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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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的重量
回金門,或到台灣或大陸的鄉間,同行的夥伴看見牛、馬、羊,都要高聲大喊,音量巨大,讓我懷疑他們看見龍舞雲端,然而,卻只是喊著,「牛、牛,你們看,有牛呢!」 這會不會太誇張了? 我跟牛是有些故事的。老家務農,放牛是基本作業,我的放牛地有幾個固定區塊,其中一個就在新蓋的酒廠邊。十月初,文化局與聯合文學舉辦文創活動,途經我小時候的放牛地,想放聲介紹,終究還是忍下,只讓記憶流過心頭。 牽牛,從家中出發,先過小路,再穿越大馬路,又穿過小路,最後是道斜坡,牛跟我一起滑步快跑,很有默契地一起止步。我尋好草盛處,在泥地上釘入繫著繩子的鐵釘。牛,安詳而悠哉,牠們的眼睛黑而大,水汪汪地。我常好奇牛是怎麼看待牠們的工作,拖犁,一步一步緩慢犁地,走過一圈又一圈,牠們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結束單調的來返復步,牠們的單調常會在我心裡引起莫名傷感,牠們的單調卻也生機重重,讓田長出一季又一季的作物。 牛會哭,不是傳說,是我真正看過的事。阿叔(我父親)說,牛老了,該賣。牛圈在屋後,韁繩綁在一棵相思樹幹上。那是一隻老牛,毛色澄黃,接近咖啡色。牠幾個月前剛產下一隻小牛。牠個性溫馴,眉、鼻、下巴的兩側有一道深褐色線條。我不太明白阿叔跟那些陌生的大人們談些什麼,總能猜出是在商議價錢。家裡也養豬,商人來時,豬依然吃、睡,被趕上貨車時哞哞亂叫,我曾認真看過豬的眼,牠們的眼光似乎很淺,淺得讓人一眼看穿,心中陡然一動,喔,這就是豬。牛就不同。我幾乎懷疑牠聽得懂人話,大人們商議時,牠烏黑的眼睛噙滿淚水,如漆黑的寶石發散精光。然後,光線流動;然後,淚水流動,澄黃色的臉頰拖曳出兩條長長淚痕。 牠溫順爬上貨車,不發一語。我看著牠走,無法揣度牠的命運。牠的小牛已長得健壯,在牛圈活繃亂跳,模樣就像天真無邪的小孩。 入冬以後,山坳的草多枯萎,牛只能啃些短短的草。我會從屋後倉庫,抱出幾綑曬乾的花生梗。花生梗是收完花生後留下的,擱在路邊不停地曬,曬乾後再一綑綑綁好。推開柴門,濃厚的草香撲來,花生梗藏著陽光,牛嚼著,牠在吃花生梗,也在吃已變為能量的光。 我得抬一桶清水給牛喝,牛低頭喝,抬起頭時,尺長的鬍鬚沾滿水珠。陽光映耀下,晶瑩剔透。牛沒有手,不能搔癢,只能用尾巴趕走老愛往牠身上黏的蒼蠅。牛蜱是牠趕不走的,我看牛吃草、喝水時,撫摸牠的肚皮,碰到突起物,用力一摳,就是一隻肥壯圍棋大小的牛蜱。牛蜱是在牛身上,下一盤牛無法主控的棋局,我愛清理牛身上的牛蜱,算是清理一盤殘局。我指甲一掐,血花爆出。 牛這時也只是靜默看著我。那眼神沒有感激、沒有悲哀,沈默如我深夜凝望的眾多繁星,它們眨呀眨地,我也眨呀眨地,卻是分屬不同領域的光,允許交會,卻不能瞭解。 村裡還是有牛,但比以前少許多。一次返鄉,巧逢三姊,要我幫她跟牛拍照。閃光燈猛閃,牛嚇一跳,後腿踢得老高,竄過來。我嚇得後退,三姊笑,怎麼變得這麼沒膽子,我們以前可得天天放牛去。 我笑了笑,真不知該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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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轉夢的場景
最近規劃了一本兩岸書,文字所及之處,兩岸的人、事、物、貓、狗,全編織串連成一張生活大網,我被回憶擄獲了,寫到幽微細緻之處,彷彿陷落一個洞,久久無法爬上來,貪戀那令人震懾和屏息的美感,不想爬出來。這一規劃得耗上兩個月時間,所有的雜事都得盡量壓縮,以不干擾純粹的創作心境為目標,完全投入書寫。 一個假日的早晨,我恍惚從夢境醒來,發現時空移轉了。最近生活裡的人、事、物全轉進過去的時空、場景搬演,而劇情走的是現在進行式。這種經歷以前發生過無數次,之前夢中場景都在歐厝的老家,如今卻轉移到後來搬進的金城新莊了。夢裡背景的移轉具有什麼象徵性或者奧秘的玄機,我無法多作推理或想像。因為現在進行式的生活實在太忙碌,有些在腦海中轉著想做的事卻抽不出時間去完成。包括David從法國寄來的「墨魚燴飯作法」,我讀了好幾遍──「先把蒜末爆香,之後將新鮮墨魚圈和我給你們的墨魚汁罐頭一罐倒入鍋中炒香、收點汁……」精彩詳盡的烹調示範我一直想跟進,卻苦於無暇嘗試演練,還有 David推薦的「杜坎纖食瘦身法」,一樣讓我心動,也一樣忙得無法落實執行。 當「墨魚燴飯與瘦身法則」在我腦海裡旋轉時,我的夢境背景從歐厝村轉進金城新莊,新規劃的一本兩岸書,飛也似的帶我穿梭時空。雖然它一樣有完稿的時間壓力,但一步一步朝目標邁進的充實感,漸漸形成一張快樂的大網。網住我積極、寧靜、幽深的書寫之心;網住我變成一隻八爪蜘蛛,日夜不停的捕風捉影。在完成新的篇章時,我不禁長吁一口氣,深深感受書寫是一件幸福而美好的事,但又納悶的想,為何回憶總是生出美化的觸角,讓人歡喜又哀愁,不知該如何面對還原現實的人生? 人生如戲,但一直在製作新戲、挑戰高品質好戲的人,又該如何面對編、導、演呢?走進默契甚佳的拍攝團隊的工作室,我們一樣忙碌的討論新戲計畫,互勉繼續往前走,相信未來的回憶,一樣會生出美麗的觸角,在夢裡轉換場景,再挑戰下一個未來。 在尚未空出時間嘗試做「墨魚燴飯」、實踐「杜坎纖食瘦身法」之前,我把David從法國寄來的黃金蜆罐頭打開,嚐了,果然充滿西班牙味道。David寄來的包裹,沉甸甸的一箱,包括葡萄牙產的鹽漬鱈魚乾、西班牙產的墨魚汁罐頭、黃金蜆罐頭、櫻桃、荔枝雙味果醬、葡萄柚、血橙、柑桔三味果醬、醃漬的青辣椒罐、還有一隻西班牙搪瓷海鮮燉飯鍋、可做120次烹調用量的蕃紅花香料包等。至於那一支漂洋過海來的iPhone手機,鈴聲顯得很特別,每次它一響,我就會聞到許多層次的海洋氣味,提醒我,生命是往前看、路是往前走的。 雖然不知道夢的背景何時才會搬遷入新北市,也許要等更久一點,等全家人都實現定居歐洲的願望時,夢的腳蹤才會倒轉回國,刺破生活的表面,探入最深的潛意識。眼前,我只能在每一天醒來時,把夢的時空場景倒轉回來,撥回現在進行式,清醒的過日子。並且相信,過去,將會在某個時光成為新的未來,那些讓我清楚記憶、書寫的過去生活點滴,就像交錯的夢境時空場景一樣,不斷儲存過去的我、形塑未來的我,難怪我無所畏懼,因為明白它們終將緊緊牽絆、糾纏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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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瓶蓋談起
暫且拋開環保的觀念。在隨處可見的超商裡,在隨手可買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時,看著店家料理的過程雖然機械,但當最後套上一隻看似無用的杯套時,所有枯燥又無趣的等待,都恍似有了更深一層的意義與人情了。 「不加糖。不加奶。」是我一貫的要求,端著咖啡杯,感受著咖啡順著紙杯與杯套傳來適度的溫度時,就感到店家的用心的細膩與體貼。尤其,看著一個小小的杯套上,有時名家畫作或是藝文的廣告;更覺得所謂的文創,可以在任何細小的舞台上飛揚,更可以飛舞在任何的微小的角落。 儘管,我知道這個小小杯套的來源,是來自高度興訟的美國,起因於一起炙熱的高溫,引來一場燙傷官司的結果。可是,這樣的結果,讓廠商注意改進,並研究出了一個小小的防燙杯套,讓意外不再發生,讓顧客興起了一種被尊重、被體貼,不是一種讓悲劇變成喜劇的更好結果。 因此,當看到金酒公司出產的金屬瓶蓋,割傷人的事件見諸報章後;就有著無限的感受。瓶蓋割傷人的事件,絕非首次;有著如此不幸的人,更非絕後。個人就有著這樣不幸的親身經驗,結果只是望著流淌出的鮮血,沒有去思考那或許是瓶蓋設計與包裝不良的後果,更沒有去想那是可以求償的題材;責怪的只是自己用力不當的粗心。 金屬瓶蓋如此,兩公升以上裝的陶瓷的瓶蓋更是不堪。難以開啟。難以傾倒。更難以蓋合。疑是塑膠製品瓶蓋內模,與58度的酒精接觸後,是否會產生不良的化學因子,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開啟瓶蓋的過程像拔河,雖然贏了,卻酒灑滿桌的讓自己狼狽不堪。蓋回瓶蓋更是賭氣,如昔時不良學生頭上的大盤帽,歪斜的虛戴著,像是應付一個不樂意的檢查。傾倒時也要有過人的膂力再加上如履薄冰的敬慎,才能把如酒涓滴不漏的倒入與瓶口一般大的酒杯。 這些不愉快的經驗像個高欄,總阻擋著自己再去購買大容量金酒的腳步。金酒的包裝,不是IC產品。或許不應如郭台銘先生要求的「魔鬼就藏在細節裡」,或許也不應如賈伯斯所強調的要求每一個背面與細微處的精緻。 但僅是一個道歉、一個應注意的開啟方法,似乎太消極了一些。一個紙製的咖啡杯,都可以加上一個防燙的杯套,都可以加上一句溫馨的提醒,都可以把杯套當作一個文創或是一個廣告的櫥窗。而瓶蓋的製作包裝,在國內外的各式產品中,早已屢見並使用年久。 不能創新,至少可以模仿。傷害了一個消費者,就是傷害了所有的消費者,更是傷害了所有愛護金門島、金門酒的人心了!但在內心深處,多麼的希望金酒公司能有咖啡紙杯外的杯套的想法與作法,讓飲者在喝到甘醇佳釀的同時,更能感受到體貼、尊重與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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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恩師
偶遇四十多年未見的老師,是一件奇妙又令人驚喜的事! 歐陽文厚先生是內人小學五、六年級的班導師,常聽她提起歐陽老師教學認真,和藹可親,對學生很有愛心與耐心。最令她難忘的是小學五年級時,有一次不小心打破教室門玻璃,當時那一片玻璃價格至少二十元。家裡貧困,食指浩繁,要開口向媽媽伸手,只會討罵而已,因為連每學期的註冊費,都要靠自己幫別人家剖蚵,「一空」(鳳梨空罐頭)五毛錢、一塊錢辛苦地積攢繳付,家裡怎麼可能付這種「冤枉錢」,而要賠償這一片玻璃的代價,將花掉她半個月剝蚵打工的收入。好在老師法外施恩,沒叫她賠,並隨即找人按尺寸割好一片玻璃擺在辦公室待裝。那天,一群同學湧到老師辦公桌看考試成績,推擠之間,待裝的玻璃被壓破了,禍首又是同一人,這下把她嚇呆了,怎麼辨?老師看得出肇事者面臨世界末日的心情,索性好人做到底,讓這可憐的小女生感激涕零,多年來一直惦記在心。 歐陽老師帶領的古寧國小這班畢業後,調往垵湖國小服務。此後師生一直未曾晤面。日前返金,某日赴歐厝參觀,在幾間國家公園協助整建的閩南老厝前流連,正要離去,邊間的女主人出來與我們寒暄,內人認出她是二姊的昔日姊妹伙伴,也就是歐陽師母,這時,歐陽老師也從屋裡聞聲走出來,四十多年未碰面的師生,無意之間巧遇。黃昏時,在古色古香的客廳中相談甚歡,我以一個局外人,看到一幕感人的喜劇。 歐陽老師說,他幾年前自賢庵國小退休後,多數時間居住新北市新店,回金門住的時間較少。聽師母說,老師前些日子在家整理資料,看到一張民國五十八年古寧國小畢業學生參加全縣會考的成績統計表,看到內人名列前茅,每科都考九十幾分,還說「這學生成績這麼好,不知道後來讀到那裡了?」「我國中畢業後,全家遷台,因家中經濟情況不允許,高中沒有讀完!」師母又問起孩子學業情況,「我一兒一女自己親手帶,他(她)們功課很好。一路建中、北一女,兩人都唸完台大研究所,目前都在工作了」。這樣的結果,讓老師與師母的感覺,一下子從十分惋惜到無限欣喜。 天色已晚,師母相約赴金城晚餐。心想教師節將到,可趁這機會謝師,不意席中歐陽老師竟悄悄付悵。這一來,又多欠一筆了。餐後談興猶未盡,又齊赴我們棲身的內人二姊新建成的農舍。二姊一家也是長年在台,撥電話告知有舊友來訪,幾十年未見的昔日姊妹淘,講完一通,二姊又再撥了兩通,多年契闊,一夕間聊個沒完。 夜漸深,老師道別,目送賢伉儷驅車離去,半月高掛,秋夜微涼,我的心頭卻感到無限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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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村上迷
前一陣子諾貝爾文學獎公佈之前,村上春樹又一次被點名為熱門人選,對於我這個村上迷來說,忍不住又翻了翻十幾年前讀過的小說。最近一次閱讀他的新作品是,一如他過去作品的風格一般。想想,不過就是這樣吧!一如村上寫作的風格,不打算改變他的人生軌跡,就這樣走下去吧! 第一次接觸村上春樹的作品是由<舞、舞、舞>入門,而非大家耳熟能詳的<挪威森林>,他的作品之中最能引起我共鳴的則是<冷酷異境與世界末日>。閱讀村上的作品是在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和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之後,無獨有偶的這三位作家雖然風格迥異,但是他們的代表作則都選擇了打破小說嚴謹的架構。 村上的作品隱隱透露了情緒,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連續不絕的敘事性散文。一篇連接著一篇,將淡淡的情緒串成一個個奇幻的故事!但是之於我,村上的作品總是缺了點對人性探討的刻畫,閱讀的感受則是覺得這些作品比較接近時下的流行文化或是物質文明豐富之後的世代。坦白說,自己並沒資格去評斷這些偉大作家的作品。但身為村上迷的自己,竟然對於他未能獲獎之事感到理所當然! 還記得當村上在台灣大流行的時候,人正好在台北求學!於是位於敦化南路的誠品書局本店就成了假日駐足的地方。當時只要是村上小說中提到的,諸如:古典樂、爵士樂等,都會讓自己四處搜尋與收集。有時不小心在書局將小說看完之後,還是會順手買了一本回家收藏。現在回想起來,或許自己的人生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染上「讀」癮!(使用「不知不覺的人生」完全是村上的風格!) 每年的十月,當諾貝爾文學獎公告的時候,似乎就會提醒自己一次: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的讀本小說了!也不知道是事情越來越忙,還是漸漸失去了閱讀的熱忱,總之近幾年的閱讀習慣似乎正逐漸喪失,這樣的情形著實讓人感到焦躁不安。關於「讀」癮的養成,相信是國小時就開始受到圖「讀」;就是從「漫畫」書看起!後來國中時深陷金庸的陷阱,待度過高中時的空窗期之後,來到大學之後就肆無忌憚的「讀」開來了! 回金門定居之後,因為少了誠品書局可以翻翻新書,生活上總覺得怪怪的!對於當下的翻譯文學或是當代作家的認識也越來越少了!過去幾年,即便已經養成了盡量克制買書的衝動,但沒有新書可翻的生活老覺得生活上缺了點甚麼?雖然從網路購書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卻也產生了不少誤判而買錯了書的經驗。有時和朋友聊天時,一不小心就會興起在金門開間書店的念頭。但自己也心知肚明,閱讀畢竟只是興趣罷了!若任由「讀癮」發作,恐怕真會傾家蕩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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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的重量
時序漸入秋冬,金門風大,格外凜冽。尚義機場外山坡上,風獅爺佇立,遙望海濱。它的凝望處曾是村人討生活的地方,海洋似鏡無紋,阿叔(我這麼稱呼我爸)卻翻渡過一個一個大浪。我可以在住家後,空軍駐守的平台上望見那一大片海洋,彷彿沒浪卻有浪,船身不停點頭,似在說,「是的、是的」。 海,其實無法答允任何承諾,如今,我們飛越,藉著機艙小小的窗,確定大海不曾為我改變,而我卻為它花白了髮。 可喜的是木麻黃未見枯黃,風來,壓低它又抬高它,波波起伏,咻咻作響。木麻黃是我少數識得的樹種,它是可靠的防風林,沿海栽種,而後壯大為一堵綠色圍牆。住家後頭有株粗大的木麻黃,我踩著它的瘤節,輕鬆攀越。堂哥曾在樹上繫了架吊床,閒時,躺在上頭讀書。我有一次枕著樹幹,微風習習,竟睡熟。醒來,樹下鋪了一床棉被,二伯母驚恐看著我,堂哥正悄悄爬上樹,試圖在不驚擾的狀況下喚醒我。 我只在金門住十二年,這幾千個日子卻似我的畢生精華,我每每飛遁至任意一條小路,走進路裡,看它帶我走過危顫顫的斷崖抵達戲院,或是通過斜斜陡坡,拐進機場附近的渠道,前往學校。 十月初文化局與聯合文學舉辦文創活動,主辦單位安排旅遊,車子由陳景蘭洋樓走小路,繞經廢棄的藍天戲院。我唆使司機轉進昔果山,欲帶領蔡素芬、陳俊志、陳雪等作家到我生長之所看看,碰巧馬路整修,無法抵達家門,我只能指著住宅,告訴他們,那就是我的家。 曾有縣籍朋友質疑,你只在金門住了十二年,怎能有這麼多感情?雖是十二年,但我時刻回憶瀏覽,故鄉就在我心裡,我活多久,就在故鄉居住多久。 舉家遷台後,家人各自返鄉,少有機會再在金門團圓。十多年前,我尚未出版金門專書,不曾參加過各單位舉辦的活動,大姊夫召集的觀光團,讓我第一次以觀光身分回鄉。我雖生長金門,卻不熟悉它,軍事工程地下化,金門的地底是個謎。我對新開放的馬山觀測所、翟山坑道興趣不高,早早離團,回到故居。 村裡馬路拓寬不少,小路卻多失去蹤跡。我如此貼近它、審看它,只記憶清晰。我的很多記憶是在這些消失的小路裡創造出來的,大片翠綠的芒草叢棲息數不清的蝗蟲,牠們是九宮鳥喜愛的食物。 回鄉第二天,村裡開始為期多天的拜拜。很多村人從臺灣回來,平時僅木麻黃咻咻作響的村裡乍多了人聲跟鞭炮聲。大姊夫跟他的鄉人晚上也來堂哥家裡吃拜拜。那似一場鬼魂的聚會,所有多年不見、以為早已遺忘的村人都出現了。那也是二十幾年以來,家人一起站在故鄉。那天傍晚,趁著陽光西斜,光線充滿飽滿溫柔的澄黃色分子之際,全家人在堂哥家合影。 那張照片,像一個安慰,撫慰了我們消失了,不再重來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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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自由行的幾點政策思考
回顧歷史,兩岸分隔是自1949年以後一項無法否認的政治現實和歷史事實,雙方經歷了將近四十年對抗及不相往來的日子,直到1987年11月開放民眾赴大陸探親,正式開啟兩岸交流大門。其後,經歷李登輝「兩國論」和陳水扁「一邊一國」論,兩岸關係陷於停滯。然自2008年5月,馬英九總統以兩岸「和平共榮」新思維,積極推動雙方關係,在頻頻互動中,海基會與海協會的「江陳會談」,至今已進行了八次,共同簽署了十八項協議,為兩岸和平發展奠定共存共榮的基礎。 2008年7月開放大陸居民赴台旅遊,當時兩岸航空僅13個航點、每週18個航班;同年12月15日,兩岸大三通正式啟動,兩岸關係邁入全新階段,雙方交流益發熱絡。此外,2011年06月28日迄今,已開放大陸北京等13個城市居民可赴台自由行,兩岸航空已增至每週558班和39個航點。 另在離島小三通方面,目前已開放福建的福州、廈門、漳州、泉州、莆田、三明、南平、龍岩、寧德,浙江溫州、麗水、衢州,廣東梅州、潮州、汕頭、揭陽,江西上饒、鷹潭、撫州、贛州,總共4個省20個城市居民可赴金馬澎地區「小三通」自由行,為金門旅遊業帶來新商機。 開放自由行後,到臺灣旅遊的大陸觀光客明顯增加;金門小三通全年往來旅客,今年可望突破150萬人次,人流、物流均持續成長中。另據大陸旅遊管理部門引用世界組織一項報告,預估未來20年全球旅遊年增長率在3%之譜,至2016年,兩岸旅遊雙向交流人數預測,臺灣赴陸為600萬人次左右,大陸赴台則約700萬人次,總數將達1300萬人次。兩岸旅遊業者持續看好自由行市場的穩定成長,經濟效益也將深入各觀光產業階層。 大陸居民赴台或來金門自由行的深化是大勢所趨,迎接新的發展前景之際,提出幾點看法供兩岸決策部門作政策思考:一、加強兩岸交流的制度化設計,讓雙方交流邁向「機制化」和「規範化」,鞏固彼此的互信與互動。二、提升交流的品質和水準,力求人性化、便利化。以自由行來說,雙方在旅遊資訊、金融管理、應急應變、通訊交流等仍有改善的空間。三、擴大交流的實際效應和成果。以大陸居民赴台自由行為例,仍存在如財產門檻等限制,若是逐步放寬這些門檻,必能擴大自由行的實際效應和成果。四、加強基層民眾的接觸與互動。例如金門和已開放的4個省20個城市建立聯繫管道,再進一步深入到各鄉鎮村里的交流聯繫,讓雙方基層民眾增進互動與瞭解。五、給予臺灣民眾入境免簽證優惠。以金廈小三通為試點,給予免簽證優惠,讓臺灣民眾體察大陸的善意,彰顯兩岸一家親的民族情感,實現互利雙贏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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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嶼亟待中央的上位政策
最近有兩件事的後續發展將關係到烈嶼的未來的前途,值得我們進一步關注:一是金門大橋主體工程的順利動工;另一件是烈嶼海岸的排雷工程即將完竣,兩者都跟烈嶼的空間利用有關,前者是積極性的,讓烈嶼直接加入金門本島的跨界整合,不再受限於水路運輸;後者則徹底掃除了烈嶼海岸觀光與運輸的發展障礙,實現了烈嶼土地空間的真正解嚴。 烈嶼最大的發展優勢在於其緊靠廈門本島的地理區位,即使在未建金廈大橋前,透過船舶運輸,烈嶼與廈門本島間也只不過是十數分鐘的航程而已,概略相當於與金門本島的航程距離,近來烈嶼鄉長洪成發就曾向馬總統提出在湖井頭設置「小小三通」碼頭的建言,以開闢更近距離的兩岸人民往來的通道,即有鑑於此,此一緊靠優勢若能輔以相關的配套制度,例如降低船票價格、簡化簽證手續等,烈嶼與廈門本島間就能建構起「半小時共同生活圈」,而此一共同生活圈形成後,不但有助於進一步推升金廈為雙子星城,也可為烈嶼實施自由經濟示範區創造有利條件。 或許有人會以烈嶼目前的建設落後,不足以承擔經濟重擔來否定筆者的看法,坦白而言,這種看法極為普遍,但卻是本末倒置,烈嶼的建設落後,正是長期來缺乏上位規劃,定位不明的結果,一旦上位政策確定後,相關的建設自然水到渠成,目前建設的落後並不能否定未來可以擁有跳躍發展的可能性。例如地雷的存在即表示兩岸仍處敵對狀態,自不可能有交通及貿易之可能,海灘更無法開闢為觀光遊樂區,只能埋沒在荒煙蔓草中,如今地雷既已清除,兩岸對峙之局面已不復見,此時中央若能適時推出前瞻性的上位政策,作為烈嶼整體發展的總依據,烈嶼自然會出現突飛猛進的成長。 近日大陸的「黃金週」假期剛剛結束,在黃金週期間大陸各地景區到處人滿為患,所締造的經濟產值更是驚人,即以對岸的鼓浪嶼,也是以「擠爆」來加以形容,但在這波旅遊商機中,金門似乎受惠有限,烈嶼就更不必說了,這表示長期以來中央對烈嶼的政策規劃保守失當,已不能滿足當前及未來的發展需求了,「未來開放是常態,管制是例外。」這是馬總統今年國慶演說所揭櫫的產業投資原則,對烈嶼而言,尤具有重要的啟發,至盼中央能重新審視烈嶼發展的上位政策,莫讓烈嶼絕佳的區位優勢,日漸流失在僵化頑固的冷戰思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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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畫的魔術面孔
我想望的生活境界,是能把我推向更高處,看得見這世界上不同的信仰、習俗、語言、膚色、美德與惡習,而我懂得人的智慧足以改變、扭轉命運,並且能夠創造詩歌,彩繪出人的潛意識與夢境。 我服膺的世紀作家寫道:「在精神領域方面,停留在現在、現代、乃至於最現代的生活,幾乎是不可忍受且毫無意義的,所謂精神生活,祇有求諸過去、求諸歷史、求諸古代及原始世界,方能尋獲。」在書寫一篇兩岸議題的稿子時,讀到這樣的文字,我瞬間便飛躍進另一個世界了。 我一邊閱讀、書寫、咀嚼、回憶,一邊忍不住嘆氣,什麼是生命中最重要而最有價值的東西呢?因為書寫一篇兩岸議題的稿子,我仔細閱讀在上海收集的十四萬字的資料。下了一番狠功夫,把資料全啃讀完後,忍不住又把它們細分成二十五個檔案「重審」,仍覺得不足,又去搜索近四萬字的資料,以吸收轉化當作一個段落的背景鋪陳。 手邊的細部資料,疊映我許多細膩的感受。一些令人傷感的事件,經過時間洗禮之後,產生了不同的意義與價值。我正在書寫的文稿把我帶進過去的時空,走進一個特別的故事。一些原本模糊的粗略印象,因我的好奇心而帶出更多的因緣巧遇,它們漸漸豐富了一支筆的故事。寫著寫著,感覺像在變魔術,故事中的面孔越來越清晰、腳步越走越快,我只能飛著去追趕。 似乎每一步前進的步伐,後面的腳印都推擁它走向更好的方向。而那些短暫的挫折、困擾、阻撓,全是為了豐富一支筆。生命旅痕的奧妙不是在康莊大道上,而是在曲徑轉彎處,我相信創作可以變出魔法世界,但我要保持絕對純真,才能看見蹊徑,走進我嚮往的境界。 人生不同的階段總有不同的追求、觀照與省思。每天在臨睡前與初醒時分,我心中常會有淡淡的哀傷,因為感受到流逝的時間,在我身上留下印記,又帶走一些東西。而我不能和時間談判,也無法與它交換什麼,只能默默接受,在心裡多編織一些詩、畫的空間,希望織成一張大一點的網,多挽住一些我所珍惜的。我常常問自己,進入夢境我最想改變什麼,醒來的時候我要展開怎樣的一天?如果回憶佔據的畫面過多,我就要努力寫詩來調整自己。詩與畫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好的自我修護良方,因為它需要足夠的真誠,才能依順自然的節奏成長,就像植物的向光性、四隻腳動物依著本性生活。 天與地精神是長存的。回顧,並不是走回過去而已,它同時躍進更前方的彈跳點,隨時都準備跳進新的魔法世界,完成一個過去尚未寫出的故事。因為創作十分耗神,我在休息時會努力做體操舒展自己,當我努力拉筋、把墊上運動的基本動作拉成瑜伽的境界,一種能量遂也催生而出。 詩與畫都具有魔術面孔,不管外在世界和內在世界如何變化,詩與畫恆常撞擊著我的心,那些美而孤獨人、事、物、敏感的心都會變魔術,也許短暫的變出一道火花,然後便久久的隱蔽不見,但留下詩與畫,繼續變魔術吸引發光的眼球。它們都不擔心會被遺忘,因為魔術會穿越時空,隔世再尋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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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細節中的歷史感與地方感
漫步於不少歐洲小鎮,除了眼睛望著濃郁歷史感的街景外,足下的觸感想必也有一番領悟。踩在不知道歷經多少歲月的洗鍊,風化、光滑但不甚平整的石塊鋪面上,我們彷彿走進了時光隧道:踏著的可能是達文西躊躇志滿、創作督工的米蘭大教堂廣場,也可能是拿破崙軍士戰勝歸來、衣錦還鄉的凱旋門大道,也可能走在海明威《流動的饗宴:海明威巴黎回憶錄》(A Moveable Feast)寫作場景的小咖啡館;還有,也許是耶路撒冷那條傳說中耶穌走過的苦路、觸摸哭牆的那種溫熱感。「真實性」(authenticity,或原真性)是最重要的特質。而這些特質的構成,是風土環境的、文化的、形式的、材料的、工法的總和。 在重視歷史文化的國度裡,歷史保存(historic conservation)不只是博物館或學校關心的事情而已,而是地方發展的策略。他們認為,歷史不只是教科書裡的敘述,而是一種真實的、由一磚一瓦一石逐步構築起來的場景,是人們記憶與情感之所繫。而這些文化資產(cultural property)可以做為文化產業、旅遊經濟的關鍵資源,讓地方品牌化(branding)。著名的美籍華裔地理學家段義孚(Yi-fu Tuan)提出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強調空間經驗是人文地理學需要重視的層面。事實上,歷史保存就是一種地方感的營造。因此,不盲目追求現代化,以保存為手段的地方建設,不但不是退化守舊,反而是一種創新的、特色的營造。 小小的、不起眼的鋪面工程,其實承載了一座城鎮、一個聚落、一條老街的歷史感與地方感。鋪面,不僅為了現代生活所需,也應該是一種文化的堅持。因為時間所刻劃的鋪面,是很難複製的,即使是相同的材料,也很難找回歷史的風華;所以,原件保存與原貌整修是十分重要的。非不得已,需要更新之際,也記得向先人的智慧學習─些關於形式的、材料的、工法的細節。 金門傳統聚落的鋪面,基本上是一種外埕(門口埕、廟埕)的延伸與連結,並非都市開放空間的廣場概念。換言之,配合著建築物的朝向、開間數及其長度深淺,埕的鋪面尺度有所差異,但不變是鋪面的形制與模式。一般來說,明間(中央開間)及次間(兩旁開間)會有所分隔;內部天井亦然。若是以花崗石鋪設的話,以順丁砌為主;選擇紅磚的話,則往往在明間部分以人字砌處理之。建築物棟與棟之間的巷弄,一般則以紅磚順丁鋪設,耐用即可。這些做法行之有年,已經成為一種空間營造的文化傳統。 此外,在1910-30年代之間,受到南洋殖民地建築文化的影響,水泥壓花地坪(趁洋灰未乾,以雕飾花紋的板材輕壓,使之出現規則性、重複性的圖紋)鋪面相當普遍地運用天井及外埕上。 材料方面,早期門口埕或天井以鋪設花崗石條或尺二板磚為主。但2001年小三通實施之後,由於閩南(主要是泉州惠安一帶)花崗石材取得容易,價格不貴,一大部分原本應以尺二板磚鋪設的埕空間,全以花崗石條鋪設,造成風貌上的改變。 如果在每一次的建設中能多多留心這些小細節裡的文化內涵,那麼,我們的城鄉風貌將會更具魅力。鋪面所承載的歷史感與地方感,值得細細品味及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