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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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傳創辦人愛被金門學子──恭祝銘傳大學創校五十週年慶
《銘傳校友期刊》主編林妙影師長,來電告訴我,母校將編輯《銘傳創校五十週年紀念專輯》,囑我發表一點感想,雖然他表示歉意,截稿時間太匆促,但我仍欣然應允,並甚表感恩,感謝 師長對我的關愛,感謝 母校對我的栽培,特別是妙影師長對我的指導,她曾於九十年(2001年)三月,於金城國中校長室專訪過我:撰<四十載杏壇歲月重做學子-金城國中校長楊清國>一文,登於該刊46期,文中對年已花甲的我,還要上學有諸多的激賞和鼓勵,讓我沒齒難忘,感激不盡。 銘傳大學的前身銘傳女子商專,由創辦人包德明博士,創辦於台北市士林,於民國四十六年三月核准成立;八十一年八月於桃園縣龜山,成立桃園校區;八十九年七月成立金門校區。開啟銘傳多校區發展的新紀元,也開創了金門高等教育的新時代,其影響效果勢必深遠,創辦人的教育愛,永遠嘉被金門學子。 欣逢母校創校五十週年慶,感佩創辦人「興學報國」的胸懷,敬佩現任校長李銓博士貫徹實踐創辦人之創校理念,嘉惠金門學子的具體作為,以及各位銘傳師長辛勤教誨的教育愛,永遠滋養著金門學子,在我們的心中發光發熱。 回想八十四年四月二十六日,筆者追隨當年金門縣縣長陳水在、縣議會議長王水彰暨議會教育小組的各議員、各校長、教育局的官員等,組成「金門教育考察團」到銘傳大學臺北校區訪問,陳縣長向創辦人包德明校長,請求銘傳大學能夠到金門設分校,招收金門學生,提高金門地區之教育水準,協助金門高等教育之發展。創辦人立即欣然承諾說:「很樂意為金門學子盡力」。她表示,她曾多次陪同 先總統蔣公及夫人,到金門慰勞軍民。她愛金門,她對金門有一股深厚的感情,她深知金門地處海島的困境,必須仰賴政府與民間力量支援與協助。由於有這份對金門的愛,遂決心將其「興學報國」與「為國育才」之理想,推展到金門,使金門學子也能方便在地區,接受高等教育的平等機會。 銘傳金門學區,原擬訂於金沙鎮田墩村的一處一、二十公頃的魚塭地,規劃為校區,但是因為土地鬆軟不實,遲遲無法興建。金門校區行政處長鄉賢陳德昭恩師,深具先見之明,鑒於建校工程浩大,耗時必久,為了先因應地區民眾的急迫需求,他就搶時間趕進度,與樊處長中原博士到處奔波,洽借臨時校舍,歷經千辛萬苦,終於獲得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與水頭社區發展委員會同意,撥借前金水國小,這一棟由華僑斥資所興建的紅磚拱門、紅瓦屋頂,古色古香的學堂,做為上課教室,暫時作為銘傳金門校區的辦公處所,後金水國小國家公園管理處另有用途,現在才改洽借在國立金門技術學院上課上班,可見其興學過程備極艱辛。 八十九年七月金門校區,先開設應用中國文學研究所與公共事務研究所兩班碩士班,提供金門學子進修,我何其榮幸能一圓讀研究所的美夢,成為金門校區首屆銘大應用中國文學研究碩士班的銘傳人。我從上陳院長德昭老師的課,以及私下多次跟他相處閒談,了解他一直竭盡心力要培育故鄉學子,他滿心要回饋桑梓的恭敬心,其用心良苦,處心積慮,為銘傳金門校區成立的不懈奮鬥歷程,令我甚為感動,他不但是我恩師,也可說是金門學子的恩人。銘傳金門校區到今年為止,除了以上兩所外,又增所計有國家發展研究所(兩岸大陸問題研究所)、觀光研究所,如今正快速在發展中,已為地區培育了數十位高知識份子,位居金門各界要津,為社會、國家各階層作奉獻,其實就是 母校銘傳大學教育對金門、對社會、國家的奉獻。 母校李 銓校長曾蒞金視學多次,他曾表示現在是知識爆炸的資訊時代,銘傳歷經千辛萬苦,在金門設置高等教育學府,等於為金門民眾開啟一扇知識之門,相信也是智慧之門。李校長更希望將來有機會與廈門大學,進行學術研究交流,為金門在兩岸扮演更富教育價值的和平使者,研究推動「閩南文化」、「朱子學說」為兩岸主題的研究中心。李校長這番理想,據我所知已經由恩師應用文學院院長陳德昭博士,多次赴廈門大學舉辦學術交流等活動,獲得了相當的成就,相信母校明日必定會更好。最後 恭祝 母校校運昌隆,預祝銘傳金門校區早日建校成功,也寄望金門府會機構,深切體認銘傳大學,對金門教育的貢獻,多給我們支援鼓勵和促成。 (作者:銘傳金門校區應用中文碩士班第一屆畢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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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叫爵士的傢伙──序彭怡平的《巴黎.夜.爵士》
躺在海面上溫暖舒適的陽光下,享受這南方難得的冬日假期,絕對稱得上是一件奢侈的事。朋友弄來這艘約莫可以容納三十人次的遊艇,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環繞著小琉球島徐徐航行,彷如天堂般的享受;我只能這麼形容。如果還缺點什麼的話,我想來點音樂是可以被期待的。 即將屆臨農曆年節前的一段假期,吆喝了幾位好朋友攜家帶眷,一起逃離台北低沈陰霾的風寒歲末。我說逃離,其實並不為過,放下堆積成山趕著年前被催促的稿件,來不及通知客戶,我們連夜倉皇向南脫逃,那是一種快感;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忙中取樂更值得快慰人心的壯舉,尤其是在冬天,遠離不見陽光的台北城市、尤其在農曆年節來臨之前。 遊艇的馬達聲規律而節奏,低沈沈的撲撲作響著,船身隨著潮流輕輕晃擺,海風輕輕柔柔、拂面而來。對於長期住在小琉球島上的朋友而言,這裡的一切都是他們理所當然擁有的,海洋、風浪、陽光和澄澈如鏡面的湛藍天空………,我想著這個不知足的傢伙,哪天該把他一家老小請上台北來,嚐嚐冬天台北的大寒流,免得他永遠在電話裡頭消遣我:他們居住的地方,在恆春之南,只有海洋和太陽,比恆春更恆春,不知道什麼叫冬天、寒流是什麼滋味? 會在這般美好的情境中被驚醒,確實有些不可思議。突如其來的想起:一年將盡,而手上尚未完成的《巴黎.夜.爵士》一書竟然已經整整跨越過一個年頭。想著今年必須帶著未了結的一樁心事過農曆新年,理論上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我變換了另一個側躺的姿勢,迴避有些刺眼的陽光。遊艇彼端傳來小朋友一陣歡呼聲,他們發現迎面而來的一大群海鱺魚,把整片海域挑染成晶晶亮亮的波光,壯觀而奇特的海面。 趕緊收回一顆原本想要恣意解放的心。面對著小琉球蔚藍的海域,我不禁有些虛心與愧疚。朋友丟來一罐尚青的台灣啤酒:「喂!曬透一些,晚上包你睡得更舒服」他說。 如果,關於一樁未了的爵士這檔事,會在此時成為煞風景的一件事,老實說,我想我得認真對待這件事了。我知道爵士樂,我不盡了解爵士。或者說關於爵士,我涉獵有限,但是談起爵士樂,總是不由自主的湧起一股包含艷羨、仰慕、嚮往之心。我想那些完完全全陶醉在爵士樂領域裡的傢伙們著實是叫人羨慕的。音樂不但滿足了他們的創作狂熱及表演欲望,同時滿足了一大票近乎痴迷之徒,還把他們所屬的那個時代,攪和得翻天覆地。 爵士先烈們所追求的那些自由不拘與無限解放的精神,能一直延續到今天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在想:即便像我這樣一位整日趴在電腦螢幕前敲打鍵盤的設計工作者,在血液裡的某些成分中,多少也流竄著一些類似的基因吧!在商業導向與自我間尋求些許創作樂趣與卑微的尊嚴,應該歡欣或悲哀呢?長久以來我以此為生。雖然偶感乏味,久了也就別無其他念頭。 倒是對於彭怡平鍾情於爵士樂的狂熱與執著讓我驚訝。和怡平之前已經有過幾次出版的合作經驗,基本上不是很容易「剃頭」的那一類作者,當初出版社攤開厚厚的一大堆幻燈片讓我檢視時,我心想是誰有這般大的本事,可以隻身在巴黎拍出這麼龐大規模的作品?後來知道是彭怡平;一位看來柔弱嬌小,卻敏銳執著、創意不絕的女子,她陸續提供字稿、陸續的修修改改、包括她的文字我的版面;我們就這樣保持著每周一至兩次的會面、討論和爭辯。 怡平有她自己的看法,關於爵士。比較大的差距在於當音符必須透過設計原素轉換成視覺時,所產生的一些模糊的界線。爵士是什麼?爵士適合什麼樣的顏色呢?當巴黎的爵士百年後飄揚到這塊年輕的島嶼上,我該用什麼樣的心情來理解?或者,爵士應該被塑造成什麼樣的視覺風貌呢?逐一考驗著我的直覺與想像。 怡平知道我對於爵士涉獵未深而面臨的種種困境,不厭其煩的提供了近百片爵士樂CD及她長期以來所蒐集的種種資料檔案與圖書,讓我稍稍體悟到爵士所呈現及視覺傳達的種種可能,關於這一點,我有了意外的收穫。怡平很耐心的細訴採訪過程中所經歷的和她極欲傳達的情節,我則竭盡所能,在有限的資源中揮霍。她讓我盡情的在25cm平方的畫面裡,改變那些原本只屬於古董級的歷史資料,讓她們成為一片片模仿黑膠唱片的封面設計圖樣,這是一種快意的試驗,有屬於創作宣洩的樂趣。 有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問自己;那麼,究竟什麼是爵士呢?我一邊摸索一邊嘗試著各種最可能貼近爵士精神的路徑,而且我想要一直持續,直到某一天當我真實地認清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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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特區話滄桑
「金門特別行政區」到底是誰提出來的?如是乃問! 「金門特別行政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議題,近來由於小三通的不彰,又無其他蹊徑,於是一些牙慧政客,或道聽塗說,或耳食之聞,遂競相揭櫫這個議題。卻因不諳此案之原由;難窺議題之措意,僅能漫天夸談口號,甚而攫奪此案之創始名號以聊慰。復在一些不求甚解者推波下,粉墨盜名而不知,徒令識者譁然錯愕!踵步前人,是值欣喜,但冒名頂替,實傷大雅。雖說首議者高翔遠引不予深究,仍有責任披露本末,以正視聽! 按、要無溢譽,最早提出此論者,乃筆者倪振金也!遠自民國八十年間在「奮提南渡中興氣」論文中即正式提出。旋於報紙披露,並收錄於《不廢江河萬古流》書中;期間並曾將此案廣寄各政黨。此後亦多次披文闡述之,近者如民國九十五年四月間所發表的「金門縣政發展研討會萬言書」。當年揭櫫此論,殊非無因,為了清原正本,特摘錄原文勾要於後: 「……再來就是儘速廢除大而不當的福建省政府,目前家鄉政治結構在理論上實一笑話。尤其令人擔憂的是,有朝一日,對岸的福建省政府若跨海來接收時,請問故鄉該如何自處?更何況,就由於上有這個無任何資源之省府,以致無法得到中央法源上之眷顧。更現實一點說,當台灣各縣市政府,正虎視眈眈的等待凍省後,接收台灣省政府釋出的高達七百多億的省稅及資源時,請問故鄉能否分半杯羹?當然不行,因為我們非屬台省;當各縣市政府正努力研擬省縣自治法與財政收支劃分法,俾爭取更多資源照顧縣民時,請問故鄉可有此規劃?當然不必,因為再爭取也是多餘的,因為咱的省府尚且自顧不暇。 多年來,振金一直疾呼廢除省府,將故鄉改制為「特別行政區」,直屬行政院,一則直隸中央資源豐沛,二者避免對岸的省府垂涎。可惜因少部份人眼光短淺,汲汲於數名民代員額,甚至演出爭取省議員名額之鬧劇。因小失大,以致落至今日之困境,眼睜睜看著台灣各縣市爭食大餅,自己卻僅能幫人守門戶而已!就算有人欲幫忙,也因言不正名不順,而無法使得上力。設若當年依振金意,何有今日之困阨?……」 時移勢易,孰料當初無人理會嘲弄之議題,竟成今日政客攫取濫觴之鵠的,真不知該疾言正之;或拈花獨一笑?其實,此議題僅是金門整體願景之環節而已;就時程言:首應放眼全球市場,規劃具有地方特色且國際化之有利投資環境,厚生榮景,進而以榮景來潤德藝文,積極進行藝文規劃,韞育富而有禮的市民。然而富而有禮的市民,皆需歸宿於生態空間。一種群木薈蔚、清溪競流、落英繽紛的人性化空間。如此城市,才是聯合國所定義的現代化城市!因此,現代而有國際視野的基礎建設,應是首要工程!這才是那些拾金門特區牙慧諸公所應覃思的! 「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之前拙文中,曾舉翡冷翠國王羅倫佐(Lorenzo de Medic),如何在羅馬聯軍壓境下,保境安民:除過人之毅力及智慧外,表現於外者是一種對舊學新知,兼容並蓄的好學態度;此外也提到瑞士企業資源集團,對全球都會生活品質評估,是以政經、文化、運輸及環保等因素為內容。前者是執政者的俊彥;後者則為施政的願景,這才是開物成務之至道。而非終日權謀擘算逐臭議題,或殘燈春夢追敘古事、或故壘寒沙耽懷當陽、或頌神祈佑怪力亂神以自得。值此眾人助瀾政客攫奪金門特區虛名之歷史時刻,敢以此與諸彥雲淡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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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寒舍花──公孫嬿文學裡的金門風景
「這是清晨,碉堡背倚俊俏的重巒,淡粧素抹,和它的芳名一樣的惹人綺思─叫作美人山。金門馳名的太武山崢嶸赤裸,由禿禿的岩石組合而成。我們身後的美人山,卻於青黛之間泛出翡翠,尤其是雨中,碧油油如塗滿了厚絨似的青苔。……我們住的地方,多麼富有詩意,這塊小小傍海的山莊名叫『寒舍花』。在春雨裡,這是個為世人遺忘的所在;因為它也遺忘了世人。我住在這石砌的四方旗幟似的碉堡,彷彿有好多世紀了,碉堡也曾抵禦過日月穿梭,它的型態與雄姿,正啟示給人們一個中世紀的古老感覺。而所有的陰晴晨昏溶合在眼前的山水之間,早分不出淒迷如煙的四季了。」…… ──公孫嬿<春雨寒舍花六題>(1956) 元月二十八日,星期天,台北出現難得的冬陽。我坐上了往淡水的捷運,參加烈嶼鄉人羅德章與吳東嵐在海宴的喜宴,這是一段曲折、精采的愛情故事,新郎以四年時間快速拿到台大土木碩士、博士,卻必須以二十多年的愛情長跑才與小學、國中、高中的同學、同鄉發展出情侶關係、結為連理。新郎的哥哥、台北市教師會總幹事羅德水,去年十一月初就給我傳遞來喜訊,並邀我代主持婚禮,我說婚宴一定出席,但我的調性及現在的情境,不適合主持婚禮。我感謝這對新人,讓我再一次搭上了淡水捷運線,「各位旅客,忠義,忠義站到了─」,列車的廣播,讓我從欣賞窗外風景的凝視中回神,這裡不是我的目的地,卻把我拉到一九八○年。 一九八○年三月十五日,情報學校校慶,校長查顯琳邀我參加,他說,文藝友人中,只邀了小民、趙淑敏、文曉村、王牌及我。那是第一次來到情報學校所在的神秘基地淡水忠義山莊,也是首次見到了本名查顯琳的將軍作家公孫嬿,他因中美斷交,卸任世界各國駐美武官團團長,自美國歸來不久。午宴,只見紹興酒,公孫嬿連忙叫小兵買幾瓶高粱酒來,無奈小兵跑了幾處店家仍然空手而回。紹興就紹興,或因我的出現,那天的話題集中在公孫嬿的金門回憶。 公孫嬿的金門初旅是一九五一年,搭乘一條小商船,途中遇颱風,人船幾乎翻落海裡,船老大為了禱告上蒼,特別斬了一隻雞頭。如同逃過大劫上岸後,才發現金門如此荒涼、貧瘠。第二次駐防金門是一九五四年,金東而金西,住過后水頭、沙美、榜林、烈嶼。在大金門住得最久的是榜林村,營部設在全村最好的一座青磚石瓦房的呂家,也在這裡開伙,他則借住在村前徐姓漁民家中,用門板和磚石搭床,用公文箱當桌子,以磚當凳。呂家徐家兩地跑,他還記得呂家一對小姊妹花─愛珍、愛華,他常陪伴她們一起讀書、寫功課,他要我代尋她們的近況,後來我找到已在師大教育系當教授的呂愛珍。公孫嬿也在陳坑待過,擔任一九五五年首次舉辦的金門戰鬥營大隊長。大金門之後,又到俗稱小金門的烈嶼駐守三年,東林、南塘、龍骨山,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初來乍到,為防共軍砲擊,遷居在泥土洞中,居民幾乎走光了,睡的是人家門板,床塞滿了泥洞,以幾塊土磚架起,床下經常一泓水,潮濕中凍醒,他患了風濕症。九三砲戰期間,每到黃昏,必有一場猛烈砲戰,共軍一度以一萬二千發砲彈瘋狂掃射他所指揮的砲陣地,入夜後的心戰喊話指明要打垮公孫嬿;明天過後,生死未卜,他兩次預立遺囑。 由砲兵連長、副營長、營長,又在烈嶼擔任專門負責砲戰的「大虎部隊」長,公孫嬿最豐富、深刻的軍旅歲月是在金門渡過的。砲火呼嘯來去的晨昏,他的筆桿竟與槍桿、砲管一起舞動,在金門寫下一百萬字的小說、散文,前後共完成了五本書的出版,一九五五年的小說《火線上》、一九五六年的散文《倚砲集》、一九五七年的小說《雨中花》、一九六○年的小說《夜襲》、一九八三年的散文《春雨寒舍花》等;這個產量紀錄是驚人的,恐怕是軍旅金門作家之最,尤足可貴的是,筆下處處金門歷史、風土,像<得月樓>、<陵水湖>、<舊金城的魔笛>、<夜金門的誘惑>等以金門命名的小說。 小說之外,一九八三年始結集出版的《春雨寒舍花》這本散文,可視為公孫嬿書寫金門的代表作。全書分兩輯,輯一<春雨寒舍花>、輯二<火線抒情>,共收錄了九十三篇散文。剛到金門,公孫嬿天天研讀地圖、縣志,發覺有些地名實在詩意盎然,比如「美人山」、「寒舍花」、「東一點紅」、「西一點紅」……,這些地方的名稱雖美,待他親自去過或住過,又有名實不符之嘆,但站在美的觀點,他還是把它入了文,他為文自剖「金門的每一角落,以迄烈嶼各地,我幾乎都住遍。我可以自詡是個『金門人』,我對金門有情感也有一種思慕,便是因我一生的錦繡年華,是消失在那裡的隆隆砲聲之中的。火線抒情說明了這些,我以極其單純的、抽象的、風景、現象……等為取材,寫下我的感懷。」 公孫嬿不諱言,他的《春雨寒舍花》是一九五○年代至一九六○年代「戰鬥文藝」的產物,他不解為何文學界在歌頌「鄉土文學」、「傷痕文學」時,竟把過去轟轟烈烈的「戰鬥文藝」給剔除掉,「我要拿出有血有肉的人類性靈的東西,呈獻給讀者,這本《春雨寒舍花》正是個人不量力的禮物。」的確,讀了《春雨寒舍花》,才猛然發覺過去予人先入為主印象、避之惟恐不及的「戰鬥文藝」也可以寫得那麼真、那麼美、那麼人性,即使非金門原生種作家,公孫嬿已夠格納入「金門文學」或「文學金門」的一員,研究金門文學者,今後不妨放寬眼界,把公孫嬿這一類「過客」其實烙印下痕跡的作家也納進來。 車過淡水忠義站,想起二十七年前,與公孫嬿在淡水忠義山莊初識,之後,我們有將近十年時間綿密的互動或書信往來、或在台北明星咖啡屋聊天,有一回在明星,還是小說家高陽偷偷付了帳。上一次見到公孫嬿竟是一九八九年春天,他與中國人權協會理事長杭立武先生來參加我的婚禮,兩人都上台貴賓致詞。自此,我再也沒見到他,也未曾看過他再發表作品。他到美國去了。消失了。我常會念起他,也常會重讀他的舊作,包括一度收錄在國中國文課本那篇<破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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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日記:之十五 名詞.一小部分.敘述法.悲傷的重量.雲、露珠和自殺者
■名詞 海明威在哪篇小說裡說的一段話?他大概是說,他寧可讀中立的名詞像是路標啦地名啦之類者,也不要讀什麼真理、公義這類叫人噁心的、具價值判斷的詞彙。以前,我初讀到這些話,不禁拍起大腿連喊:「痛快,痛快。」直到昨晚,我作了個夢,這才發現自己(還有海明威)的悖謬和幼稚。事情是這樣的,白天我讀兵事志,讀到一連串的清代左右營軍器火藥局存藏的兵器彈藥:鳥槍一千零五十二桿、牌刀三百一十三口、大踢刀三十八把、割繚刀一百三十四枝、斧鍬鏞四百把、戰箭一萬四千九百二十條、大旗四十四面、布戰被二十四領、滾衣二百身、火攻衣一百六十身、鉛子七千八百十六觔、鉎鐵砲三十七位、鐵煩砲四十八位、行營砲十五門……。 當天夜裡,我在睡夢中張開兩眼,身旁密扎扎站著可不就是這批白天讀到的兵器? 「怎麼啦?」我問。 「我是來懺悔,而且也向你表明實情的。」站在最前頭的割繚刀嚅囁地說:「其實,我們儘管是不折不扣的名詞沒錯,但每一個卻都沾染了血腥。」 我難過地低下頭。一會兒,我強打精神,指著其中一個臉孔看上去特別純潔的鉛子,問:「怎麼?連你也是這樣子嗎?」 「是的。」他說,眼神陡地暗了下來:「我,雙手染上的是未來的血腥。」 ■一小部分 阿金讀到沈從文以漠然,不,應該說是興高采烈的語氣,提到早年湘西一帶愚殘的中國民情時,內心不禁感到既驚詫又痛苦。……常常還可以看見一幅動人的圖畫,前面幾個兵士,中間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挑了兩個人頭,這人頭便常常是小孩子的父親或叔伯……。阿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他的前世正是這幾名兵士當中的一個。這並不稀奇,時空的移換要他把這些殘忍的事體遺忘,時空移換的秘密只肯洩露其中一小部分讓人們知曉。 ■敘述法 他靜靜敘說著一個凶殺故事,用第三人稱。帶著稍許隱藏的意味口吻,來敘述故事主角背叛貪愚的半生。末了,出乎眾人意料的,他停了半晌,露出故事主角左臉頰的刀疤,他用肢體語言招供了自己的罪孽。 事實上,他也用這樣的敘述法來閱讀自己的故事,他明白心裡深處有個聲音告訴他:「由於這樣的故事的敘述,你得以稍許消解自己的罪疚。」 ■悲傷的重量 痛喪幼子的母親鎮日嚎哭,而且邊哭邊捶打著地板及身邊的門扇。鄰居東海嬸看在眼裡,過來安慰她:「就把當作討債的兒子吧!」 藉著這樣子的理智的疏通,果然,她的痛苦頓時減輕了許多,然而,理智騰出來的空缺,情感立刻補進,結果不多不少,她的悲傷依然有先前同樣的重量,但她自己並不察覺到這份前後的變化,依舊埋頭哭個不停。 ■雲、露珠和自殺者 你想去找一個靜靜的地方,在那裡,屈辱、絕望和傷心,這些具體的覺知,會立刻像雲那樣紛紛颺遁──你眺望著雲,你發了一會兒呆。接著你察覺到自己手臂被一小滴冰涼穿過,低頭一看,原來是顆附在竹葉的露珠滴落,你又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你轉身離開,靜靜的。 這個清晨,雲和露珠在你身上所產生的奇蹟,同樣也在世上任何人身上發生過,只是他們有的不知道,只是有時候雲和露珠被別的事物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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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與嘴的距離
兒子的公司舉行考績面試,不論職等高低,都須向總經理報告去年工作心得、遭遇困難、如何解決以及未能解決事項,另外提出新年度工作計劃、生涯規劃、希望公司如何協助等等;最後,再參照員工的上級主管、平級同事、下屬各一名的意見,綜合作出考績。 在面試的過程中,兒子侃侃而談其抱負、理想與短中長程事業規劃,他看到總經理不僅仔細聆聽、頻頻點頭,還認真紀錄下來,並與兒子討論公司將怎麼配合他的研究所課程。兒子才進公司四個月,而且,只是一位建教合作生。 這裡讓我看到兩個重點──如何擁有一張好的嘴以及一雙好耳朵。 好的嘴是指具備表達能力,能夠獨立思考、清楚論述、提出建言、勇於承擔;好耳朵則是指具備傾聽能力,能夠同理尊重、感受入微、綜合判斷、無私支持。 『老人與海』是11年級英文的課外選讀,期中考回來,兒子面帶愁容,說題目出得好怪,不知從何答起,準備了半天,全都派不上用場,那是兒子赴加求學的第一個學期、第一次考試。 老師問我們:「同樣是置牠們於死地,為什麼老人要使力敲碎鯊魚的頭,卻以矛刺向馬林魚的心臟?」 哇!這是什麼問題,連向來自認冰雪聰明,深受兒子愛戴的我,也瞠目結舌,不知如何以對。兒子看到媽咪也不會,這才稍加釋懷,向我宣佈其中一個答案如下:「馬林魚與老人纏鬥數日,直到精疲力竭,是個值得尊敬的敵人,老人因此選擇刺向牠的心臟,不傷及腦及其它器官。鯊魚毫無氣節可言,只會偷吃馬林魚,所以老人就直接敲擊牠那不值得尊敬的腦袋。」 原來,對於魚家族,除了老蔣總統以櫻花鉤吻鮭『力爭上游』作為勵志之比喻;除了莊子與惠施在濠水石梁上,為魚兒是否快樂興起千古之辯論;魚有沒有腦袋、值不值得尊敬,都是可以討論的課題呢。 白人同學真是什麼題目都可以即席開講。過去為了十分鐘的課堂報告,兒子往往花費數十倍的時間準備,排演多次,屆時仍不免緊張吃螺絲,卻看到許多同學似乎不需準備,隨手捻來,盡情發揮。形成此落差,有無見解為其主因。 2005年底,溫哥華轄下各市選舉市長,一位候選人來到婦女會,不批評對手,只問我們希望本市經濟發展,抑或保留原貌?這就是每次選舉,加拿大人都必須面對的議題──重開發或重環保?畢竟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任何抉擇都有利弊得失,重要的是每個人有其看法,根據看法投票給相同理念的候選人,經由民主程序決定社區命運,最後全民共同承擔。 在我周遭就存在這樣兩種完全不同思維的人,有人對捷運延伸大表歡迎,因為將帶來人潮、商機,房地產也會增值;有人則期期以為不可,擔心如此一來,社區不再寧靜,犯罪率可能增加。有人對開發山坡地極力擁護;有人則對光禿禿的山頭深惡痛絕。不同意見皆能獲得相同的尊重,但如何迎向選舉後變或不變的社會型態,雙方卻都必須開始思索、做出應變。 回到金門,似乎也同樣面臨變或不變的關鍵時刻;而不得不變,往往又成為金門人的唯一選項。從撤軍、開放觀光、小三通,到博弈案、大三通、一國兩制試驗區以及金門特別行政區的討論,金門人是否都充分了解、做好準備了呢? 政策取決於中央,但認識自己、認清趨勢,甚至認知到未來可能付出的代價,則是個人之事、責無旁貸。譬若環保、文化保存、人口量變與質變………等議題,不論0與1,或0與1之間,如果都能經過深入探討;所有的願景和質疑,也都能拋出檯面充分討論,那麼不管未來如何演變,民眾皆可主動出擊,在『得』處多加掌握。再者,由於自己的發聲權不曾缺席,日後在『失』處亦將勇於承擔,屆時傅崑成筆下的阿才,才能不再擔憂。 一件頂頂重要的事,當我們有了一張好的嘴,政府也將被訓練成有一副好耳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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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席維斯史特龍的「地下室」
日前看電影試片《洛基-勇者無懼》,席維斯史特龍說,心裡有野獸一頭。野獸,想要竄出,史特龍不讓牠出來,壓忍著,設置心的地下室,囚禁牠。他後來挑戰無敵拳王,就提昇為生命的安撫了。因為這股強韌,觀眾才會略過史特龍鬆弛的軀體,看到一個拳擊者、或者人生實踐者的大力量。擂台上,他頭破、眼腫、血流,卻興高采烈跟朋友說,「現在,心裡那頭野獸已經不見了。」這畫面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寫過、但遲遲沒有整理發表的散文,大意是人的內心都有一個傷心所,遇著特別的事,我們會回到那個傷心地,緬懷洗滌或者沉溺自傷。 傷心地是許多事情的發源處。我的傷心地跟許多人一樣,都是金門。 我曾經在許多演講跟座談提到金門歷史跟個人命運。每每淚眼盈眶,幾乎失去一個講演者該有的自持、自制。最愁、最苦的一段敘述是,阿嬤臨終前,遲遲等不到她的小兒子-我的父親歸來,忍住一口氣,不願歸降死神。阿嬤忍耐多天,痙攣抽搐,二伯母看著不忍,趁軍機轟轟飛過村落上空,跟阿嬤說,「阿娘,行仔回來看你了,你就好好去吧。」阿嬤聽了,牽掛放下,精神一鬆、身體一弛,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一起出血。有一次帶文藝營同學參觀昔果山故居,重提這段軍管時期往事,淚水打轉,幾乎哽咽。 我所經歷過的苦難比起金門許多前輩、鄉親,想必微小得多,但不管多微小,只要有情,它們都朝夕相隨,未曾離棄。後來參加文化局、縣政府的活動,每有空檔,還是抽空返家,聽聽海濤、樹浪,數一數記憶裡的歡樂跟寂寥。 有時候我站到門前高坡,環視這一丁點大的村落,訝異自己這一輩子居然都離不開它了,也離不開金門的扼命身世。 去年,分別在桃園書展跟台北兩岸圖書版權交易會,又有機會提到金門,前者林媽肴還特地來了,後者則跟澎湖籍作家歐銀釧同台。我換上自嘲口吻,解釋我曾把蟬烤來吃,補充蛋白質;軍方把過期戰備糧謊稱「營養米」騙取金門人吃食多年,致使金門人若罹患癌症,人人都有資格申請國家理賠?過去的金門是觀光探尋不著的,觀眾聽得訝異不已。自覺這樣的口吻比悲嗆訴求,更合時宜;自嘲不單企圖幽默,而把嚴肅意義放在笑容裡了。能如此改變,還得歸因那篇沒有發表的散文。它的篇名叫做〈償還〉。 〈償還〉,是有一次看民進黨造勢晚會的感悟。政客們忘了選民已用選票還清大時代積欠他們的債務,卻一而再地,要求償還。我邊看邊想,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他們的語調誠懇悲嗆,如此動人?政客們侃述時,必也重回自己的秘密地,回憶著苦難、咀嚼著災惡,他們那一刻柔弱如純真處子、蒼白如勁風花蕊,以至於悲情音樂大作時,局外如我,也深為動容。我在政客嘴臉,看到歷史原該尊嚴卻慘遭蹂躪,歷史成了被任意調用的資產,越用越廉價。最糟蹋的是,歷史只存在於被效益使用的那一刻,期限僅限於造勢晚會跟隔天投票。 悲情的過去若成為一種訴求,歷史何時才能踏向前去?民進黨執政多年,官不官、商不商、民不民的,連市場肉販談起治國能力都自認不輸元首,這些年來,我們竟是深處時間迷宮了。 這原不是一篇社論的,讓文章再回到史特龍跟他的「地下室」。史特龍的挑戰,跟輝煌或苦難的歷史都毫無瓜葛,只在證明他自己。如果史特龍逢人只叨唸過去的光榮,一如政客述說故去的苦扼,那麼,時間踏向前去,史特龍的身影也勢必越來越小。 然而,當史特龍踏地下室之際,但見許多人,還不斷地蟄伏而入他們神聖的地下室。卻不知,他們已玷污了原有的神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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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緣滅、不變隨緣
讀人間福報任浩之先生的《讀史學做事》一文<不要為失敗找藉口>,內文說:「事情辦不成功總找藉口,這不是成功者的素質。藉口是事業成功的最大障礙,凡事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怨天尤人。」他說了一個歷史故事,發人深思,值得探討:漢武帝有一次要出巡,路過宮門口時,看到一位頭髮全白的老人,穿著很舊的服裝,站立在門口十分認真的檢查出入宮門的人。漢武帝問老人:『先生是否早任此郎官之職?為什麼這麼大的年紀還在做郎官?』老人答:『我姓顏名駟、江都人,從文帝起經三朝一直擔任此職。』漢武帝問:『那你為什麼沒有升遷的機會?』顏駟答:『漢文帝喜好文學,而我喜好武功;後來漢景帝喜好老成持重的人,而我年輕喜歡活動;如今你做了皇帝,喜歡年輕英俊有為的人,而我又年邁無為了,因此我雖然經過三朝皇帝,卻一直沒有升官的機會,但是我要的是稱心如意的工作。』漢武帝看他忠於職守、兢兢業業,立即升他為稽都尉。 <不要為失敗找藉口>顏駟幾十年沒有升職,真的沒有自己的原因嗎?他歷任三朝,換了三種用人風格不同的皇帝,都沒有升遷的機會,那就應該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了。是不是他很稱心如意他的工作,不把升遷當要事去努力追求呢? 看了這個故事,讓我想起了王邦雄先生的《緣與命》一書,他在代序中說:「我們一方面在緣與命之中,一方面在緣與命之外。在緣與命之中,所以要去投入、去擔當;在緣與命之外,所以我們要去通過、去化解。兩者會通結合,才是人生的真相、才是處世的妙諦。」我用緣與命來解釋顏駟的遭遇,應該比較容易讓人接受,顏駟歷經三朝、換了三種用人風格不同的皇帝,他的條件正好與當朝選才的資格相背,等於是和皇帝不投緣,沒被選上,但任浩之先生要我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改變自己,提升自己,努力去追求突破,不可認命,是一種積極的思想;顏駟後來緣來運轉,武帝親眼見他久任一職、盡忠職守,十分感動,立即把他升官,這可謂是他的好老運。顏駟雖不能升官卻能稱心如意的工作,這就是王邦雄先生所說的緣與命之外,要靠我們自己去化解調整,就不痛苦。我們追求工作或事業,不能有過分執著,也才不會形成太大的負擔。王邦雄先生說:「愛不要求回報,我如此真誠走入人間,即使人間冷淡待我,我依然如故,永不動搖,永不對自己失去信心。………人要活得好,就得要:自作多情;自我陶醉。」我們要奉獻社會也應抱持這種態度,「得志則兼善天下,不得志獨善其身」(鄭板橋的話)。 佛家講隨緣,緣起即成,緣滅即敗。學佛以來,體會更深刻,我認為隨緣確實是處世的妙方,當我們碰到不如意的事情時,我們就要想到緣與命之外,隨緣吧,就比較不再執著了,會好過些。如果再我執,就會產生怨恨不滿、挫折、甚至逃避,想想隨緣吧,說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說不定事緩事更圓,我們不妨暫停觀望,不必一直勇往向前邁進,隨緣吧、隨喜吧!星雲大師常勉勵我們:「不忘初衷、不念舊惡、不請之友、不變隨緣。」隨緣但是要不變,不變就是要我們不忘初衷,守住自己待機繼續奮鬥的恆心。朱熹的<觀書有感>云:「昨夜江邊春水生,朦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就是勉勵我們處事要知所進退,在因緣不俱足時,盲動亂衝無益,因緣俱足時,可能暢通無阻,一切OK。 也許也是因緣際會促成,元月廾日,我要在臺參加親友的喜宴,正欣逢國際、兩岸知名書法家同學陳素民女士、同事洪啟義先生,在臺北市議會文藝走廊,舉辦書法展覽,難得機緣我特別前往道賀。他們經二、三十年的勤奮努力學習,展現出今日不凡的成就,讓我欽佩不已,也不免有許多的感慨,我們曾經是同學、同事,在書法的學習上,因我不能精進,今昔相比,天壤之別,誠如任浩之先生所說的,我真應該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了。素民學長書法寫得好,佛學造詣也深,都是我想要學習的所在,因為她有畫畫的背景,她的每幅字都有畫意,這就不是我那麼容易學了。她的作品多屬金文大篆,多用全開紙書寫大字,氣勢滂沛,她的書法絕招是筆墨能力透紙背三至十餘張。在她介紹的作品中,我喜愛的作品,都與學佛有關,一幅二字「惜福」:精彩就在能用跋文相襯:「能學習就是福,要惜福,要學發菩提心,學菩薩道。」一幅四字「大悲出相」跋文:「吾生吉祥,明白生命無過失,了解無常,去除苦難,回歸清淨心。」一幅是寫她師父徹聖上師法語四句偈:「我覺本不生,性空自解脫,了此因緣身,遊步神通藏。」至於啟義學長,他只用隸書寫一幅對開八條屏的「八德歌」,八條作品八百九十六字,他為了要力求一致,用一天時間,一揮成就,定力、耐力、毅力令我佩服。「八德歌」啟義學長的書法寫得美,廖從雲教授「八德歌」詞句也寫得好,真人高人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八德歌」:「一、為國家盡大忠,二、為民族盡大孝,三、體天心行大仁,四、為民物紓博愛,五、為社稷昭大信,六、為民心樹正義,七、為群流致中和,八、為法紀肅正平。」廖教授精工詩詞書畫,前年作古,享壽九十一歲。欣賞啟義學長「八德歌」的書法和廖教授「八德歌」的詩詞,讓我想起去年底榮獲全國好人好事「八德獎」表揚,真是大眾慈悲,祖宗有德,佛陀憐愛,否則我有何德何能啊?不過「慚愧感恩大願心」,就以此自我鞭策,自我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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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瓶50ml的「好感」
「明天和今天會有什麼不同?明天的世界會改變成什麼樣子?明天的明天呢?或者比明天更遙遠的未來呢?」 展示架子上,整整齊齊的陳列著一排排晶亮潔淨、一塵不染的個性商品。玻璃瓶裝的、銀色未經印染的金屬原色鐵桶罐、鋁箔造型包、牛皮紙包裝的商品,共同的特色是除了原始材質之外,只有黑色的印刷字句,沒有任何多出來的色彩與設計。卻也因為單純的特性,沒有刻意設計的設計,反而巧妙的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風格氣質。這裡的空間寬敞明亮、菱角分明,沒有多餘的裝潢或修飾,規劃得宜的整體空間動線,理性而直接,不見溫情主意瀰漫,我直覺是刻意營造出的「未來」情境。把明日、未來和科技串連成一個無色、無味、無污染的空間,並且取名叫「明日博物館(Museum of Tomorrow--A better tomorrow )」。 「一個更美好的明天,你必定是要親身參與的。因為明天之於我們的距離,不是遙遠的未來。一切都可能在明天發生。」 朋友透過網路捎來一則吸引我注目的訊息「24H NON STOP明日博物館Museum of Tomorrow」。博物館的風潮方興不足為奇,早些年代,在國外旅行的經驗裡,不期而遇的隨處可見各式各樣的博物館,這股潮流曾幾何時也已出現在我們置身的周遭。博物館可大可博、可精可巧,單一主題性質的如:草莓博物館、巧克力博物館、可口可樂博物館、紙張博物館、機器人博物館、稀奇古怪博物館、袖珍博物館、黃金博物館、香料博物館、陶瓷博物館、宗教博物館、自來水博物館……,規模龐大的如巴黎盧浮宮博物館、倫敦大英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故宮博物館……。博物館一但成為生活裡的一部分,至少顯現出一個資訊普及、文化水平躍升的現代化社會形態,是都市進步的象徵。只侷限在學術專研領域裡的博物館,就不那麼討人歡喜,存在的意義也就難免引人質疑。 「If you went to change the game, You have to play the game.(如果你想改變遊戲,你得先試著玩)」近乎慘白的一大片牆面上,簡單的安排了兩行字。位於市民大道旁的這座純白建築,外觀平實,不如預期的「未來性」。但是取名為「明日博物館」卻又似乎並不預期會長此固定在這處車水馬龍的大道旁,乍看「明日博物館」竟還比較貼近於某一棟新建築物的廣告樣品屋呢。Museum of Tomorrow刻正舉行兩個展覽:「theFLOWmarket」和「Happy Living」。 「在theFLOWmarket裡,你可以真的買一個罐頭或是一瓶 維他命,這些瓶罐裡面是空的,我們消費的是一種認同的概念。」你相信嗎?偌大的展示空間裡,所有你看得見的數以千計的瓶瓶罐罐整齊陳列,其實裡面都空無一物。而商家無意欺騙顧客,他們以明顯的張貼告訴消費者,他們正在販售的是一種叫做「概念」的產品,除非你認同他們的理念,否則你無須消費,也不必覺得愧疚或不安。來自北歐丹麥,頗具話題性的超市「theFLOWmarket」空運來台,經營成一個24小時營業、有販售行為的超市。丹麥設計師MadsHagstrom創造了這個世界巡迴展覽的話題性超市,用包裝低調、簡單卻精緻的「想像商品」直擊現時世界,在展示與銷售行為中,探測全世界各大都會城市族群,對於前衛性的觀念所呈現的反應。你可以買4加侖的「道德勇氣」,一瓶50ml的「好感」,也可以選購一袋鋁箔隨身包裝的「無污染空氣」……。 「我們時常在尋找失去的,正是這股不斷尋找的動力,推著所有人向前,向著更好的明天。」 策展單位試圖傳遞出:「以建築為生活發想的起點,以藝術為激發創意的媒介,更以文化為內涵孕養的來源,營造傳遞空間與藝術文化整合的新感官環境。」的訊息。藉由創意、文化、環境、美學的連結,將「明天更美好」的種子,播種在這個擾攘的都會城市裡。 一切仍在進行中。我站在現在這端,帶著些許質疑與不安,觀賞這一大片略顯冷清的展場,面對著純白、透明玻璃、金屬銀與牛皮紙的質樸,回想起昨日之前以及更久遠以前的那些清貧時代裡的生活與環境,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牽繫。那個用粗草紙擦拭、享用部隊流出的鐵罐裝肉醬、鋁蓋玻璃瓶裡誘人口水的「鹹酸甜」、換取麥芽糖的生鏽了的宣傳砲彈殼、用來墊床底的粗麻布袋的時代。昨日和明日、過去與未來,情境如此相仿,那麼,現在的我們正處於一種何等樣 的情境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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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大歷史
這是一篇延遲了21年的「金門島地質調查報告」序言。 1986年冬天,就讀於中央大學地球物理系四年級的我,寫了兩封信,一封信寄給金門縣長伍桂林,一封寄給金防部司令官趙萬富,請求他們協助我從事金門地質調查。至今仍覺不可思議的是:兩位當年金門最高長官都認真回覆了我年輕不更事的請求。由於沒有前例可援引,縣長以獎學金的名義提供我兩萬元的研究經費,司令官除了安排我搭乘軍機和防區的通行許可,也指示駐守海邊的部隊長官陪同我到佈雷區的海邊進行地質探勘。 寒假前,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準備和閱讀相關資料,也到台灣師範大學地球科學系拜訪陳培源教授,他曾於1960年代寫過三篇金門地質和礦床相關論文,我請教他關於金門地質研究該注意或尚未解決的問題。最後我來到位於中和的中央地質調查所,拜訪岩礦實驗室工作人員,詢問如果我留在實驗室工讀一段時間,是否可以幫我製作岩石樣本的顯微鏡玻片。實驗室的技士有一個條件,就是要我在野外調查時,找一塊含黑色礦物含量最多的花崗閃長岩送給他。閃長岩通常含有較多放射性元素,適合用來定年,這個任務很容易而且也很有意義,我欣然接受。該技士或許被我的熱忱感動,後來以不到四分之一的委託費幫我製作了十餘片金門花崗岩的顯微鏡玻片。 留在金門十九天,白天我帶著地形圖和系上借來的簡單工具,以步行或腳踏車方式到野外岩石露頭的地點記錄、測量和採集岩石樣本;晚上則進行資料彙整分析,閒暇時讀書,經常翻閱的一本書是民國六十八年刊印的金門縣誌,其中的異聞錄篇帶給我很多啟發性的野外調查構想。有時我會站在東半島田野崩坍一角的田邊,觀看露出石英砂土下的泥碳層,想著四百年前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曾蹲伏在料羅往峰上的道路旁敲擊一層混合著紅土砂礫和玄武岩碎屑的堅硬岩層,在被鄰近部隊站崗的衛兵驅離的時候,我想著幾千年前高溫潮濕的金門氣候以及南方海域火山爆發後熔岩覆蓋大半地表的金門景況。我站在復國墩的貝塚旁,想像七千年前金門的史前人類究竟如何生活。再往前,當兩萬年前第四紀冰河期結束,全球海水面上升,金門與大陸的連結陸橋阻斷,那時的金門該是如何? 宛如一幅幅投影在我視網膜上的畫面,金門大歷史的串聯圖像就這樣產生了。 不妨把想像的視野隨時間尺度拉到極大,八千五百萬年前,中生代白堊紀,盤據地球各大陸幾千萬年的恐龍開始走向滅絕。造山運動持續在各個陸塊間進行著,包括華夏古陸塊東南邊緣劇烈的岩漿活動,岩漿在地底歷經數百萬年逐漸冷卻,構成金門花崗岩基盤岩塊。這個階段,哺乳類動物已經大量出現在地球表面。 第一個人類出場是在三百萬年前遙遠的非洲。在此之前,金門周圍的地殼活動已經安定下來,除了偶爾地底的殘餘岩漿沿著花崗岩塊較脆弱的節理面侵入,形成鑲嵌於花崗岩中的煌斑岩脈和偉晶岩脈。最後的三百萬年,在地球45億年的歷史中,有如一天24小時的最後三秒,人類一出現就以極快的速度進行演化,並且從非洲遷移到了歐洲和亞洲。此時的金門,還在陸、海、地表、地底混沌未明的型態。 五十萬年前,九龍江由北而南穿越現今瓊林、小徑間金門島中部,並由料羅出海,在寬約兩公里的河道中,堆積了大量的沉積物,這些沉積地層記載了數十萬年間金門的環境氣候變遷事件。河道中的石英砂、高嶺土互為疊層的構造為今天的金門保存了珍貴的地下水資源。也是五十萬年前,北京附近的周口店,介於猿與人之間的北京人已經懂得用火,並且以石英岩製造石器。我在鵲山,也採集了許多石英岩塊。 金門成為現在所見的形態應該在兩萬年前。第四紀冰河期結束、全球海水面上升,金門島輪廓形成。第一批金門原住民在一萬年前出現,他們以捕魚、撿拾貝類和採集植物維生。當時的金門人每個族群的活動範圍僅有方圓幾公里,每個人可能一輩子沒見過其他族群人類。他們的生活空間非常寬廣,人際關係卻非常狹窄。今天我們在復國墩、金龜山和浦邊還可以看到他們史前生活的遺跡,有人類學家認為他們南島民族的祖先之一。 七千年前到五千年前間,金門西南方海域發生了猛烈的海底火山爆發。大量的岩漿覆蓋了小金門以及從大金門東南到西南海岸向內延伸數公里的廣大範圍,金門島東邊和北邊區域則有太武山擋住了岩漿漫流。熔岩夾著水氣、火山灰遮蔽了金門的天空,灰黑色的豪雨接連數十天沖刷著地表,也徹底改變了金門地貌。熔岩和水的混合濁流所經之處把石英砂、岩礫和紅土一起捲入,最後在各地凝結成數十公分厚度不等的棗紅色玄武質凝岩。有的岩漿遇到冰冷的海水急速冷卻,以致形成內部有很多氣孔的「浮石」,早年在金門海邊經常可以撿拾到這種石頭。 金門的史前人種在三、四千年前群居在浦邊海潮線後方丘陵,形成有規模的聚落。1500年前,漢人移入金門,接下來的歷史,「金門縣誌」開始記載了。 結束的野外調查工作,我帶了30幾公斤的岩石標本返回台灣,在尚義機場還是出示了司令官的公文才上得了軍機。三個月後,完成「金門島地質調查」報告,並於當年舉辦的「第一屆台灣地區地球物理研討會」發表我生平第一篇學術論文。那些岩石標本,在多次搬家過程中遺失了,但我至今清晰記憶每一塊石頭上的紋理、色澤、礦物成分和採擷地點,以及上面記載的金門大歷史的零碎篇章。 至於21年前的「金門島地質調查報告」,其實學術觀點十分生澀,論文中也多粗疏揣測。其最有價值之處,應該是紀錄了一個年輕的島嶼科學家的夢想,以及一段科學啟蒙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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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在水一方──公孫嬿的<得月樓>
「人影閃入樓內,我的情感也像斷了線的風爭,輕輕跌進門檻。這種窮鄉僻壤的島上,很少有這種高樓;而高樓建築的宏偉,放在任何大都市中都不遜色。尤其是頂上敷蓋的琉璃瓦,和寬敞的涼臺,還有那騎樓,都是用青石洋灰凝成,不止堅固而且高聳,在這一帶村居的矮房中間,巍峨兀立,氣概真有點兒直沖宵漢。但是,由它本身若干地方證明,這座樓已瀕臨危運,和金門所有民間建築物一樣,多半都有半個世紀以上的年齡了。」…… ──公孫嬿<得月樓>(1960) 被視為金門洋樓群體地標的「得月樓」,據了解,就要整修了。一九六○年,將軍作家公孫嬿(查顯琳)寫了篇兩萬字的小說<得月樓>,文中也寫實透露「這座樓因受了時光的侵蝕,已開始傾塌剝落,甚或不蔽風雨露出了漏洞,可是這個中落的建築物,依然用它的架子撐住門面,在這濱海的地區,一時還不至於使人遺忘。它的四周經人工開闢出一片庭院,當年一定還有高大的界牆,如今尚能尋出一些痕跡,不過這已為過去駐軍加以利用,漆上大字標語,或改為練習射擊瞄準的場所。」這段文字,距離一九三一年水頭村人黃輝煌自印尼麻里巴板匯白銀一萬二千餘元建十一公尺高的得月樓及樓旁的番仔厝、前方的三塌壽洋樓,不過才三十年歷史,卻已讓人讀出繁華落盡的蒼涼,他又寫道「至於剩餘的凋零花木沒有枯死的,還擠在角落裡按時變綠開花,使這片荒瘠的土地,還能接收到一點季節來去的消息,這在金門已經很難能可貴了。」 海盜猖獗的時局,有著「近水樓台先得月」浪漫柔靜名字的得月樓,地下一層、樓高四層,頂端建有與城牆相似的城垛堞,全樓共計七個窗口、十八個槍眼,是座不折不扣的防禦性建築。這樣的建築,題字人後浦許維舟竟捨去了武氣,來個文氣的「得月」命名,應該是一種亂世中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祈願吧。 公孫嬿曾兩度駐防金門,一次是一九五一年,另一次是一九五四年,擔任過專門負責砲戰的「大虎部隊」部隊長,「大」是指大擔、二擔,「虎」是指虎仔嶼;夜深時彼岸共軍的喊話發出「打垮公孫嬿!」公孫嬿在大陸、就讀北平輔仁大學經濟系時就以<海的十年祭>小說一舉成名,一九四一年已在北平出版詩集《上元月》,當時中國文壇有句「南徐北查」,徐是徐訏,查是公孫嬿的本名查顯琳。九三砲戰,公孫嬿在金門寫下戰績,由投筆從戎後,連長、營長,再赴馬祖任砲兵指揮官,之後奉派海外,駐菲律賓、伊朗、美國武官,再獲選為世界駐美武官團團長,允文允武,風光一時。 一九七九年,自美歸來的公孫嬿,回了我一封信,信中寫道「……說起來也是緣份,我的最寶貴的一段青春歲月就是在金門渡過的,那時任基層幹部,跑遍金門的每一處,至今想起來,還有一種孤獨的落寞之感,因為那時金門不如現在繁華進步,而我駐防又是最偏僻的地方,地廣人稀,除了白天砲戰,夜晚只有聽海濤、讀書、寫文章以遣情懷,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所以我與金門有一種特殊情感,無論身在海外何處,每每會懷念到金門的人和事,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娶一位金門小姐當太太(一笑),雖然我知道許多金門的事,如今只能算是過客,而非鄉親,怎不令人惆悵?……<得月樓>這篇小說,起初以為是公孫嬿虛擬的一個洋樓;「有啊,在水頭!」送報的王鴻湖撥開了我的疑雲,在那個軍管封閉的年代,「得月樓」之於我,竟然必須透過一篇小說才能知曉。讀了<得月樓>、到了得月樓,再興起與公孫嬿聯繫,想從他身上獲得更多得月樓的故事,無奈他已「記不太清楚了」,但這似乎又不重要了,他的記憶、他的感情都在小說中留下來。 公孫嬿的<得月樓>創造了跨越時空的兩段愛情故事。前一段寫民初一抗盜負傷的泉州世家男兒被偷偷送到金門,在水頭上了岸,住進一棟洋樓,邂逅主人的女兒,譜出戀曲,男人決定後半生要留在這個地方,「我忘不了初來此地時,那夜天上的一輪明月。這是緣份,讓我躲在妳家裡養病,這用以後的事實證明,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我一定要修築一座高台,就在妳家大樓的左位,名字早擬好了,叫作得月樓。用這個樓來紀念我們婚前的一段相逢過程。」再換一個場景,一九四九後,「砲兵連的陣地正面,占領了這片海灘上的沙石土地。我帶領的第三砲的砲位,恰恰就在得月樓的正前方。」小說中的「我」──砲兵連的班長,與前一段修築得月樓的男女主人一家混熟了,又一步一步進入他們女兒「阿英」的內心世界,「這時樓上更闃靜了,海風像在遠方打著口哨。我叮囑著阿英,我似乎在接受火葬,心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動。她那娉婷玉立的身軀,正是青春成熟的象徵,那被夜風揉得零亂的細髮,那為斜射的月光雕琢出的面型──鵝蛋似的臉,細長的眉毛,海一樣深的眸子,月光一般潔淨的膚色……好像今夜我第一次認識了她的美!」然而,這一次,寫小說的公孫嬿不再留下「得月」的花好月圓畫面,而是兵馬倥傯亂世碼頭的愛別離,「我的眼濕得有點兒模糊,但我分明的看到了如絮的陰雲中,居然有一顆兩顆的星星泛現了;彷彿在天上,又彷彿是在騎馬人歸去的那個迢遙遠方」……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日,冷颼颼的冬日午後,王鴻湖帶路,戴大盤帽的青衫少年,首次來到了得月樓,我竟是要找尋公孫嬿筆下的「阿英」。伊人在水一方?我沒有找到「阿英」,卻遇到一位「阿美」,她引領我們進入得月樓下一位剛由印尼歸來的老僑黃永補的家,「我的兒子,炳和、國全、國丁、東丁,當年都給海賊抓走了,國全、國丁哭著、嚷著,海賊看他們年紀小,半路上放人,東丁是用白銀贖回的」……。 一點兒都不浪漫、不好玩的得月樓初旅。我怪罪起公孫嬿的<得月樓>太誘人。我寫了篇三千多字的<淒風苦雨得月樓>,刊在李錫隆(古靈)主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的《金門日報》副刊上。那年,我十七歲,正要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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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日記:之十四 某次夕陽.某記憶之路.某箴言.眼藏法
■某次夕陽 新居有座大陽台,視野極佳。黃昏時夕暉滿天,天天迥異的景色美得難以描述。他搬到此地正好滿三個月,那麼,他已經看了足足九十個黃昏,九十顆夕日。偶爾他會因為美的孤獨、無法跟甚至像妻子這樣親蜜的人,分享眼前那份美中之美,而沮喪不已。 這天傍晚,在陽台觀賞晚霞的他又陷入同樣的情緒裡。下一刻,他卻受到另外一個似乎跟前面那個困惱無關的問題干擾著。這個問題是,他總覺得,在時空的某一座標點上,有個誰和此刻的自己一樣,同樣的觀賞夕陽,同樣的相對位置,心情,甚至,當下此刻的所有身心的總合。而這人和他自己平行著,所以他們彼此永不相交……。 從這天起,他奇異地連帶解決了先前的苦惱,他不再沮喪,耽安於自己的孤獨裡,也不再奢求別人──甚至妻子,也看到他眼前的美。 ■某記憶之路 「從我們家天井的小路出去,走出窄巷,穿過兩三棟厝落之間,然後來到滄浪伯家。他們家後廳挖了座防空洞,是那一年我們家扶老攜幼躲砲彈的避難所。今天看來(前年我又返鄉一趟)怎麼樣都不算遠,頂多五六十公尺遠,但當年,我卻覺得宛如海角天涯般長。為什麼?有兩種可能:一、時空的記憶拉長了路程。二、那是條死亡小徑。你說呢?」 「我想應該是兩者都有。」 「那麼,為什麼現在我又有了那種充滿恐懼的感覺呢?難道說,我身前又橫亙著那麼一條死亡的路途?」 「我想你我,兩個人,都有。呃,事實上,活著的每一個人都有這麼一條路。」 ■某箴言 「人世即苦海。」去雜誌社上班的第一天,我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到這句話,用工筆楷書寫在裁好的一張小小的紙片上,壓在玻璃墊下,是前任的人留下的。我來接替他──姑且稱他為A──的職位。那時候,A已經是個名人了。 我把紙片留在桌上三四天,第五天吧?紙頁給扔進了垃圾桶(我想是受不了那種矯情口吻)。是在這之後的隔年吧?從某個朋友口中得到A自殺的消息。自己不勝唏噓還說了幾句唉唉……的什麼。可是,今天,我卻又聽到A活得好好的,人在美國,居然改行,駕駛觀光小型飛機。這怎麼可能?一定有哪個消息是錯的──啊,我明白了。兩則傳聞都是真的,都是事實。寫下「人世即苦海」的人正可以獲得兩種結果,一是悲極而沈淪入死境,一是反而有著逆反的虎虎勇氣。A在這裡做了個最佳的示範。 ■眼藏法 佛教裡有所謂的法眼藏,而東洋忍者也有死眼藏,但他那始終獨身未娶的叔叔譚敬既不信佛也不學忍術,卻在臨死前的遺言,吐露了這麼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啊,我這一生,不知該悲傷或者歡喜。也許誰能從我眼瞳裡看出個端倪?」 受這句話以及說話者的某種語氣所蠱惑吧?他湊過身子,凝視著死者尚未閤起的瞳仁。像是受到磁鐵吸引,他的目光再也不能移去。他睇見剛死去不久的叔叔眼中顯現了一個夢,其一生都在其中生滅流轉不休;反過來,夢也在其一生轉動流淌不停……。 他暈眩地閤上叔叔以及自己的雙眼。他不禁揣想:他日,誰能從自己將死剛死不久的瞳仁中,睹見這或者是神蹟,或者不過是平凡無奇的眼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