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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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席維斯史特龍的「地下室」
日前看電影試片《洛基-勇者無懼》,席維斯史特龍說,心裡有野獸一頭。野獸,想要竄出,史特龍不讓牠出來,壓忍著,設置心的地下室,囚禁牠。他後來挑戰無敵拳王,就提昇為生命的安撫了。因為這股強韌,觀眾才會略過史特龍鬆弛的軀體,看到一個拳擊者、或者人生實踐者的大力量。擂台上,他頭破、眼腫、血流,卻興高采烈跟朋友說,「現在,心裡那頭野獸已經不見了。」這畫面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寫過、但遲遲沒有整理發表的散文,大意是人的內心都有一個傷心所,遇著特別的事,我們會回到那個傷心地,緬懷洗滌或者沉溺自傷。 傷心地是許多事情的發源處。我的傷心地跟許多人一樣,都是金門。 我曾經在許多演講跟座談提到金門歷史跟個人命運。每每淚眼盈眶,幾乎失去一個講演者該有的自持、自制。最愁、最苦的一段敘述是,阿嬤臨終前,遲遲等不到她的小兒子-我的父親歸來,忍住一口氣,不願歸降死神。阿嬤忍耐多天,痙攣抽搐,二伯母看著不忍,趁軍機轟轟飛過村落上空,跟阿嬤說,「阿娘,行仔回來看你了,你就好好去吧。」阿嬤聽了,牽掛放下,精神一鬆、身體一弛,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一起出血。有一次帶文藝營同學參觀昔果山故居,重提這段軍管時期往事,淚水打轉,幾乎哽咽。 我所經歷過的苦難比起金門許多前輩、鄉親,想必微小得多,但不管多微小,只要有情,它們都朝夕相隨,未曾離棄。後來參加文化局、縣政府的活動,每有空檔,還是抽空返家,聽聽海濤、樹浪,數一數記憶裡的歡樂跟寂寥。 有時候我站到門前高坡,環視這一丁點大的村落,訝異自己這一輩子居然都離不開它了,也離不開金門的扼命身世。 去年,分別在桃園書展跟台北兩岸圖書版權交易會,又有機會提到金門,前者林媽肴還特地來了,後者則跟澎湖籍作家歐銀釧同台。我換上自嘲口吻,解釋我曾把蟬烤來吃,補充蛋白質;軍方把過期戰備糧謊稱「營養米」騙取金門人吃食多年,致使金門人若罹患癌症,人人都有資格申請國家理賠?過去的金門是觀光探尋不著的,觀眾聽得訝異不已。自覺這樣的口吻比悲嗆訴求,更合時宜;自嘲不單企圖幽默,而把嚴肅意義放在笑容裡了。能如此改變,還得歸因那篇沒有發表的散文。它的篇名叫做〈償還〉。 〈償還〉,是有一次看民進黨造勢晚會的感悟。政客們忘了選民已用選票還清大時代積欠他們的債務,卻一而再地,要求償還。我邊看邊想,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他們的語調誠懇悲嗆,如此動人?政客們侃述時,必也重回自己的秘密地,回憶著苦難、咀嚼著災惡,他們那一刻柔弱如純真處子、蒼白如勁風花蕊,以至於悲情音樂大作時,局外如我,也深為動容。我在政客嘴臉,看到歷史原該尊嚴卻慘遭蹂躪,歷史成了被任意調用的資產,越用越廉價。最糟蹋的是,歷史只存在於被效益使用的那一刻,期限僅限於造勢晚會跟隔天投票。 悲情的過去若成為一種訴求,歷史何時才能踏向前去?民進黨執政多年,官不官、商不商、民不民的,連市場肉販談起治國能力都自認不輸元首,這些年來,我們竟是深處時間迷宮了。 這原不是一篇社論的,讓文章再回到史特龍跟他的「地下室」。史特龍的挑戰,跟輝煌或苦難的歷史都毫無瓜葛,只在證明他自己。如果史特龍逢人只叨唸過去的光榮,一如政客述說故去的苦扼,那麼,時間踏向前去,史特龍的身影也勢必越來越小。 然而,當史特龍踏地下室之際,但見許多人,還不斷地蟄伏而入他們神聖的地下室。卻不知,他們已玷污了原有的神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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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緣滅、不變隨緣
讀人間福報任浩之先生的《讀史學做事》一文<不要為失敗找藉口>,內文說:「事情辦不成功總找藉口,這不是成功者的素質。藉口是事業成功的最大障礙,凡事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怨天尤人。」他說了一個歷史故事,發人深思,值得探討:漢武帝有一次要出巡,路過宮門口時,看到一位頭髮全白的老人,穿著很舊的服裝,站立在門口十分認真的檢查出入宮門的人。漢武帝問老人:『先生是否早任此郎官之職?為什麼這麼大的年紀還在做郎官?』老人答:『我姓顏名駟、江都人,從文帝起經三朝一直擔任此職。』漢武帝問:『那你為什麼沒有升遷的機會?』顏駟答:『漢文帝喜好文學,而我喜好武功;後來漢景帝喜好老成持重的人,而我年輕喜歡活動;如今你做了皇帝,喜歡年輕英俊有為的人,而我又年邁無為了,因此我雖然經過三朝皇帝,卻一直沒有升官的機會,但是我要的是稱心如意的工作。』漢武帝看他忠於職守、兢兢業業,立即升他為稽都尉。 <不要為失敗找藉口>顏駟幾十年沒有升職,真的沒有自己的原因嗎?他歷任三朝,換了三種用人風格不同的皇帝,都沒有升遷的機會,那就應該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了。是不是他很稱心如意他的工作,不把升遷當要事去努力追求呢? 看了這個故事,讓我想起了王邦雄先生的《緣與命》一書,他在代序中說:「我們一方面在緣與命之中,一方面在緣與命之外。在緣與命之中,所以要去投入、去擔當;在緣與命之外,所以我們要去通過、去化解。兩者會通結合,才是人生的真相、才是處世的妙諦。」我用緣與命來解釋顏駟的遭遇,應該比較容易讓人接受,顏駟歷經三朝、換了三種用人風格不同的皇帝,他的條件正好與當朝選才的資格相背,等於是和皇帝不投緣,沒被選上,但任浩之先生要我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改變自己,提升自己,努力去追求突破,不可認命,是一種積極的思想;顏駟後來緣來運轉,武帝親眼見他久任一職、盡忠職守,十分感動,立即把他升官,這可謂是他的好老運。顏駟雖不能升官卻能稱心如意的工作,這就是王邦雄先生所說的緣與命之外,要靠我們自己去化解調整,就不痛苦。我們追求工作或事業,不能有過分執著,也才不會形成太大的負擔。王邦雄先生說:「愛不要求回報,我如此真誠走入人間,即使人間冷淡待我,我依然如故,永不動搖,永不對自己失去信心。………人要活得好,就得要:自作多情;自我陶醉。」我們要奉獻社會也應抱持這種態度,「得志則兼善天下,不得志獨善其身」(鄭板橋的話)。 佛家講隨緣,緣起即成,緣滅即敗。學佛以來,體會更深刻,我認為隨緣確實是處世的妙方,當我們碰到不如意的事情時,我們就要想到緣與命之外,隨緣吧,就比較不再執著了,會好過些。如果再我執,就會產生怨恨不滿、挫折、甚至逃避,想想隨緣吧,說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說不定事緩事更圓,我們不妨暫停觀望,不必一直勇往向前邁進,隨緣吧、隨喜吧!星雲大師常勉勵我們:「不忘初衷、不念舊惡、不請之友、不變隨緣。」隨緣但是要不變,不變就是要我們不忘初衷,守住自己待機繼續奮鬥的恆心。朱熹的<觀書有感>云:「昨夜江邊春水生,朦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就是勉勵我們處事要知所進退,在因緣不俱足時,盲動亂衝無益,因緣俱足時,可能暢通無阻,一切OK。 也許也是因緣際會促成,元月廾日,我要在臺參加親友的喜宴,正欣逢國際、兩岸知名書法家同學陳素民女士、同事洪啟義先生,在臺北市議會文藝走廊,舉辦書法展覽,難得機緣我特別前往道賀。他們經二、三十年的勤奮努力學習,展現出今日不凡的成就,讓我欽佩不已,也不免有許多的感慨,我們曾經是同學、同事,在書法的學習上,因我不能精進,今昔相比,天壤之別,誠如任浩之先生所說的,我真應該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了。素民學長書法寫得好,佛學造詣也深,都是我想要學習的所在,因為她有畫畫的背景,她的每幅字都有畫意,這就不是我那麼容易學了。她的作品多屬金文大篆,多用全開紙書寫大字,氣勢滂沛,她的書法絕招是筆墨能力透紙背三至十餘張。在她介紹的作品中,我喜愛的作品,都與學佛有關,一幅二字「惜福」:精彩就在能用跋文相襯:「能學習就是福,要惜福,要學發菩提心,學菩薩道。」一幅四字「大悲出相」跋文:「吾生吉祥,明白生命無過失,了解無常,去除苦難,回歸清淨心。」一幅是寫她師父徹聖上師法語四句偈:「我覺本不生,性空自解脫,了此因緣身,遊步神通藏。」至於啟義學長,他只用隸書寫一幅對開八條屏的「八德歌」,八條作品八百九十六字,他為了要力求一致,用一天時間,一揮成就,定力、耐力、毅力令我佩服。「八德歌」啟義學長的書法寫得美,廖從雲教授「八德歌」詞句也寫得好,真人高人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八德歌」:「一、為國家盡大忠,二、為民族盡大孝,三、體天心行大仁,四、為民物紓博愛,五、為社稷昭大信,六、為民心樹正義,七、為群流致中和,八、為法紀肅正平。」廖教授精工詩詞書畫,前年作古,享壽九十一歲。欣賞啟義學長「八德歌」的書法和廖教授「八德歌」的詩詞,讓我想起去年底榮獲全國好人好事「八德獎」表揚,真是大眾慈悲,祖宗有德,佛陀憐愛,否則我有何德何能啊?不過「慚愧感恩大願心」,就以此自我鞭策,自我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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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瓶50ml的「好感」
「明天和今天會有什麼不同?明天的世界會改變成什麼樣子?明天的明天呢?或者比明天更遙遠的未來呢?」 展示架子上,整整齊齊的陳列著一排排晶亮潔淨、一塵不染的個性商品。玻璃瓶裝的、銀色未經印染的金屬原色鐵桶罐、鋁箔造型包、牛皮紙包裝的商品,共同的特色是除了原始材質之外,只有黑色的印刷字句,沒有任何多出來的色彩與設計。卻也因為單純的特性,沒有刻意設計的設計,反而巧妙的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風格氣質。這裡的空間寬敞明亮、菱角分明,沒有多餘的裝潢或修飾,規劃得宜的整體空間動線,理性而直接,不見溫情主意瀰漫,我直覺是刻意營造出的「未來」情境。把明日、未來和科技串連成一個無色、無味、無污染的空間,並且取名叫「明日博物館(Museum of Tomorrow--A better tomorrow )」。 「一個更美好的明天,你必定是要親身參與的。因為明天之於我們的距離,不是遙遠的未來。一切都可能在明天發生。」 朋友透過網路捎來一則吸引我注目的訊息「24H NON STOP明日博物館Museum of Tomorrow」。博物館的風潮方興不足為奇,早些年代,在國外旅行的經驗裡,不期而遇的隨處可見各式各樣的博物館,這股潮流曾幾何時也已出現在我們置身的周遭。博物館可大可博、可精可巧,單一主題性質的如:草莓博物館、巧克力博物館、可口可樂博物館、紙張博物館、機器人博物館、稀奇古怪博物館、袖珍博物館、黃金博物館、香料博物館、陶瓷博物館、宗教博物館、自來水博物館……,規模龐大的如巴黎盧浮宮博物館、倫敦大英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故宮博物館……。博物館一但成為生活裡的一部分,至少顯現出一個資訊普及、文化水平躍升的現代化社會形態,是都市進步的象徵。只侷限在學術專研領域裡的博物館,就不那麼討人歡喜,存在的意義也就難免引人質疑。 「If you went to change the game, You have to play the game.(如果你想改變遊戲,你得先試著玩)」近乎慘白的一大片牆面上,簡單的安排了兩行字。位於市民大道旁的這座純白建築,外觀平實,不如預期的「未來性」。但是取名為「明日博物館」卻又似乎並不預期會長此固定在這處車水馬龍的大道旁,乍看「明日博物館」竟還比較貼近於某一棟新建築物的廣告樣品屋呢。Museum of Tomorrow刻正舉行兩個展覽:「theFLOWmarket」和「Happy Living」。 「在theFLOWmarket裡,你可以真的買一個罐頭或是一瓶 維他命,這些瓶罐裡面是空的,我們消費的是一種認同的概念。」你相信嗎?偌大的展示空間裡,所有你看得見的數以千計的瓶瓶罐罐整齊陳列,其實裡面都空無一物。而商家無意欺騙顧客,他們以明顯的張貼告訴消費者,他們正在販售的是一種叫做「概念」的產品,除非你認同他們的理念,否則你無須消費,也不必覺得愧疚或不安。來自北歐丹麥,頗具話題性的超市「theFLOWmarket」空運來台,經營成一個24小時營業、有販售行為的超市。丹麥設計師MadsHagstrom創造了這個世界巡迴展覽的話題性超市,用包裝低調、簡單卻精緻的「想像商品」直擊現時世界,在展示與銷售行為中,探測全世界各大都會城市族群,對於前衛性的觀念所呈現的反應。你可以買4加侖的「道德勇氣」,一瓶50ml的「好感」,也可以選購一袋鋁箔隨身包裝的「無污染空氣」……。 「我們時常在尋找失去的,正是這股不斷尋找的動力,推著所有人向前,向著更好的明天。」 策展單位試圖傳遞出:「以建築為生活發想的起點,以藝術為激發創意的媒介,更以文化為內涵孕養的來源,營造傳遞空間與藝術文化整合的新感官環境。」的訊息。藉由創意、文化、環境、美學的連結,將「明天更美好」的種子,播種在這個擾攘的都會城市裡。 一切仍在進行中。我站在現在這端,帶著些許質疑與不安,觀賞這一大片略顯冷清的展場,面對著純白、透明玻璃、金屬銀與牛皮紙的質樸,回想起昨日之前以及更久遠以前的那些清貧時代裡的生活與環境,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牽繫。那個用粗草紙擦拭、享用部隊流出的鐵罐裝肉醬、鋁蓋玻璃瓶裡誘人口水的「鹹酸甜」、換取麥芽糖的生鏽了的宣傳砲彈殼、用來墊床底的粗麻布袋的時代。昨日和明日、過去與未來,情境如此相仿,那麼,現在的我們正處於一種何等樣 的情境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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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大歷史
這是一篇延遲了21年的「金門島地質調查報告」序言。 1986年冬天,就讀於中央大學地球物理系四年級的我,寫了兩封信,一封信寄給金門縣長伍桂林,一封寄給金防部司令官趙萬富,請求他們協助我從事金門地質調查。至今仍覺不可思議的是:兩位當年金門最高長官都認真回覆了我年輕不更事的請求。由於沒有前例可援引,縣長以獎學金的名義提供我兩萬元的研究經費,司令官除了安排我搭乘軍機和防區的通行許可,也指示駐守海邊的部隊長官陪同我到佈雷區的海邊進行地質探勘。 寒假前,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準備和閱讀相關資料,也到台灣師範大學地球科學系拜訪陳培源教授,他曾於1960年代寫過三篇金門地質和礦床相關論文,我請教他關於金門地質研究該注意或尚未解決的問題。最後我來到位於中和的中央地質調查所,拜訪岩礦實驗室工作人員,詢問如果我留在實驗室工讀一段時間,是否可以幫我製作岩石樣本的顯微鏡玻片。實驗室的技士有一個條件,就是要我在野外調查時,找一塊含黑色礦物含量最多的花崗閃長岩送給他。閃長岩通常含有較多放射性元素,適合用來定年,這個任務很容易而且也很有意義,我欣然接受。該技士或許被我的熱忱感動,後來以不到四分之一的委託費幫我製作了十餘片金門花崗岩的顯微鏡玻片。 留在金門十九天,白天我帶著地形圖和系上借來的簡單工具,以步行或腳踏車方式到野外岩石露頭的地點記錄、測量和採集岩石樣本;晚上則進行資料彙整分析,閒暇時讀書,經常翻閱的一本書是民國六十八年刊印的金門縣誌,其中的異聞錄篇帶給我很多啟發性的野外調查構想。有時我會站在東半島田野崩坍一角的田邊,觀看露出石英砂土下的泥碳層,想著四百年前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曾蹲伏在料羅往峰上的道路旁敲擊一層混合著紅土砂礫和玄武岩碎屑的堅硬岩層,在被鄰近部隊站崗的衛兵驅離的時候,我想著幾千年前高溫潮濕的金門氣候以及南方海域火山爆發後熔岩覆蓋大半地表的金門景況。我站在復國墩的貝塚旁,想像七千年前金門的史前人類究竟如何生活。再往前,當兩萬年前第四紀冰河期結束,全球海水面上升,金門與大陸的連結陸橋阻斷,那時的金門該是如何? 宛如一幅幅投影在我視網膜上的畫面,金門大歷史的串聯圖像就這樣產生了。 不妨把想像的視野隨時間尺度拉到極大,八千五百萬年前,中生代白堊紀,盤據地球各大陸幾千萬年的恐龍開始走向滅絕。造山運動持續在各個陸塊間進行著,包括華夏古陸塊東南邊緣劇烈的岩漿活動,岩漿在地底歷經數百萬年逐漸冷卻,構成金門花崗岩基盤岩塊。這個階段,哺乳類動物已經大量出現在地球表面。 第一個人類出場是在三百萬年前遙遠的非洲。在此之前,金門周圍的地殼活動已經安定下來,除了偶爾地底的殘餘岩漿沿著花崗岩塊較脆弱的節理面侵入,形成鑲嵌於花崗岩中的煌斑岩脈和偉晶岩脈。最後的三百萬年,在地球45億年的歷史中,有如一天24小時的最後三秒,人類一出現就以極快的速度進行演化,並且從非洲遷移到了歐洲和亞洲。此時的金門,還在陸、海、地表、地底混沌未明的型態。 五十萬年前,九龍江由北而南穿越現今瓊林、小徑間金門島中部,並由料羅出海,在寬約兩公里的河道中,堆積了大量的沉積物,這些沉積地層記載了數十萬年間金門的環境氣候變遷事件。河道中的石英砂、高嶺土互為疊層的構造為今天的金門保存了珍貴的地下水資源。也是五十萬年前,北京附近的周口店,介於猿與人之間的北京人已經懂得用火,並且以石英岩製造石器。我在鵲山,也採集了許多石英岩塊。 金門成為現在所見的形態應該在兩萬年前。第四紀冰河期結束、全球海水面上升,金門島輪廓形成。第一批金門原住民在一萬年前出現,他們以捕魚、撿拾貝類和採集植物維生。當時的金門人每個族群的活動範圍僅有方圓幾公里,每個人可能一輩子沒見過其他族群人類。他們的生活空間非常寬廣,人際關係卻非常狹窄。今天我們在復國墩、金龜山和浦邊還可以看到他們史前生活的遺跡,有人類學家認為他們南島民族的祖先之一。 七千年前到五千年前間,金門西南方海域發生了猛烈的海底火山爆發。大量的岩漿覆蓋了小金門以及從大金門東南到西南海岸向內延伸數公里的廣大範圍,金門島東邊和北邊區域則有太武山擋住了岩漿漫流。熔岩夾著水氣、火山灰遮蔽了金門的天空,灰黑色的豪雨接連數十天沖刷著地表,也徹底改變了金門地貌。熔岩和水的混合濁流所經之處把石英砂、岩礫和紅土一起捲入,最後在各地凝結成數十公分厚度不等的棗紅色玄武質凝岩。有的岩漿遇到冰冷的海水急速冷卻,以致形成內部有很多氣孔的「浮石」,早年在金門海邊經常可以撿拾到這種石頭。 金門的史前人種在三、四千年前群居在浦邊海潮線後方丘陵,形成有規模的聚落。1500年前,漢人移入金門,接下來的歷史,「金門縣誌」開始記載了。 結束的野外調查工作,我帶了30幾公斤的岩石標本返回台灣,在尚義機場還是出示了司令官的公文才上得了軍機。三個月後,完成「金門島地質調查」報告,並於當年舉辦的「第一屆台灣地區地球物理研討會」發表我生平第一篇學術論文。那些岩石標本,在多次搬家過程中遺失了,但我至今清晰記憶每一塊石頭上的紋理、色澤、礦物成分和採擷地點,以及上面記載的金門大歷史的零碎篇章。 至於21年前的「金門島地質調查報告」,其實學術觀點十分生澀,論文中也多粗疏揣測。其最有價值之處,應該是紀錄了一個年輕的島嶼科學家的夢想,以及一段科學啟蒙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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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在水一方──公孫嬿的<得月樓>
「人影閃入樓內,我的情感也像斷了線的風爭,輕輕跌進門檻。這種窮鄉僻壤的島上,很少有這種高樓;而高樓建築的宏偉,放在任何大都市中都不遜色。尤其是頂上敷蓋的琉璃瓦,和寬敞的涼臺,還有那騎樓,都是用青石洋灰凝成,不止堅固而且高聳,在這一帶村居的矮房中間,巍峨兀立,氣概真有點兒直沖宵漢。但是,由它本身若干地方證明,這座樓已瀕臨危運,和金門所有民間建築物一樣,多半都有半個世紀以上的年齡了。」…… ──公孫嬿<得月樓>(1960) 被視為金門洋樓群體地標的「得月樓」,據了解,就要整修了。一九六○年,將軍作家公孫嬿(查顯琳)寫了篇兩萬字的小說<得月樓>,文中也寫實透露「這座樓因受了時光的侵蝕,已開始傾塌剝落,甚或不蔽風雨露出了漏洞,可是這個中落的建築物,依然用它的架子撐住門面,在這濱海的地區,一時還不至於使人遺忘。它的四周經人工開闢出一片庭院,當年一定還有高大的界牆,如今尚能尋出一些痕跡,不過這已為過去駐軍加以利用,漆上大字標語,或改為練習射擊瞄準的場所。」這段文字,距離一九三一年水頭村人黃輝煌自印尼麻里巴板匯白銀一萬二千餘元建十一公尺高的得月樓及樓旁的番仔厝、前方的三塌壽洋樓,不過才三十年歷史,卻已讓人讀出繁華落盡的蒼涼,他又寫道「至於剩餘的凋零花木沒有枯死的,還擠在角落裡按時變綠開花,使這片荒瘠的土地,還能接收到一點季節來去的消息,這在金門已經很難能可貴了。」 海盜猖獗的時局,有著「近水樓台先得月」浪漫柔靜名字的得月樓,地下一層、樓高四層,頂端建有與城牆相似的城垛堞,全樓共計七個窗口、十八個槍眼,是座不折不扣的防禦性建築。這樣的建築,題字人後浦許維舟竟捨去了武氣,來個文氣的「得月」命名,應該是一種亂世中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祈願吧。 公孫嬿曾兩度駐防金門,一次是一九五一年,另一次是一九五四年,擔任過專門負責砲戰的「大虎部隊」部隊長,「大」是指大擔、二擔,「虎」是指虎仔嶼;夜深時彼岸共軍的喊話發出「打垮公孫嬿!」公孫嬿在大陸、就讀北平輔仁大學經濟系時就以<海的十年祭>小說一舉成名,一九四一年已在北平出版詩集《上元月》,當時中國文壇有句「南徐北查」,徐是徐訏,查是公孫嬿的本名查顯琳。九三砲戰,公孫嬿在金門寫下戰績,由投筆從戎後,連長、營長,再赴馬祖任砲兵指揮官,之後奉派海外,駐菲律賓、伊朗、美國武官,再獲選為世界駐美武官團團長,允文允武,風光一時。 一九七九年,自美歸來的公孫嬿,回了我一封信,信中寫道「……說起來也是緣份,我的最寶貴的一段青春歲月就是在金門渡過的,那時任基層幹部,跑遍金門的每一處,至今想起來,還有一種孤獨的落寞之感,因為那時金門不如現在繁華進步,而我駐防又是最偏僻的地方,地廣人稀,除了白天砲戰,夜晚只有聽海濤、讀書、寫文章以遣情懷,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所以我與金門有一種特殊情感,無論身在海外何處,每每會懷念到金門的人和事,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娶一位金門小姐當太太(一笑),雖然我知道許多金門的事,如今只能算是過客,而非鄉親,怎不令人惆悵?……<得月樓>這篇小說,起初以為是公孫嬿虛擬的一個洋樓;「有啊,在水頭!」送報的王鴻湖撥開了我的疑雲,在那個軍管封閉的年代,「得月樓」之於我,竟然必須透過一篇小說才能知曉。讀了<得月樓>、到了得月樓,再興起與公孫嬿聯繫,想從他身上獲得更多得月樓的故事,無奈他已「記不太清楚了」,但這似乎又不重要了,他的記憶、他的感情都在小說中留下來。 公孫嬿的<得月樓>創造了跨越時空的兩段愛情故事。前一段寫民初一抗盜負傷的泉州世家男兒被偷偷送到金門,在水頭上了岸,住進一棟洋樓,邂逅主人的女兒,譜出戀曲,男人決定後半生要留在這個地方,「我忘不了初來此地時,那夜天上的一輪明月。這是緣份,讓我躲在妳家裡養病,這用以後的事實證明,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我一定要修築一座高台,就在妳家大樓的左位,名字早擬好了,叫作得月樓。用這個樓來紀念我們婚前的一段相逢過程。」再換一個場景,一九四九後,「砲兵連的陣地正面,占領了這片海灘上的沙石土地。我帶領的第三砲的砲位,恰恰就在得月樓的正前方。」小說中的「我」──砲兵連的班長,與前一段修築得月樓的男女主人一家混熟了,又一步一步進入他們女兒「阿英」的內心世界,「這時樓上更闃靜了,海風像在遠方打著口哨。我叮囑著阿英,我似乎在接受火葬,心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動。她那娉婷玉立的身軀,正是青春成熟的象徵,那被夜風揉得零亂的細髮,那為斜射的月光雕琢出的面型──鵝蛋似的臉,細長的眉毛,海一樣深的眸子,月光一般潔淨的膚色……好像今夜我第一次認識了她的美!」然而,這一次,寫小說的公孫嬿不再留下「得月」的花好月圓畫面,而是兵馬倥傯亂世碼頭的愛別離,「我的眼濕得有點兒模糊,但我分明的看到了如絮的陰雲中,居然有一顆兩顆的星星泛現了;彷彿在天上,又彷彿是在騎馬人歸去的那個迢遙遠方」……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日,冷颼颼的冬日午後,王鴻湖帶路,戴大盤帽的青衫少年,首次來到了得月樓,我竟是要找尋公孫嬿筆下的「阿英」。伊人在水一方?我沒有找到「阿英」,卻遇到一位「阿美」,她引領我們進入得月樓下一位剛由印尼歸來的老僑黃永補的家,「我的兒子,炳和、國全、國丁、東丁,當年都給海賊抓走了,國全、國丁哭著、嚷著,海賊看他們年紀小,半路上放人,東丁是用白銀贖回的」……。 一點兒都不浪漫、不好玩的得月樓初旅。我怪罪起公孫嬿的<得月樓>太誘人。我寫了篇三千多字的<淒風苦雨得月樓>,刊在李錫隆(古靈)主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的《金門日報》副刊上。那年,我十七歲,正要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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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日記:之十四 某次夕陽.某記憶之路.某箴言.眼藏法
■某次夕陽 新居有座大陽台,視野極佳。黃昏時夕暉滿天,天天迥異的景色美得難以描述。他搬到此地正好滿三個月,那麼,他已經看了足足九十個黃昏,九十顆夕日。偶爾他會因為美的孤獨、無法跟甚至像妻子這樣親蜜的人,分享眼前那份美中之美,而沮喪不已。 這天傍晚,在陽台觀賞晚霞的他又陷入同樣的情緒裡。下一刻,他卻受到另外一個似乎跟前面那個困惱無關的問題干擾著。這個問題是,他總覺得,在時空的某一座標點上,有個誰和此刻的自己一樣,同樣的觀賞夕陽,同樣的相對位置,心情,甚至,當下此刻的所有身心的總合。而這人和他自己平行著,所以他們彼此永不相交……。 從這天起,他奇異地連帶解決了先前的苦惱,他不再沮喪,耽安於自己的孤獨裡,也不再奢求別人──甚至妻子,也看到他眼前的美。 ■某記憶之路 「從我們家天井的小路出去,走出窄巷,穿過兩三棟厝落之間,然後來到滄浪伯家。他們家後廳挖了座防空洞,是那一年我們家扶老攜幼躲砲彈的避難所。今天看來(前年我又返鄉一趟)怎麼樣都不算遠,頂多五六十公尺遠,但當年,我卻覺得宛如海角天涯般長。為什麼?有兩種可能:一、時空的記憶拉長了路程。二、那是條死亡小徑。你說呢?」 「我想應該是兩者都有。」 「那麼,為什麼現在我又有了那種充滿恐懼的感覺呢?難道說,我身前又橫亙著那麼一條死亡的路途?」 「我想你我,兩個人,都有。呃,事實上,活著的每一個人都有這麼一條路。」 ■某箴言 「人世即苦海。」去雜誌社上班的第一天,我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到這句話,用工筆楷書寫在裁好的一張小小的紙片上,壓在玻璃墊下,是前任的人留下的。我來接替他──姑且稱他為A──的職位。那時候,A已經是個名人了。 我把紙片留在桌上三四天,第五天吧?紙頁給扔進了垃圾桶(我想是受不了那種矯情口吻)。是在這之後的隔年吧?從某個朋友口中得到A自殺的消息。自己不勝唏噓還說了幾句唉唉……的什麼。可是,今天,我卻又聽到A活得好好的,人在美國,居然改行,駕駛觀光小型飛機。這怎麼可能?一定有哪個消息是錯的──啊,我明白了。兩則傳聞都是真的,都是事實。寫下「人世即苦海」的人正可以獲得兩種結果,一是悲極而沈淪入死境,一是反而有著逆反的虎虎勇氣。A在這裡做了個最佳的示範。 ■眼藏法 佛教裡有所謂的法眼藏,而東洋忍者也有死眼藏,但他那始終獨身未娶的叔叔譚敬既不信佛也不學忍術,卻在臨死前的遺言,吐露了這麼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啊,我這一生,不知該悲傷或者歡喜。也許誰能從我眼瞳裡看出個端倪?」 受這句話以及說話者的某種語氣所蠱惑吧?他湊過身子,凝視著死者尚未閤起的瞳仁。像是受到磁鐵吸引,他的目光再也不能移去。他睇見剛死去不久的叔叔眼中顯現了一個夢,其一生都在其中生滅流轉不休;反過來,夢也在其一生轉動流淌不停……。 他暈眩地閤上叔叔以及自己的雙眼。他不禁揣想:他日,誰能從自己將死剛死不久的瞳仁中,睹見這或者是神蹟,或者不過是平凡無奇的眼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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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活路
當反共抗俄成為歷史的陳跡;當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成為賞鑑的風景;當反攻前哨卸下了武裝,這一切的一切代表甚麼意義呢? 一個舊時代結束了,一個新時代升起了。 金門擺脫了舊時代的綑縛,解除戰地政務,十萬大軍裁剩不到十分之一,金門已實質走向非軍事化了。因此,歷經五十年的第一軍郵局走入歷史,花崗石戰備醫院於焉結束,象徵著金門徹底揮別過往戰爭的歲月,擺脫了戰地的色彩,金門完全正常化了。 可是金門在正常化的過程中,卻找不到出口,政治上被壓抑,經濟上被抽髓,精神上被孤立,情感上被剝離,有意無意之間被虛無化與邊緣化,讓金門人活得很無奈、很痛苦。金門不必用戰地交換幸福,不必用犧牲博取同情,不必用奉獻贏得憐恤,金門應有它的活路,這樣的看法漸漸浮上檯面,前有李炷烽縣長的「一國兩制試驗區」芻議,後有民進黨立委尤清的「金門特別行政區」構想,中有大陸學者丁長發「廈金特別市」的抒發。 時代改變了,金門的角色改變了,定位與功能也應改變。上述三種構想,可以看作三種不同進程,三種不同層次的思考──先有金門特區──過渡一國兩制試驗區──臻至廈金特別市。在兩岸的磨合或競合過程中,金門可以扮演三種不同階段的角色,成為兩岸的潤滑劑。這是一種指標作用,反映不同時代的不同政治思維。 金門已經脫離戰地體制,就應還給它自由、發展、繁榮、進步、昌盛的政治環境、經濟空間與活化的社會驅動力。金門需要另一種形式的解嚴,金門特別行政區就是一種解嚴的先聲。 依尤清金門特區的構想有三個前提:一、不影響國防安全;二、不挑戰中央外交、司法權;三、不涉統獨爭議,比照香港、澳門模式。這樣的前提應是多數金門人可以接受的,這樣的定位應是金門所樂見的。問題是解鈴還須繫鈴人,民進黨政府到底有多少誠意? 給金門機會,無形中也給台灣發展機會。金門的定位,可以反映台灣的主體思維,以前把金門定為戰地,所以要反攻;今天若把金門定為特區,就是要和解共生,增進兩岸交流。 然而,民進黨政府兩岸政策要怎麼走,到底想清楚了沒有? 綁架金門,讓它奄奄一息、自生自滅,只是在考驗金門人的耐性,對台灣對民進黨對兩岸都沒有甚麼好處;只有讓金門有活路有生機,脫胎換骨,以新姿走向歷史的舞台,金門才會有新時代的貢獻。 金門人不願咀嚼痛苦,忍受委屈,不停的抱怨。金門人不是為抱怨而生的。金門人希望台灣人將心比心,公平的對待,不受打壓。民進黨人所想望的,同樣也是金門人所想望的。 金門特區的提議,只是對民進黨政權的考驗,民進黨對金門人究竟是真心對待或是虛意迎合?會不會又像金烈大橋一樣,選舉時浮上來,平時就沉下去,最後沉入海底;民進黨人是否忘記被壓迫的痛苦,一旦大權在握,不斷給金門人希望,又讓他們失望,享受精神上凌遲的快感? 民進黨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政黨?怎樣看待金門的定位與屬性?我們都擦亮眼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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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可不必
軍職退休之後,偶而會與昔日長官、僚屬餐敘聯誼,經常在酒過三巡、氣氛熱絡之際,總會有些「好漢」提起「當年勇」,或者談些軍旅生涯中的特殊機遇與趣事;部分目前仍分居國軍各階層要職者,大都嘆息連連的說,當年看別人在此職務時,手下強將如雲,工作起來談笑用兵、游刃有餘,認為現在的後期老弟文不能文(參謀作業欠佳)、武不能武(本職學能不足),大有一代不如一代之慨! 我說,並非一代不如一代,而是一代不同一代,當年我們這批只能用手寫再由文書打字的舊人類,與現代e世代的軍人,就電腦在公文作業上的運用,有著明顯的不同,作業水準當然會有差異。此刻不免又勾起一些以往在軍中的趣事。 民國七○年代以前一些中高層軍官,學識淵博者鳳毛麟角,只要忠誠勤敏、苦幹實幹,即使學能資歷不足的粗線條人物,機運好者靠老長官提攜,仍有摘星之望。這些長官雖然貌似粗獷,但在心細處亦令人折服,六十六年間,我在台南官田師部任參謀職,有次因「三民主義講習班鐵路運輸計畫」十萬火急,就寢熄燈號(廿二時)後,持卷宗親呈,幾位長官同在貴賓室小酌、看電視,乃硬著頭皮告進,主任在審稿欄簽了字後遞給副師長,這位東北漢說:「小伙子你膽子不小,此時來呈文(掃他們的興),能酒否?」回曰「一點點」,三杯高粱下肚(約半瓶)面不改色,他說:「不錯,能喝酒定能辦事」,當場大筆一揮批可畫押。事隔月餘,陪其督訓,詢及為何那晚案子看都沒看就批了?他說:「我批可,只是形式上的程序,案子若有問題,諒你也不敢在那個時候送來。」感覺上,這就是信任,也是帶人帶心之道。 在新兵訓練單位服務時,某次,陸軍總部要來教育訓練督考,我承辦的教材修編是必檢項目之一,也是火燒屁股,持呈給主任批核,他對內容只翻了一頁就批下「一、可。二、比以前有進步。」督考順利過關。事後私下詢及,他說:「你辦事,我放心(當年中共毛澤東對華國鋒語),所以不用看了。」這位長官的高明之處,就是這個「比以前有進步」的批示,試想,如果你是當事人,下一次,任何案子是否會更加盡心盡力去辦理?所以,這真是不花錢又有高效果的激勵術。 在軍中,最怕遇到要求高標,謹小慎微,優柔寡斷,但又「龜毛」的長官,我在國防部總政戰部服務期間,那一年(一九八九),大陸發生「天安門事件」,必須盡快以最高層次的「政治指示」,頒發三軍各級部隊加強宣教。通宵趕稿,又經名筆潤飾,自認四平八穩,呈到某主管處,字斟句酌的修修改改,上上下下好幾回,最後還為了大陸這股民主風潮將「趁勢而起」、「趁時而起」、「乘勢而起」或「乘時而起」琢磨了老半天,足足折騰了三天才定稿。其實,宣教性的文件,內容宜簡明扼要、切中主題,讓官兵聽了就懂,時效與實效才是重點,不必拘泥於文句的雕琢。 軍中長官批公文沒有成規,一般常見的,對簽稿批示「如擬」、「可」、「發」、「行」;請假單則批予「准」或「可」,然後加上批核者的職銜章或簽名。亦曾見識過五花八門的批示方式,例如:批個「可」字但不簽名或蓋章,讓下屬無所適從,其實真正用意是可以按批示去辦,但他不負責;也有批可後不簽名,再將「可」字劃個箭頭指向審稿人蓋章處,意即該件文稿審稿人批示即可,以此暗指審稿人推諉責任。另有以批個「閱」字或「悉」字的文件,顯然是案子具有爭議,一個「閱」字表示「看過了」;「悉」字則表示「知道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拉法葉艦採購案,李登輝的批示,到現在官司還沒告一段落呢! 再者,早期軍中有些長官不喜歡屬下休假,又不講明,曾有這樣一位當長官的批示請假單,批個大「可」字,休假人才抵家門就接獲「部隊有事請速返營」的通知;如果他批的是個小「可」字,則必能休滿假期,而且屢試不爽,屬下因此給了他一個「大可不必」的封號,至於大「可」、小「可」文字大小比例如何界定,答案就在這位「大可不必」的長官心中,還真讓人費猜疑。所以,像前述那個「趁勢」、「趁時」、「乘勢」、「乘時」的字斟句酌者,那個較為精確?以及將「可」字大小來決定「上意」者,真是「大可不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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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我材必有用
我是自然界中最偉大的奇蹟,大自然中沒有一個人和我一樣,有同樣的心思意念、眼睛、鼻子、手腳、耳朵……。昨日、今日、明日,不可能有一個與我完全相同的人出現,我是獨一無二的創造者。 我是自然界中最偉大的奇蹟,我是珍貴的,任何珍貴的東西,都有他的價值,因此,我是有價值的。……我不是很偶然生在這世上,我來此是有目的的。我的目的是要變成一座大山,而不是縮成一粒沙石。今後,我要努力達成大山的願望,我要發揮我的潛力。──《成功秘笈》作者:奧格‧曼狄諾的話。 周大觀文教基金會為了點亮生命,九十六年一月七日蒞金宣揚「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理念,舉辦「送愛到金門活出希望系列公益活動」。該基金會創辦人周大觀的爸爸周進華一行八人,是日拜訪金門縣政府李炷烽縣長。李縣長致歡迎詞表示,周大觀小朋友,雖然離開人世間已經十多年,但是卻把那一份遺愛人間的珍貴大愛散佈到全球各角落。他感謝周大觀文教基金會,這次要贈書到金門各國中,與第十屆全球熱愛生命獎章,選擇在金門舉辦。他希望藉此深具重大意義的活動,能夠讓世人重視生命的意義,了解「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道理,不論順境或逆境都應勇敢面對。 當天晚上教育局李再杭局長代表縣長歡宴他們,因為該會總執行長趙翠慧校長,是我們佛光人,現任國際佛光會北區協會會長,她提起了我,李局長來電要我去作陪,和趙總執行長見見面。趙翠慧會長,我們佛光人習慣叫她「小慧」,她為人親切,服務熱情,我所見的每個法師,像中華總會秘書長覺培法師、如是法師等,對她都器重得不得了,因為她有一顆奉獻、行佛的善心。她曾罹患肺腺癌,在生死關走了一趟又回家。她發現死亡並不恐怖,而是充滿溫馨詳和的。誠如星雲大師所說的:「面臨死亡時,有如遊子返鄉的歡喜,有如落葉歸根的自然,有如囚犯釋放的自由,有如空山明月的寧靜」。於是她到世界各地去分享她「穿透死亡之光的經驗」,她體會出有危機就有轉機,生死不二的真理,她希望大家為人處世要知恩,感恩,報恩,還要知福,惜福,祝福。時時刻刻關懷別人,帶給人間歡樂,因為「活著真好」,可以助人也可以愛人。趙會長預定本月廾七日下午蒞金門協會演講,敬請期待,歡迎參加聆聽「小慧」精彩感人的演講。 在席上我見到了榮獲第六屆全球熱愛生命獎章得主陳柏安先生,他看起來就像小朋友,因為我看到他的偉大,了不起,因敬佩才以「先生」稱呼,他不只身體殘障,吃東西只要吃到有一點點葷,就會嘔吐,父母為了他,陪他吃素,我們照相,父母也陪他蹲著供人拍攝,好偉大的父母啊!好幸福的陳柏安。李局長介紹陳柏安目前就讀智光商職一年級,他稱讚柏安在校熱烈參與學校各項學習活動,更獻身社會各種公益活動。他雖生下來就和常人不一樣,手掌變形,沒有拇指,卻還寫得一手好字,兩條腿膝蓋以下彎曲,卻可以利用雙膝當腳行走,被國人譽為「膝蓋勇士」。陳柏安樂觀開朗的說:「我雖然沒有腳,我還有膝蓋,我要走遍美麗的世界。」他不因身體的殘缺而怨天尤人,還能凡事抱著感恩的心。陳柏安先生自是獨一無二的創造者。他挑戰生命的不可能,要活出希望來。他是自然界中最偉大的奇蹟,他要變成一座大山,而不是縮成一粒沙石。他奮鬥的精神,值得我們欽佩與效法。 八日上午十時周大觀文教基金會,假金城國中視聽室,舉辦「送愛到金門活出希望系列公益活動」,我雖受邀請觀禮,但因我要參加金門大佛園區開發基金會董、監事會議,無緣共襄盛舉。不過我看了該會所捐贈金門各國中的生命圖書:《因為愛,所以我在》、《我要站起來》等書籍,相信這些書一定能影響許多青少年學生,我單看書名似乎就能產生一股力量。同時該會也頒獎給「讀出希望,生命分享」的各國中心得寫作績優得獎人。周大觀文教基金會十年多來,永續推動「送愛到全球各角落活出希望系列公益活動」,提倡:和自己好!熱愛自己的生命;和別人好!尊重別人的生命;和地球好!維護地球的生命。深獲國內外各界的熱烈支持與響應。 最近我從人間福報讀了幾則新聞,也同樣讓我很感動。「身障教授李惠綿,用手走路的人」:「媽媽說我在地上爬,很髒,捨不得讓我上學。我一心想上學,學走路是革命的第一步」。「盲教授林聰吉文章獲獎」:「原來走進世間的最黑暗處,才能尋得人生最通澈的清明」。「聾教授李天賜公費留美」:「國小老師說,你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到火車站卡個擦皮鞋的位置」。他們都是自然界中最偉大的奇蹟,不向命運低頭,不怪身體殘障,專心一致對抗眼前的挑戰,他們不懂得失敗,他們總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可敬啊!可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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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溫泉.冬之暖凝
處在東西方對於時間算計的差異,界於西方新紀元與中國舊歲時之間的這段冬寒時刻,不容易釐清的是自身的思緒,與時間的過往流逝其實沒有太多真切的關連。新年與舊歲有三十餘天的渾沌期,新新舊舊,才跨越過莫名亢奮、狂歡迎接倒數的跨年夜,隨即又得再度迎接一次除舊佈新的「年」。 坦然面對年華飛逝的現實,找尋一些可以暫時忘卻平淡無味與抗拒煩瑣的方式。生活在都市,也僅止於此;在步入一切都不置可否的中年期、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節奏裡。隨手翻閱一本泛黃的老書、看一部片名都記不清楚的DVD影片、聽一首旋律熟悉卻無論如何跟不上詞句的歌,和鄰居在電梯裡偶然相遇,他卻沒來由的丟來一句問候:你想過什麼時候才要退休嗎? 夾雜著熱氣迷濛、濃膩黏稠的硫磺味和汗流浹背的高溫,全擠壓在這一坪大小的湯屋裡,想像成為熱鍋裡一條滾燙掙扎的魚,有一瞬間,我驚慌自己置身的處境。冬日清晨,避開寒流的頹喪與灰沈天色,泡在山谷湯屋裡滾燙的溫泉中,讓一身的疲憊與倦意,在熱泉與水流拍擊裡肆放。儘管,洗滌並不盡然能紓解多少現實壓力,我想,人最該放鬆的仍然是自己的心境。熱氣逼人的湯屋裡,幸好主人開了一扇可以賞心悅目的賞景大窗,玻璃之外,一片寬闊溼冷且嚴寒的冬之山林。 泡湯風潮成為近年來都會人休閒、旅遊的重點項目,繼日式美食料理、賞櫻、又一次撲天蓋地的東洋文化全面入侵台灣。當然天然資源條件的俱備也是要件,才能引發泡湯風潮由北到南、自東而西,無處不湯泉。我們一位因小孩同學而熟識的朋友一一當年首開國人自製的旅遊節目「繞著地球跑」的第一代主持人梁旅珠小姐,送了她甫出版的一本極其「夢幻」的旅遊專書一一《日本夢幻名宿》。夢幻封號,果然不同尋常,是融合了頂極享受、精緻奢華、獨一無二的集美食、建築、人文、茶道、美學、庭園、藝術、溫泉於一身的夢幻之旅宿精選。她自喻:「於我,旅行並非是為了工作充電或作為療傷休閒的方式,旅行就是我的生活。」 讓人憧憬的夢幻名宿,花費自然也是極盡「夢幻」層次,不是我們一般常民捨得親身體驗的。旅珠是天生的旅行家,經營旅行社的父親早就為她的旅心輕盈而取了預言似的名字,而她在年輕時代隨著節目採訪,早就繞著地球跑遍各地,難得的是豐富的旅行經驗,練就她一身技藝;除了文字書寫,她同時身兼影像拍攝,有時甚至就以繪筆即興的描繪引她感動的場景以及人事物,就連書裡每一幅趣味橫生的手繪地圖也總讓人會心一笑。《日本夢幻名宿》是她近些年間頻繁旅行日本頂級名宿的旅行記錄,處處顯見她的用心巧思與認真的紀實,誠摯推介的名宿少不了絕佳的溫泉湯池,她還不忘慎重客觀的評鑑、分級,就連名宿周遭值得順道行遊的景點或特色店家、餐飲小館都鉅細靡遺、圖文詳載。我在想:如果沒有什麼太大的意外,這輩子永遠也不可能奢華進駐的這些「夢幻名宿」,透過旅珠細膩的筆觸與精彩的圖片,我們大致也行雲流水、快悅地瀏覽過一程,想來也就沒有什麼可以遺憾的了。 寒氈襲過的冷山與溫泉,身上猶散發著溫熱,和妻子隨興的在湯屋附近的山谷裡散步,這一處昔日以「燒酒雞」盛名遠播的山谷小徑,許久不曾來訪。如今卻脫胎換骨似的有了全然不同的景觀,一家家全然日化的美食湯屋別院,從店招到庭園造景,完整塑造出一處處東洋風味十足的庭院巷衢,彷如誤入日劇中的大和街境,一點也不誇張。我用相機取了幾幕畫面,活脫脫就是九州別府溫泉的某一處街景翻版。也好,多了一處可以探尋的角落,有美食,清酒和溫泉,在一個鐘頭車程內可以抵達的台北市郊山谷裡。 想起一九九○年秋冬之際初訪日本,由九州登陸,然後環著平緩的公路,遊覽圓盤似的阿蘇火山。極目所及,平波草浪、綠意綿延,漫長的三、四個鐘頭行程裡,就這麼舒緩的環繞著山形緩緩攀上山巔,一點也不累人。旅行真是美好的享受,可以忘卻所有瑣事,讓車船帶著你去走訪陌生的旅途,並且接觸新奇的風景與人物。我不是「背包客」一族,沒有挑戰體能與尋奇探險的雄心大志,只是短暫的偷閒小憩。那一趟行程,特別著重在熱海、別府溫泉鄉的泡湯之旅,滾滾艷紅的地獄溫泉與裸身在湯泉裡,坦逞面對太平洋浩瀚深邃的夜空,是一輩子難得的深刻體驗, 陽明山區自北投、天母、紗帽山一帶,硫磺泉液汩汩不絕,是引發商機的主因,但是地處國家公園區境以及水土環保、廢水污染的種種因素所限,這些此起彼落、拆拆遷遷的美食溫泉湯屋,就這麼伴隨著秋冬春夏,與山水俱在。繁華錦 燦、杯聲恍影,憑空築塑出如此處處充滿異國情調,飽食舒鬆、造化台北市民,本來也無可挑剔,只是游離在法規邊緣的光鮮外表之下,慘不忍睹的是那蜿蜒雜錯、千百條塑膠管線毫無節制的錯落環伺在林間、河谷、路道旁,原來清幽雅緻的山林,竟彷如被繩索圈鏈層層裹縛,氣絲若離,再也輕鬆不起來了。如果一切就地合法,以商人的智慧及實力,肯定可以快速發展出一片人潮匯聚的遊憩新景點,讓市民多了休閒的空間。可是山林濫墾、污水成河,絕對於法不容。問題是活生生的湯屋林立,遊人如織,可從來不曾間斷過,存廢興衰之間,想來仍是兩難之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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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行草偃
「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嚮而已。」誠哉斯言! 為重振社會風氣,繼民間成立品德教育行動聯盟,計畫出書:《品格教育的蝴蝶效應》後;教育部也宣布推動「品德教育促進方案」:預至民國九十七年底,透過融入式教育,加強學生品德教育,並選拔教育有成之「品德鮮師」,以臻其功。 就此方案,意以為:品德教育是一種身教,而非方案。尤者,社會風氣的隆替,係繫於一、二人心的影響;尤其是知識份子。透過知識份子的風行草偃,整個社會風氣才有可能振衰起蔽。因此,與其成立各種方案,莫如重回教育至道:再倡知識份子的風骨,以此風骨草偃風從來得有效! 什麼是知識的份子的風骨?孔子曾明確要求知識份子:「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並進一步認為:「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此道依傳統思想言,就是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道!而為了有效抗權折貴以執行此道,必須具有非凡風骨以貫徹之,孟子將此風骨具體要求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因為:世間權勢大都握在權貴手上,而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因此,為天下蒼生保障權益的重責,便落在具備上述風骨的知識份子身上:以知識來明是定非;以風骨來抗權折貴。前者即是《大未來》作者所謂知識就是力量的理論;而後者正是林則徐「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嶙峋傲骨! 正因有此背景,故以儒家思想為主的我國傳統,向來認定知識份子必須具有強烈的入世心:具有為天下蒼生,奮不顧身的義念;甚至有參與革命起義的悲願!因此在生命紅塵上,處江湖則讜論國是,高山景行;居廟堂則攬轡澄清,河清海晏。 讜論國是,其來有自:所謂:「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但反過來說,天下無道則庶人議政;所以孟子有處士橫議之論。范仲淹曾寫過一篇「靈烏賦」來譬喻這種風骨,他歌頌靈烏,能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仁懷俠心,為天下蒼生揚善批惡,「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寧可批評朝政而死,也不會當個見風轉舵,或歌功頌德之徒苟活於世。知識份子的風骨,正是這種白眼看王侯的風骨! 也因此儒家雖然主張知識份子從政,卻是有原則的:從政之動機是否欲展攬轡澄清志?如果僅是為了個人富貴而從政,不但是可恥的,更是斯文掃地的。綜而言之,他們之所以從政,是出之於對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悲憫胸懷,與爭取澄清天下的平台。因此必要時,為了理想,甚至不惜伏闕搥鼓;面折庭爭!具有此種風骨的人,方配稱為知識份子從政。 此種理想並不僅限於我國,在西方也不乏知識份子,能超越個人的專業領域,關懷大眾的福祉,為政冶、經濟、文化及教育的發展提供理想;且傳統上在西方社會,也都認定知識份子必須以批判權貴為職志。他們雖不似中世紀教會的僧侶,動輒以上帝之名來論政,卻反而因為超越了宗教,以個人的良知卓識論事評風,更具有理性主義的思想!因此,此種對知識份子風骨之要求,是具有時代性與普世性的! 「性雖善,待教而成;性雖惡,待法而消。」是以今日知識份子應以草偃風行為己任,除應具有光風霽月的傳統風骨,更要有時尚現代公民教育的理念。進而以此理念,身體力行,以普世的價值月旦論政;嚴謹的身教移風易俗。正所謂明德惟馨,風成化習,社會風氣自能天朗氣清,又何須成立品德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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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樂仔仙──台北時空藝術會場《多邊形體溫》的一次遇見
「叫醒榮格/叫醒梁啟超/叫醒胡適/叫醒傅柯/叫醒坎伯/叫醒張愛玲/叫醒弘一法師/叫醒雷震/叫醒賴和/叫醒莫札特/叫醒羅門/叫醒管管/叫醒李炷烽」……,周末午後,許水富在台北時空藝術會場的《多邊形體溫》個展暨新書發表會,詩人管管、顏艾琳朗誦那首<叫醒靈魂>的詩,從照本宣科到隨興點唱在場的人,連渡海而來的金門縣長李炷烽也在被「叫醒」之列,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原來詩也可以用「叫」的! 這是一場號稱「詩.書.畫裝置展」、一本「視覺構成混合多媒體的感覺作品」或者「詩,散文與手抄字的眾生」,許水富以「所有破壞和改變都是為了建一座紀念碑」自況,詩人白靈形喻許水富的創作表現接近「詩癲」:「『燦爛濾過孤獨症候群』成了許水富無可救藥的病症,和勳章」。是啊,「病」!隨後,老詩人菩提以丹田之力唸起了那首<病>:「一口口吞噬/身體一個洞一個洞的痛/小小細菌侵略臉龐/長不出翠綠的笑容/荒蕪胸丘沈默預告/死亡昨天剛過去」…。 擔綱主持這麼一場集合著同鄉、同學、詩人、作家、畫家,甚至連中國一級音樂家章紹同都到場的「複合式」作品、「複合式」觀眾的發表會,我的心情一點也不輕鬆。我還得擔心許水富的身體狀況,怕他在擠滿人潮的密閉空間又暈眩症發作,有兩次與他在羅門、蓉子的「燈屋」,看到他「缺氧」般地衝出幽暗往屋外透氣,一次他在地下道天旋地轉地連忙到台大急診處吊點滴;我也得目光鎖住在座的兩位大詩人L和G,上回兩人一言不合,G拿著酒瓶正要砸向L,幸好許水富起身及時制止了「災難」的發生;還有,寫《殺夫》的李昂也來了,許水富搞笑發出「今天是『殺夫』的好天氣,李昂在百忙中還能趕來」,凝結「多邊形體溫」的《多邊形體溫》,笑聲與黑色幽默沖淡了所有的病容與焦慮狀態,換來一席「醇酒五甕/詩句一鍋/燭火六盞/散文半碗/茶點四盤/書畫三卷」,既熱鬧又溫馨的文學饗宴。 離不開台北的理由──就在於處處有著文化刺激,要怎麼「發癲」、如何「搞怪」,隨你;這座城市也隱藏著「遇見」的驚喜,你不知何時會遇到一位詩人、撞見一位畫家,或者碰到一位同鄉、一位老友……,譬如,這次許水富《多邊形體溫》展場,有人驚呼長年一襲長袍一頂呢帽的周夢蝶,有人擁抱「讓我把春水叫寒」寫《秋蟬》的李子恆,牧羊女遇到了青春年華時的文友陳亞馨,金門縣長李炷烽也「遇見」他童年時在湖下村駐紮的詩人菩提,還提示在《金門日報.浯江夜話》讀到楊清國寫當年菩提在湖下種種。 建築在台北大城的時空藝術會場,時間與空間,藝術與文學交會,「時空」的命名,我喜歡。我靜靜地欣賞著許水富的作品,也觀看著眾人在此交遇、交集時所發出的氣味、聲響。忽然,有人拍打著我的肩膀,「王樂仔仙!」我幾乎是驚愕地回神。 不高的個兒、稚氣未脫的娃娃臉、蓬鬆的頭髮、簡單的衣著,我見到的這個人,畫面是與二十多年前立即聯結的。他怎麼會出現在此時此地此一場合?我不是說他不該出現──而是,過去這麼多年來,我們應該在許多文藝場子相見的,即便走在台北的大街小巷,也都該有遭遇的時刻。我與他相識在一九八○的耕莘寫作會,一九八四年間我與顏凡、黃曉茵在唐山樂集組織了個「唐山勤寫小組」,讀書會形式,每周一晚間筆會一次,讀書、交換寫作心得,風雨無阻持續兩年餘,他幾乎是每會必到,有回提交一篇小說<王樂仔仙>,寫活了位江湖賣藝的人物,從此,我們不再叫他的名字,直呼「王樂仔仙」。 王樂仔仙來自雲林鄉下,少年北上討活,在三重一家車床工廠當「黑手」,失業之後轉到一所高中當校工,敲鐘兼送公文。這個人與他身處的環境、時空,總會讓我想起小說家黃凡<賴索>裡的一段形容「賴索就這樣冒冒失失的闖入這棟迷宮似的建築。這是個現代科技融合了夢幻、現實、藝術、美、虛偽、誇大的綜合體。他從一個攝影棚到另一個攝影棚,從一個時代,進入另一個時代。」原本要留在鄉下種田的,卻來到了五光十色的夢幻之都,王樂仙仔是不是誤入都會叢林?「阿草、阿草」鄉土味十足的外表、臉上永遠掛著一抹憨笑,木訥、拙於言辭的他,是讓人看一眼就看出不具攻擊性、不會防衛性的莊稼人;沈沈緩緩的步履,行走在快節奏的都會,他就像一面選錯顏色、貼錯瓷磚的壁牆。 說王樂仔仙不屬於這座城市、不協調於這群人,他卻有一隻「奇異筆」,這隻筆的世界始終停格在他鄉土活動時期的人與人性,淡淡的筆觸但有冷冷的、細緻的人性解剖,我在剪貼簿裡找到他一篇發表於一九八四年的<耗子>:「鄰居的阿比伯經營碾米廠,每當在穀倉捉到老鼠的時候,都會生氣的想盡辦法折磨牠到慘死為止,有一次我看到阿比伯拿著一瓶汽油淋著鐵絲籠裡一隻肥大的老鼠,就好奇的站在那裡觀賞。一直到那隻老鼠一身抖索的蹲在角落時,阿比伯才劃了一根火柴往鼠身上丟去,『嘩』一聲,滿身著火的老鼠一霎那在鐵絲籠裡來回狂命奔跳,阿比伯高興的把汽油繼續淋了下去,那隻老鼠才不停的發出『吱吱』的慘叫聲,阿比伯興奮的叫著:該死的鼠輩!」文字與畫面同時呼出、怵目驚心的人鼠大戰,王樂仔仙確有個令人驚奇的內心角落。 王樂仔仙曾是勤奮的筆耕者,我也看好他應能在文壇獨樹一幟。他卻莫名地消失在文字、文人世界,我有整整二十年不曾遇見他、失落他的音訊,逛書店時也不曾發現過他的著作。偶爾想起,這人不會是從人間蒸發了吧? 「我是從《幼獅文藝》的一則花邊看到你會來主持這場新書發表會,我是來看你的,我退休也結了──四十六歲才結婚,還在努力『做人』,我也到過你們金門了,SARS期間才花了三千多塊廉價走了一趟,哈!」重逢的時刻,王樂仔仙就說了這些,然後,掏了四百塊買了本許水富的《多邊形體溫》,跟我們一道到「稻香村」喝幾杯高粱;然後,這人又一次消失在我的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