政首長發聲,久而久之不見其效,反而被認為砲打中央,歸責為搞僵中央與地方的關係。 造成這種結果,主要是金門社會缺乏凝聚力,形成自我弱化,以一個缺乏凝聚力、自我弱化的地方族群,向中央強勢發聲要糖吃,不是被有意戲耍,就是被刻意漠視。金門人今天是自己養活自己,每年上繳的稅收,幾乎與中央補助款相當,但是它又處處干擾、設限,不疼不愛,讓我們活在痛苦之中,金門人的性格形塑自己的苦境。 金門要走出苦境、困境,不能再等待了,不能等中央關愛的眼神,不能等兩岸關係融冰。金門人不能把自己交給未知的命運,金門人理應有自我主張──自主性與獨立性的意識,不等不看,要發出民意的呼聲,找出金門的方向、定位與出路。 金門有它的歷史機會,問題是我們有沒有勇氣、見識、能力利用這個機會,找到金門的主體價值與未來價值呢?金門人只有自己不被擺佈,才可以擺脫被擺佈的命運。金門人有感知自己的處境與前程嗎?金門人有無方向與主張,敢於站上太武山巔,振臂高呼自主性與獨立性? 金門人如錯失現在,就會錯失歷史,請問金門人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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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主義、領袖」的國軍
繼移除營區內先總統蔣中正銅像之後,國軍「果然」在幫閒小丑配合無恥政客的政治操作下,將國軍五大信念「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中的「主義、領袖」刪除,修訂為「國家、責任、榮譽」三大信念。這檔刪除「主義、領袖」的歷史大戲,無論是阿扁一手導演,或者是國防部高層揣摩上意的逢迎演出,都是一小撮無恥軍人甘為政治服務,風骨無存的阿諛之作。 陳水扁日前在國軍九十六年上半年將官晉任佈達暨授階典禮致詞時表示:從今年七月一日開始,國軍五大信念,將正式把「主義、領袖」刪除,改為「國家、責任、榮譽」三大信念。過去黨國體制公然將主義、領袖置於國家之上,為宣揚特定意識型態與鼓吹盲目個人崇拜,結果使國軍成為特定政黨及個人的軍隊,是台灣追求自由民主及正常國家最大阻礙與傷害。同時指出,移除蔣介石銅像,都是為徹底讓國軍與舊時代、舊思維告別,不希望政治紛擾影響國軍正常信念及管理。 民國八○年代,當時在野的民進黨籍立委們,曾再三對國軍五大信念提出質疑、質詢。筆者時任國防部總政戰部第二處參謀官,主要職掌是國軍精神教育,必須撰擬答詢稿供長官至立法院備詢時參考;針對五大信念問題,莫不絞盡腦汁、引憲據法,以理論爭,終得捍衛國軍信念於不墜。今聞無恥小人去「主義、領袖」之舉,實痛心疾首,特摘其要者批駁之。我國憲法第一條「中華民國基於三民主義,為民有、民治、民享之民主共和國。」國軍教戰總則第一條「國軍使命─國民革命軍以實現三民主義,確保………目的。」開章明義,三民主義仍我中華民國之立國精神,列為軍人信念有何不妥?刪除此一信念,意欲何為? 再者,憲法第卅六條「總統統帥全國陸海空軍。」因此,國家元首就是軍隊最高統帥,服膺統帥領導實乃軍人之天職,所以,依憲法產生的國家元首,奉為「領袖」,誰曰不宜?今之民進黨政府,或許以小人之心,忖度「領袖」一詞是對蔣中正總統的盲目崇拜,實大謬誤也!事實上,五大信念也好,三大信念也罷,主義、領袖刪除與否及其排列順序,是有討論、調整之空間。但是,在民進黨政府大搞「正名」、「去蔣」,準備「制憲」的敏感時刻,刪除五大信念中的「主義、領袖」,很難讓人不產生是一小撮軍人厚顏無恥地向民進黨政府表態「輸誠」的質疑,也正應了阿扁「使國軍成為特定政黨及個人軍隊」的說法。 陳水扁說,他自從二○○○年就任總統後,即在最短時間內貫徹軍隊國家化,重新調整政戰系統功能,從過去特定政黨監軍改為真正保障官兵福祉的單位等云。事實上,陳水扁上任以來,對軍隊的收編是本著「用升官換忠誠」的方式,在軍中刻意尋找特定人選,尤其失意的本省籍軍人,破格(例)拔擢任用,形成一股勢力,已不是什麼新鮮事。至於他所說的「重新調整政戰功能」,從陳邦治入主政戰體系始,迄今陳國祥任局長,已大致完成將政戰系統引為民進黨政府監軍的角色。同時,透過其所謂的「加強軍中民主與法治教育」,重塑其「領袖」權威。 軍中目前最嚴重的問題,在於整個中心思想的混亂和軍中風氣的敗壞,以及軍人價值觀的錯亂。五大信念刪除了「主義、領袖」透露著什麼訊息?一個沒有了「主義」的國軍,顯示國軍將揚棄憲法所賦予他們三民主義的中心思想,使軍隊成為一支沒有中心思想的「不正常的軍隊」;沒有了「領袖」信念的國軍,骨子裡卻是有一小撮無恥軍人,將動員國軍的所有資源,重塑這些幫閒小丑心目中的「領袖」;日前有媒體爆料,國防部所屬的「青年日報」,將出專題力捧他們的統帥,如果此事成真,會讓那個常說要破除個人崇拜的人成為「不正常的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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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人生
那日,自觀音賞蓮歸來,正值午後黃昏,美麗的夕陽將沉未沉,璀璨的霞彩映在層層的雲間,幻化作繽紛的色彩,猶如海天相連,又如湖面映輝,只覺車子彷彿直達仙境而去,而驚喜參半的心情尚未落幕,瞬間又變為灰紫與淡青的彩帶,讓人目不暇給,似幻似真,這樣難得的美景,釋放了心中隱藏了的壓力,心情逐漸輕鬆起來。多久未曾外出旅遊了,自從和幾位志同道合的畫友一起上學,整日在忙亂中渡過,白天教學,晚上受教,在進修學習之中,不僅學習平衡自己的心態,更要學習一些嶄新的觀念和思維,畢竟,充電,是為了走更遠的路,而學習,是為了填滿自己不足之處,所謂「活到老,學到老」,正是我們現代人的寫照。 有一位畫友,七十歲了,也和我們一起上學,她四十歲才開始習畫,書名「四十不晚」裡有一篇她的專訪,談到四十歲開始習畫並練太極拳的心路歷程,如今,她已是太極拳教練,而繪畫也為她帶來無數的榮耀,這些改變,只為一句轉換心態的話:「這一生前四十年為家庭而活,四十歲以後,總該為自己而活吧!」如今,她不僅是一位名畫家,更投入七十歲以後的老年歲月,為了藝術學位而重入校園深造,問她為了什麼要這麼累?她說:「我都七十好幾了,還能為什麼?只因為藝術是我的興趣,而學位是我目前的人生目標,活著,能夠執著於興趣,追尋著目標,才有活著的意義,而這也是人生存在的價值。」在班上,她的年齡最長,老師少不了也隨著我們稱呼她「大姐」,而她樂觀進取的態度,更贏得大家的尊重,為了理論課要作報告,她學了電腦,作業完全靠自己,為了一堂英文課,又去住家附近學習英語會話,增強自己的基礎,讓英語說得琅琅上口,如此用功的態度,讓我們自嘆不如,也不得不時時警惕自己,所謂「勤能補拙」,不僅是在學問上,繪畫創作上,做人做事的態度上也是如此,在人生漫長的旅程上,如果能夠秉持這樣「學無止境」、「樂在其中」的態度,為興趣而學習的人生,必定處處充滿驚奇與歡喜,而「樂在其中」的人生哲學,不也是快樂的現代人應有的生活態度嗎?在人生的另一扇窗開啟了她的新視野之後,新的目標已為她帶來了新的活力泉源,而我們,在人生的另一扇窗裡,是否也能找到我們的新視野、新目標以及新的活力泉源呢?半百人生,是否也能找到未來執著的存在價值呢? 暮色漸濃,灰紫與藍褐色的雲彩淡了,散了,隨著微風的吹起慢慢飄走了,夕陽很美,卻也有消失的時候,人之生命不也如此?若能把握存在的每一刻,積極的過活,誰又能否認「人生七十才開始」這句名言呢?真的!人生七十才開始,讓我們把握住現在的每一刻,走出自己,走出歲月,走出屬於自己的璀璨夕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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厝鳥仔慢慢哪飛──Mr.Bird歡迎你來一座舒緩閒適的島
最初,只是單純的想著,如何替一件即將推動島嶼旅遊風潮的觀光公車設計一組標誌;那是五月初,接受金門公共車船處委託的設計案件。如同大多數活動一樣,先期的文宣總是從標誌設計著手,先確定一組足以引人注目的圖騰,然後才延續一系列的宣傳製作物。 我設想著幾種標誌圖案構成的可能:比如島嶼得天獨厚擁有的清風、波浪、晴空、浮雲和一顆輕盈的旅遊心情;或著,如果以金門家鄉特具的閩南建築聚落特色、風獅守護神、島民的熱情為聯想主軸;一度,也朝著人文島嶼、高粱酒鄉發想設計的可能性。設計標誌並不困難,斟酌主題需求、收集相關資訊及設計元素、組合美化、再口沫橫飛地編織一些美麗的設計緣由與意涵,然後傾全力說服案主,完美的達成設計。於我而言,設計一組標誌如同替一幀書籍設計封面,我在意的是適性合宜,讓設計本身與設計成品都盡如人意、賓主盡歡。至於所謂的設計風格,在商業屬性的範疇裡,一切任由商業主導。 在翻閱金門國家公園出版的《風中之舞─金門的鳥 》一書時,突然有了初步發想─鳥。鳥之於海島家鄉似乎有著難以切割的糾葛。儘管長久以來,我們理所當然的聽鳥叫蟲鳴於每一個晨昏的路樹、田野間,也目睹著春天時飛燕穿梭於屋簷下,銜泥築巢的勤快模樣。似乎打從有記憶以來,鳥就自在飛舞於生活裡的時時刻刻,從來不曾缺席過。於是有了念頭,讓一隻鳥來扮演領路人,帶領每一位慕名前來的旅人,為他們詳細介紹這座美麗島嶼的一草一葉、一花一木。 閒適悠然的態度是必要的。這是我離開家鄉多年後,重返島嶼時油然興起的一份感動。彷彿時光之河從不曾流經過這座海島家園,三十年如一瞬,那些經歷過的霜風霧露、風雨塵沙絲毫沒有改變過的樸實與徐緩從容。像這樣一座邊境島嶼,烽煙炮火襲擊過、熱血暈染過、淒風苦雨戰戰兢兢地神經緊繃過、成千上萬戰士守候過、眷念過的孤寂的島。後來局勢丕變,解嚴了,通航了,也開放了,在大時代的經緯線上,邊境成為揭開禁忌的第一扇門戶。然而我始終眷念著島鄉隱隱沈浮著的那份無華的閒適與怡然。 曾幾何時,這座一度被時代遺忘的海上懸島,大軍撤退,鼎沸塵消,卻吸引了慕名而來的候鳥過客。有些,甚至不遠千里遙迢,遠從西伯利亞一路飛來。有些短暫休憩,隨即繼續未了的飛行,有些則選擇駐足停留,或許這座恬靜鬱綠的島嶼,讓牠們有了終老於焉的念頭。 所以起了草稿,讓擬人化的Mr.Bird戴上了歐式鄉紳的圓頂黑帽,身披小背心,一派悠閒的扮相於是成形。是了,還有什麼比敞開胸襟,以熱情擁抱遠來的客人,聆賞我們自己的島鄉更具人情味的盛事呢?讓匆匆來去的旅人,初次踏上島嶼之後,即刻卸下繁華俗塵的喧囂與雜念,深入綠蔭鄉間,細細體會閒適的真實情境。 你幾時曾置身於一座除了風聲鳥鳴,而周遭不見人影的村落一角?你走過一條濃密鬱綠的林間路道,前不見車蹤而後不聞人語嗎?你緩步輕走過漫漫長沙緲無人蹤的海灘嗎?你,曾經真正的放空自我,領略過閒適無我的輕盈嗎? 然後經過幾回的意見交換,反覆溝通,更堅定了藉著一隻兼具鳥的自在悠閒、並且貼近島嶼形影的常駐鳥種─戴勝,作為主角。把這隻長久以島為鄉的老鄰居請上台面,權充代言者。牠的亮燦鮮明的羽冠,衍生成黑絨帽上的俊俏羽飾。至於羽翼上黃黑相間的美麗紋樣正是裝扮背心的理想紋飾,既休閒且不脫流行訊息的符碼。有鳥為鄰,在不經意的抬頭仰望間;是了,就是牠,客居厝頂的老友披掛上陣,招喚遠方的旅人,為我們驕傲的島嶼昂首發聲。 仔細的回想,你應該輕易的就可以想起那些泛黃的記憶。牠總是築巢於老厝脊頂,總會有些斷簷殘樑足以讓牠棲身築巢。有些是歷經百年風雨的頹朽破落,更多的傷痕總不脫離那些難掩傷痛的苦難歲月,恁福州杉樑如何堅韌耐抗、恁雕花磚砌如何考究繁麗,終究難擋戰亂那年代急促倉亂的密集轟炸。戴勝鳥選擇了這些猶殘留著烽煙餘硝的縫隙,築巢繁衍,日夜倚門守候,風雨不棄。想起誓言廝守島嶼的父母親、叔伯輩們,他們一生與島嶼同存,榮辱與共。似乎只除了這座蕞爾小島,讓他們安身棲息,至於外頭的世界何等開闊、何等繽紛繁華與我何關?猜想戴勝應該也是如此思想著。 關於一隻替代家鄉的形象鳥的由來,我是如此構想的。楊樹清吆喝了一些媒體朋友專程返鄉,試搭乘了傳說中的「金門觀光公車」,電話裡他興奮的細說沿途種種新鮮體驗,彷彿因為一程短暫的車行,因此有了全新的觀賞島嶼的視野。我感受到他的愉悅心情,忍不住叮囑自己;下回返鄉時,無論如何也要搭乘一程那輛「畫有一隻鳥先生圖案的觀光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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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丁
「……戰備部隊分三班輪值;伙食由彭士官長負責,連續加菜四天;春節應景節目輔導長已展開訓練……」由於風大,李排長的春節計畫報告,使疾步中的一行人聽得不太清楚,偏偏傳令像貼身保鑣似地硬擠在兩人間,更使聲音模糊,即使拉開原本掩耳避寒的軍大衣領子也無濟,快接近第二線據點時,震天價響的鑼鼓聲、嬉鬧聲、間夾殺豬宰雞聲,更淹沒了他的報告,側望著這位負責的台大預官,映襯在迂闊疏空天際下,意趣中更顯其執著,只好任他隨風報告。 不一會兒,一行人已順勢走上第二線據點前沿防禦土丘,「哇!這麼熱鬧!」傳令被眼前景象驚呼,手中上膛的M16步槍順勢偏了一下,嚇得李排長趕緊閃到一旁,緊跟在後的行政士、訓練士也觸電似跳到一邊:「小心槍!」但見略似盆地的連集合場人聲鼎沸,鑼鼓喧天:舞獅、八家將、貼春聯、殺豬、宰雞、洗菜,……好不熱鬧,原本朔風凜冽的冬神,似乎瞬間換上溫馨盎然的春神。遠遠見輔導長在場邊對政戰士指手劃腳;而號稱神鼓的李士官長,此時正振臂擂鼓,好一幅前線官兵過年歡樂景象,更有點像小說裡山寨慶功的情景。 望著這一群長年龜縮在坑道的好漢,難得群聚廣場鳧趨雀躍,欣慰地目光流轉,看看絲毫未被此間景象影響,凝視敵情的週遭崗哨,踔厲風發地步下集合場,轉身對李排長吩咐: 「你和訓練士去測試戰備排;村民送來的勞軍品,1600前均分到各據點!對了,過年期間不可打兵!」 「村民又送來勞軍品?」李排長有點驚喜。 「嗯!」我漫答著,那是十天前我到村長家借鑼鼓。 「要借廟裡鑼鼓過年舞獅?哇,還有八家將!沒問題,之前班超部隊也是這樣,正想探詢你們海鵬部隊今年怎沒來借?太好了,又可軍民一家熱鬧過年了。對了,村民們為表示敬軍,特送了一些勞軍品給部隊過年,過二天就送去!」黝黑質樸的村長,一口鄉音雙手緊握著我散朗地應答著! 張排長敬個禮後轉身帶著訓練士向戰備排走去,滿臉倦容的輔導長已快步走來:「報告連長,老李又違反敵前午後不准喝酒的軍令,從昨天下午就喝,現又霸占鑼鼓,政戰士勸他反被臭罵!」 「八成又想老家了,由著他吧,這兩天叫彭士官長陪著他,下午讓他跟我去村莊給小孩子發紅包!你辛苦了,我到伙房看一下!」 掀開帆布進入半掩體的伙房,滿是菜香的熱氣撲身而至,刺骨寒風、撲鼻風沙、人聲鼎沸戛然阻絕於外。油煙騰霧下,滿屋菜肴呈現眼前,一身油污的彭士官長正吆喝著:「兔崽子,川汆時間這麼長,你在做肉乾?……」見一行人進來,眼尖地迎來: 「報告連長,今晚除夕八菜二湯,準時開動;戰備部隊流水席,下哨就吃,保證熱食吃飽喝足;對了,趁早,我先敬連長一杯,嘗嘗我的私房菜!」 關上佩槍保險,跨步走向角落邊早已備好酒菜的小桌旁坐下:「好啊,就三杯,別忘了,現戰備中;對了,老李還好嗎?」 「昨晚又掉淚了,他一直擔心他老娘會自責,當年若非他老娘鼓勵他到縣城擂鼓,也不會被捉丁,恍眼已三十多年了,今生恐是見不到老娘了!」仰口一杯高粱:「唉!我還不是一樣,十六歲被共產黨在碼頭參軍,抗美援朝時若不是那書生政委捨命為我擋美軍砲彈,早就掛了,後來輾轉到國軍這邊!慘唉,記得在碼頭參軍那一幕,有一個老娘,受不了骨肉生離的打擊,當場跳海……」 「青天白日耀山河;滿地鮮紅憶先烈,我們死守在東一點紅!逢敵亮劍,寸土不讓敵,精忠貫日月;勁節勵冰霜……」昂揚干雲的軍歌,一掃陰霾的對話,看著十步外正一口肉往嘴裡偷塞的行政士,我霍地站起來遠遠交代: 「埋伏哨回來了,午飯前把紅包發給他們,另加兩隻雞;還有下午給村莊小朋友發紅包時,記得請李士官長一齊去!」眼光一轉,見士官長眼眶泛紅,拍拍他臂膀,走出伙房,冷風一撲,不由打個冷顫! 「漢家兒郎出邊關,誓死報國不生還……」擂鼓聲中,沙啞蒼涼的河南梆子,不用問,肯定是老李的唱詞,此時傳令突然天真問道: 「報告連長,什麼是捉丁?他老娘為何跳海自殺?」 「虧你還知道什麼是老娘!」看著他天真的表情,心裡白了他一句。 後來隨著部隊的調動換防,透過在榮服處任職的傳令,最先幾年還有老李的消息:開放探親後,曾返安陽給老娘掃墓,直到財盡身病才孑然一身返台;此期間,歲月的滄桑也把當年稚嫩的傳令,捲進悲歡離合的時代漩渦。記得那天他在電話中,談到老李因看到電視上批評榮民扶養金的新聞,竟一氣不起,至到屍體發味才被人報警處理時,這位當年天真稚嫩的台南兵,再也忍不住為這外省老兵嚎啕大哭! 按:早期徵兵制度不健全,兵源大部是強迫動員或捉來的,即所謂的捉丁、參軍! 中華民國九十六年七月一日星期日寫於古風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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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ㄟ,要逃家嗎?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回鄉偶書》唐.賀知章。 離家?逃家?都是衝著當時的一股氣。 「離家」是抱著希望去追求更美好的理想,但還是要很無奈的暫別家鄉父老親友,只是期待有朝衣錦返鄉現光采。「逃家」是為什麼?當然是因為受不了了。火大了。生氣了。得不到他人的理解,什麼都要被管,有苦無處傾訴,沒有發揮的空間和機會。想一想,前途在那裡?未來的計劃會實現嗎?想到這裡,什麼都不敢想。或者真的很討厭這地方,如此委屈受苦怎麼活下去?走吧。負氣地「逃家」吧!逃得越快越好、逃得越遠越好、逃得越久越好,逃得出去就不想回來,逃得讓你們找不到。但最後呢?落葉歸根?四海為家?浪跡天涯? 「逃家」很衝,什麼都不帶,只帶著雄心壯志要去外面打出一片天地來給你們看一看,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們算老幾。「逃家」心狠狠,頭一轉,向前衝,你們都不懂。「離家」心酸酸,回頭望,步闌珊,大家保平安。 金門鄉親近百年來的遷徙海內外,幾乎都是因為戰爭和謀生所逼。清末民初海賊犯金,鄉親為討生活下南洋做苦力;中日戰火日軍佔金,鄉親避禍到南洋依親幫傭;國共內戰重砲傷金,鄉親避難到台灣求生息,誰都不想離家遠赴他鄉做老么。但是,時也!命也!老天爺降旨容不得你精挑細選,落到你頭上的,再苦也要吞下肚。不然怎麼會有「人上人」? 父執輩們因戰亂而離家到南洋謀生,孤苦伶仃在外打拚,省吃儉用匯款回家養妻小。一九四九年後,神州易幟通訊斷線,家鄉處處淒涼,老母新媳幼子,祖厝旱田蕃薯,以淚佐餐,以嘆渡日,但卻養活了我們。八二三戰後,一畝苦田挖戰壕,四境村頭蓋碉堡,祠堂大厝變軍營,七老八十怎麼熬,何方福地讓我逃?當時如果砲彈可以吃的話,大家也不必再往台灣跑,家鄉真的是生路斷絕、天路無階,只能當做過海卒子,冒死勇往到台灣做金勞。好佳在,大家都很拚,讀書求學出博士,刻苦耐勞創事業,奉公守法好國民,老母妻兒笑盈盈。 今日家鄉已脫掉戰地政務軍管威權的外衣,但是心理上是否已擺脫了那副枷鎖?金門的主官人員以前幾乎都是軍職,上自金防部司令官、政委會祕書長、縣長、警察局長、金酒廠長、報社社長等等,下到鄉鎮村里副首長、幹事幾乎都是阿兵哥。軍方用軍人是理所當然,民間及公部門卻太過強霸。因此,官僚十足,裙帶覆蓋,酒肉兄弟,欺壓鄰里,一個芝麻小村幹事就可耀武揚威、趾高氣昂地大叫大吼,嚇得鄉老噤若寒蟬只有強忍怨憤,當時幼小的心靈見到如此囂張的嘴臉,你能怎樣?不敢吭只能躲,因為他多認得幾個字,軍中多認得幾顆梅花,我們就得受欺壓嗎? 八、九十年前,父執輩們辛酸下南洋;三、四十年前,我們含淚到台灣;今天的金門是個什麼樣的年代?主政者不論是民或軍,都應該想到我們曾是吃苦受氣委曲的一代,當下我們能主持政務,就應該上敬親老、下愛子弟、廣納雅言、除弊興利,一天當做十天用,急起直追造福鄉里。不然會讓少年ㄟ想逃家,老大人蹲在家,我們更無臉見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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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
「金門還有沒有書店?」在金門島東邊西邊前面後面逛透透的朋友,離金前夕遲疑的問出這句話,我在他的遲疑中看到他對人文金門的疑惑。這也是現在我在金門最怕人聞問的問題。 生平第一次自掏零用錢買進的讀物,是小五時在中正國小對面的平安書店買的故事書。書的封面是呼應書名或配合故事內容的彩色插圖,內頁則是和學校油印考卷紙一樣質輕色黃的紙,每本書大約百來頁,小學生買文具的零用錢就消費得起。當時班上同學會拿自己買的書彼此交換看,有時候看得著迷了上課還偷看,被老師沒收了,是故事書的話隔幾天就還小朋友了,是漫畫書的話可能就一去不回了。我從爸爸書櫃上拿來借同學的老夫子漫畫,上課偷看的同學被老師打了手板之後交給老師,從此杳無回音,當時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懷疑,是老師自己也愛看老夫子漫畫,因為老夫子漫畫是爸爸買的,不是壞書呀。 那是金門軍多於民的時代,金城車站前的商店街和中街都有沿牆鋪排整面書櫃的書店,阿兵哥固然是主要顧客,像我爸一樣時不時抱一堆「沒有用」的小說雜誌回家的一般百姓,其實也不少。小學愛看書的同學中,往往家裡也有很多「爸爸的書」,看書買書,是自然而尋常的事。國中以後雖然老跑社教館圖書室借書,下課後到街上書店摸摸看看,仍然是我最愜意的日常娛樂。當老闆的眼神開始盯著久留的你時,也該是換下一間書店看的時候了。 民國八十三年到八十六年間,解除戰地政務後的金城街上已少了很多阿兵哥,街上書店的生意雖見得大不如前,起碼還是看得到新書進鋪,帶朋友回來玩,幾步路的街輕易可以找到書店買到他們藉以認識金門的《金門史蹟源流》、《金門之旅》、《七鶴戲水的故鄉》等等今天看來還是內外兼美的暢銷經典。有個熱愛到處旅遊的新聞系同學,頗有觀察的說,這裡的書店雖然小,但密度算高,書種也多,可見這裡的人很愛看書。我從未自覺的拿書店來觀察地方人情,當時也沒留心注意這些開始兼售日用雜貨的書店正在面臨的困境和轉變,只是欣喜這些書店和這些書,讓我這金門人在外人面前好有面子。 八十七年以後忙於學業和兼課極少返鄉,但年節往返間匆匆瞥過的街景和路景,讓我意識到金門經歷著一些不同以往但快得讓我來不及思考好或不好的變化。九十三年才放下課業重擔再領先生來悠遊家鄉時,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尋覓以往的悠閒時,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可以駐足的角落,這才驚呼:啊那些書店都到哪裡去啦?!尋尋覓覓找到從中街十字路口三角店面搬到藏身北鎮廟戲棚邊一角的欣欣文具店,老闆和店名一樣沒變,只是招牌的書局改為文具店,店內陳設也以大部份文具貨品取代書籍書架,僅剩半壁書櫃擺放著中小學生讀物和辭典一類的工具書及考試參考書。我熱情的對老闆說高中時在中街的欣欣書局跟他買的唐宋詞欣賞是陪我到大學畢業的床頭書,謝謝他當時肯經營那麼多種物美價廉的書。靦腆的老闆笑笑,卻黯然的說:現在的人沒在看書了。「是因為沒有阿兵哥了嗎?」「也是,不過主要是現在的人不太看書了。」 在學校圖書館以及縣文化局圖書館借不到想要的新書的金技學生,常常疑惑的問:「金門為什麼沒有書店?為什麼我們想看新書要到賣百貨雜項的鈞統大賣場,而且只有常常會看不懂的簡體字書?」已經依賴書店休閒成日常習慣的我,在渴望書店之餘,幾經面對「外人」對金門怎麼沒書店的質問,才認真的思考書店在一個地區生活圈的意義。它不只是人文和經濟指標,它應該是一種民生需要。但它怎麼會在金門解嚴後大幅開放的民生建設和育樂發展中萎縮到近乎消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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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漢學家周策縱教授
國際著名漢學家周策縱教授於今年五月七日在美國加州病逝,五月二十日下葬於他任教超過三十年的美國威斯康大學所在陌地生(Madison)市,享年九十一歲。周先生是我在美國讀書時的指導教授,一九八五年我初見周先生於台灣師大中國古典文學國際研討會會場,在此之前,我早已讀過周先生許多著作,久慕其道德文章,所以赴美之前,在許多寄給我入學許可的學校中,捨棄了校譽亦佳的西雅圖華盛頓大學而就周先生任教的威斯康大學。和周先生見面之時,蒙他慨允指導,入學一事因之底定,秋天立即整理行囊赴美,從此開始了一段二十餘年的師生情誼。 赴美之初,周先生對我關懷備至,我是周先生退休之前最後一位學生。當時周先生二女皆在外地,夫人又在德州教書。先生獨居無聊,便找我去他家住。在這一段同住的時間,我近身親炙老師的為人處事,時時討論舊學新知,春夏庭院剪草,秋冬掃落葉、剷雪,為我留學生活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我回國之後,與周先生時相書信往來,亦多次邀老師來任教的中山大學講學,周先生最後一次來,不過是三年前的事,當時身體尚健,不想遽然大去,我的心情直如自己父親的離開,哀傷不已。 周先生生於一九一六年元月七日生於湖南祁陽,父親鵬翥生前是詩人、書法家,行俠仗義,望重一時,舊學深厚而思想維新,以至於傾家襄助國民革命。先生幼承庭訓,兼長新舊學,與弟策橫皆長於書藝詩文。由於學殖深厚,終能以政治學博士之學位,在美國著名學府中教授中國文學,傳習書道。 周先生於一九四二年畢業於中央政治學校(政治大學前身)行政系後,曾主編《新認識月刊》,一九四三年起服務於重慶市政府,隨後兩年任國民政府總統府主席侍從秘書,一九四八年辭職赴美,在安娜堡密西根大學攻讀行政及歷史,兩年後取得碩士學位,接著在一九五五年以研究五四運動為題取得該校政治學博士,又留校研究,一九五六年轉任哈佛大學東亞研究所研究員。六、七年間除修改其博士論文成《五四運動史》一書出版外,並研究詩經及中國古代政治觀念,翻譯戈爾泰詩集《螢》及《失群的鳥》,出版新詩集《海燕》。一九六三年,始至陌生地威斯康辛大學訪問講學,一九六四年正式以副教授聘任,兩年後升至教授。一九六六年,先生獲頒古根漢獎金(Guggenheim Fellowship),一九七三年至七九年間擔任東亞系主任,並在威大任教迄於退休。周先生一生用功,學貫中西,兼通文史,於上古文學、詩經、屈賦、陶詩、杜詩、李義山詩、紅樓夢、王國維詞及近代史尤有心得。行之有餘,更孜孜於翻譯及創作,或編寫劇本、或賦為新舊詩篇。其寫星島紀遊的文字迴文體詩,往復重讀,二十字內可得四十首詩,若隔字讀,則可得詩詞長短句千首以上,雖為遊戲之作,實見學力。周先生舊詩作品散見海內外刊物,唐德剛先生在《胡適雜憶》書中稱其為有「奇才」、有「功力」的「多產」作家。早年先生任職哈佛,與原來由林語堂支助、女公子林太乙主編之《天風月刊》的一群執筆人,在林家離紐約後共同組成了「白馬文藝社」,就近奉客居紐約的胡適之先生為導師,並出版有《海外論壇月刊》。其時社內人才濟濟,除唐德剛之外,尚有以《未央歌》成名的吳訥遜(鹿橋),心笛為筆名的女詩人浦麗琳等。創作之外,先生對舊詩的研究也不遺餘力,多所發明,早已是學術界的耆宿,自不用我贅言。今於先生大去之際,為文聊表個人哀傷之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