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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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
午後四點零五分,強烈而還有些刺眼的陽光穿越過窗簾的縫隙,大辣辣的投射在我那已經塞滿書籍資料的牆面書櫃上。秋天的陽光如此強烈,以近乎金黃色的透徹亮度,直接而毫不遮掩的侵入我的工作空間,甚至可以明確的觀察到光的步履,緩緩移動的速度。我常常在工作期間,享受片刻的悠閒,或者說是片刻間的不知其所,電腦因為執行某一個動作的運算過程中而增生出來的片刻空檔,那是一段說長不長、卻又不足以進行任何一個除了等待之外的其他動作。 通常就是漫無頭緒的等待,這和一般文書編排或是敲打字鍵的速度不一樣。我的工作是設計,所以影像處理的作業居多,相對的花在電腦運算檔案的時間理所當然的冗長些,雖然已經盡力的架構出速度不差的電腦配備。 電腦似乎已經不知不覺的入侵了生活的全部?工作時使用電腦、即使休閒也幾乎離不開電腦網織出的世界,看來被人們善盡其用的電腦,其實也得意洋洋的支配著每一個人哪……。 收音機裡播放著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年輕歌手──刀狼,他蒼勁粗獷、滄桑沙啞的歌聲,滿是邊塞風味,非常古典而中國;是聽了讓人即心陷大漠,彷如置身風沙漫天的蒙古戈壁、四野荒煙,只剩下漫無邊際的遠天與孤寂……。音樂真是奇妙,一但符合了你的頻率與口味,極容易就進入旋律或歌詞所編造的情境,撼動著你的聽覺與心弦。很久之前就曾聽友人提及大陸一位嗓音獨特的歌手以邊塞風格的曲調正風靡著。我是在今年夏天從廣播中聽聞推介,然後在唱片行裡找到他的專輯。似乎在音樂裡就緊緊挑起了感動的那根琴弦,妻子也喜歡,說是極富有民族情韻及小調特有的婉轉旋律。但是兩位新世代的女兒則不以為然,她們一致認為太過悲情、傷感,而且沒有足以讓她們認同的節奏感。 只好在汽車音響裡分別放置各自喜歡的專輯輪流播放。我想我們明顯的有了差距,不僅僅是年齡的距離,價值觀的隔閡差距也大,我知道屬於她們的時代正在來臨,光是從她們迷戀的音樂形態就明顯感覺出。 年初,應台北一家出版社的邀約,提供了十餘件封面設計作品,參與登錄在一本名為《兩岸書籍裝幀設計》的專集。初時不以為意,只當是一般的徵件合集出版模式,所以就著手邊現有的作品整理集檔交稿,並未刻意蒐羅。七月收到新書時,才驚覺原來出版社費了不少心血,廣泛的匯聚了兩岸三地,包含台北、香港、北京、上海、深圳等五個當前華人主要文化出版城市的設計師作品;明顯的感受到來自中國大陸的一股強勁的設計潮流,正撲天蓋地的洶湧著;挾著經濟優勢,全面的展現在文化出版領域上,以巨大而野心勃勃的姿勢形塑出新東方霸主的文化風格。如同他們全力積極籌劃2008奧運視覺形象的企圖,一個未來的東方巨龍正在顯像成型。而南端的香港,一如她的殖民地屬性,夾雜在東西文化的衝擊之中,極端的不安穩,有時流露比中國還中國的傳統氣息,有時則放肆得全然西化、絲毫不眷念自我文化本性。 至於台灣的出版風格,儼然已經歷過蛻變脫殼的進程,正逐漸架構起一道新的設計城墎,在傳統維繫與創新延展的焠鍊、過濾之間,熟捻而自信的攀爬。至少在創意觀念這方版塊,台灣仍具有優越的位置,相較於大陸並不羞怯。只是無可諱言的,以當前中國經濟飛躍之速度,台灣還能有多少競爭空間,不免讓人憂心。畢竟創意產業的延伸發展,無法置身於經濟之外。 二○○五年成立的上海書店開幕彼日,我在書店裡瀏覽這些堂堂登台的大陸出版品,除了驚艷之外,不知該如何形容。發行人林載爵兄和我聊起有關大陸書籍在封面裝幀上呈現的一些高級包裝材質,許多是像我這樣的封面設計者所夢 寐以求的設計條件,他說以出版社立場當然希望讓設計師充分發揮創意,在封面或內頁的用紙上多所選擇,展現出更多的設計風貌。但現實的考量卻面臨著製作成本以及市場的競爭壓力。一本屬性相等的書種,價格如果稍稍高出其他出版社,可能就面臨滯銷的命運,是不得不審慎評估的因素。而台灣的出版品,每一新版印刷基本量不過就兩千本上下,相較於大陸一刷就四位數以上,可見台灣出版市場之侷促與競爭之激烈;更何況小小的島嶼,每年出版的書種就高達四萬冊。 日本在文化層面所展現出之極致璀燦,睥睨全亞洲,就算放諸於全世界也毫不遜色,這當然與戰後他們全心致力於經濟的發展有關。而眼前的中國,正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在經濟的版圖上飛馳躍進,我們已經隱隱約約的感受到東方龍族的文化大旗正飄搖,向世界宣示一個新的東方世紀之逼近。可以想見當前的台灣,已經不僅是經濟方面的憂慮,文化的競爭與壓力,我認為已經面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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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觀
1975年,法國一位學者侯斯奈(Joel de Rosnay)出版了一本全新概念的書"Le Macroscope",這個名詞是作者所創,可以把它譯為「巨觀鏡」或直接稱為「巨觀」。在科學的世界,人類的視覺感知能力,不管是物理意義上的光譜或幾何尺寸都僅佔極其有限的一小段範圍,顯微鏡(microscope)的出現延伸了視覺感知極小事務的能力;望遠鏡(telescope)的發明讓人們的視力範圍拓展至甚至達幾億光年的長遠距離外的景象;電磁波的發現則帶領人們進入肉眼無法察知的光譜領域。 人們因此得以觀察極小、極遠、或極隱微的事物,但是我們仍然缺少一項科學工具,得以讓我們觀察極巨大、極複雜的事物,這就是這本書的意旨。侯斯奈在這本書中建構了一個可供探討極巨大、極複雜事物的方法論,換種講法,就是「設計」了一個知識操作層次上的「巨觀鏡」。 除了在法國和法語系國家的知識界,這本書在英語系國家並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其原因一方面可能因為概念過於新穎,鮮少相近主題的書籍可供銜接閱讀;另一方面慣常以方法論為主幹的法國人文思考也不容易讓英美學者快速掌握。這本書出版後的三十年間,各個科學領域不斷獨立湧現關於系統的新理論、新模型和新方法,再回頭看這本書,作者當年的識見就不得不令人讚嘆了。 「巨觀鏡」可以讓我們看到什麼?它使我們看清真實世界的複雜度。 傳統的科學思維總是將一個複雜系統簡化成三個以下的元素所構成,而且元素之間的關連遵循著簡化的、與時間相關或無關的因果關係。為什麼是三個而不是更多?或許人類理性所能掌握的複雜度僅及於三個維度。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做個檢驗:找一本你認為最困難的數學書或者直接翻開一本數學百科全書,試著找出一個具有三個變數以上的數學公式。 你應該找不到。就舉大家比較熟悉的牛頓的運動定律或愛因斯坦的質能互換公式,都只有三個變數。科學家用三個(或兩個)變數的數學模型來表示一個特定的物理現實,意味著組成該物理模型的元素只有三個(或者兩個),這些元素之間彼此關聯且相互影響。至於其他元素,則視為與這個系統無關。 但是,三個變數的模型真的最適合建構所有的物理系統嗎?還是受到現有的理性思考工具的限制而不得不做的選擇?科學家當然了解後者的可能性遠大於前者,但是也無計可施。當一個系統的變數超過三個時,這個系統的複雜度就會大到難以掌握。通常科學家的作法是把無法處理的變數視為誤差或雜訊,或者就當它當作一個常數。如果實在無法忽視這個變數怎麼辦?那就把它拆解成兩個或更多的子系統來處理,就如同笛卡兒在「Discours de la methode」一書中所談的方法。 在現實生活中多數的科學應用,我們也都很熟悉這樣的思考和解決問題的方法,一切都運作得很好。那麼問題在哪裡?問題在於:當時間的尺度拉到極大或極小;當空間的尺度拉到極大或極小;當變數不能再被視為誤差時;最重要的是,當一個系統本質上就不能被切割處理時,上述的方法就行不通了。 亞里斯多德曾經說:整體不等於個體的總和。這個兩千三百年前的哲學概念呼應了當今科學領域最受重視的系統概念:真實世界裡的複雜系統是無法被單獨看待的,系統的元素總是彼此影響,互為因果,並糾結成不可化約的整體。 全球暖化效應、網際網路、台北股市、一種語言是複雜系統;金門島的生態圈、兒童的認知發展過程、一群螞蟻的行為也是複雜系統。在複雜系統中,了解系統個別元素的特性和行為並無助於了解系統的整體行為,系統的行為是產生於眾多元素的交互作用而非元素本身。一個元素與元素之間的交互作用易於了解,但是當一群三個以上的元素間交互作用將產生與個別元素截然不同的行為而且難以預測,這就是複雜系統的特性。 傳統的化約式的科學並沒有提供可用的理論、方法和工具,好讓我們完全理解複雜系統的機制。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總是習慣於把一個問題簡化成兩個變數,再根據兩個變數之間的關聯性來分析事情,這就是化約。在特定時空範疇、特定尺度和特定誤差容忍度的背景下,化約式思考也許可以得到滿意的結果,但是一旦面對的是巨觀的、長遠的複雜系統問題時,其將完全失效。而這樣的問題,是普遍存在於我們週遭,不僅僅是物理科學問題,還包括了所有的家庭問題、政治問題和社會經濟問題。 這些問題沒有化約解並不代表它們無解,而是需要我們更大的努力去解決它們。新的科學認識論尚未成熟,化約式的系統思考仍然是我們僅有的選擇。但是我們不能夠安心的、任意的使用化約式的思考來處理所有的問題。我們希望我們有一天能夠完美的解決這些問題。但是在這一天之前,我們的態度應該是謙遜的面對無法解決它的這個事實,而不是視而不見。 「巨觀鏡」的科學啟示就是:面對真實世界的複雜度,一方面科學讓我們體認人類作為一種生物個體的認知的侷限性。另一方面也是科學讓我們延伸了此一侷限的個體認知到更為寬廣遼闊的群體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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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明朝之梨花燦爛———詩人管管落籍浯洲賢聚
「昨夜敵人的砲彈還在身邊響呀!那棵站在明朝小村邊的梨花照樣開它的梨花!開了一樹白白胖胖嘴上點胭脂的小娃娃/對著那個被敵人砲彈撕碎的小村開著,對著/明朝的屋/明朝的磚/明朝的瓦/開著!當年這兒有人家/如今呢,換來了滿院的荒草破磚爛瓦/再也不見炊煙嬝嬝/孩子們的玩耍/那生了長長青苔的井裡住滿了青蛙和蝦蟆………/有人逃去了南洋/有人搬了家/有人被活活的埋在那明朝的屋簷下/只留下/這滿院的荒草/幾張破門/半張桃符,寫著『忠厚之家』/任它風吹雨打………/那棵站在明朝小村邊的梨花/依舊照樣的開著它的梨花/開了一樹白白胖胖嘴上點了胭脂的小娃娃/活像當年村裡黑黑壯壯的小娃娃/那夕陽照著,那炸碎的明朝的屋,明朝的磚,明朝的瓦/春風在吹著哪,春風在吹著哪/敵人的砲彈在遠方炸著/梨花照樣開著它的梨花/梨花照樣開著它的梨花/它也許是棵明朝的梨花/它也許不是一棵明朝的梨花,這且都不必去管他/只要梨花能照樣開著它的梨花/噢!梨花,梨花/不怕的梨花………/向著古崗湖舊魯王墓/開著的梨花/根本不怕的梨花」 ——管管〈金門一個明朝小村裡的那棵梨花〉 I‧I,妳說,妳一直在尋找昔時管管〈金門一個明朝小村裡的那棵梨花〉,明朝的屋,明朝的磚,明朝的瓦,「向著古崗湖舊魯王墓/開著的梨花」,隱藏的地圖,仍帶青澀的詩裡透露的,那個明朝小村,珠山、古崗或者金門城,也許古區或者賢聚。 妳問我,還記得葉珊嗎?屬於我們的年代,都讀過他〈料羅灣的漁舟。〉「如貓咪的眼,如銅鏡,如神話,如時間的奧秘」;而妳,更喜歡葉珊《給濟慈的信》裡,「你該不會想到百餘年後的今夜,濡潔的今夜,我突然憶起那村莊,在破敗淒涼裡聯想到你。你知道宋朝嗎?宋朝的美,古典的驚悸。那一次我一腳踏進一座荒涼的宗祠,從斑剝的黑漆大門和金匾上,我看到歷史的倏忽和曩昔的煙霧,蒙在我眼前的是時空隱退殘留的露水。………第一次我去的時候,那『六合三十幢』接合的村莊埋沒在戰地的黑夜裡。風很大,我甚麼也看不見,幾盞馬燈從小小疏落的窗戶裡洩出來,樹像雪花一般飄飛,有時打在我臉上。………我心跳著給遙遠的友人寫信:『我終於看見一座宋朝的村莊了!』第二次我去的時候,是一個陰霾的下午,那村子叫『山后』,在一叢又一叢的相思樹,木麻黃,和苦楝樹後面,成列的紅牆,幾棵老樹。坐在井邊,我茫茫然注視一彎又一彎的飛簷。」 同樣在浯島的軍旅歲月,年輕的葉珊(楊牧)看到的是「宋朝」;而管管,跨過朱熹講學的宋朝,跳過異族入侵的元朝,直接定格在風雨飄搖的明朝。 一九五六至一九六七的十年間,管管三度金門。古寧頭、湖下、中堡、西堡、頂堡、后盤山、湖下、安岐、山西、陽翟、美人山、獅山、湖南高地………,管管隨部隊駐紮過的地方,幾可串出半張浯洲地圖。管管現代詩的發源地,在陽翟附近面向汪洋,被一塊巨大山石掩護著、一叢野櫻花呵護下的一座碉堡。因為管管的進駐,把一票戰地詩人都給吸引來了,大荒、辛鬱、菩提、常青樹、沙牧、阮囊,他們時常相約聚集在管管的碉堡,管他砲火自天際呼嘯而過,大盆螃蟹、半鍋海蚵,痛飲大麴。碉堡自此化作了詩。一九五九年管管拜阮囊為師,生命中的第一首詩〈放星的人〉發表在《藍星》詩刊:「吾們坐在橋上╱看水╱看夜╱看宇宙間星球與星球款擺著╱他們投下淡的影╱就像燈垂在河裡的頭髮╱吾是一個放星的人。」………;張默讀管管三十歲寫的〈放星的人〉,「好一個『燈垂在河裡的頭髮』燦爛生動的意象,被年輕的管管一把抓住,他略帶超現實的詩趣,一開始就隱約出現。」 一九二九年生於山東,從小排長幹到大排長,本名管運龍的管管,〈放星的人〉伊始,又在金門的碉堡內寫就〈在Y‧M鎮上一個春天的早上〉、〈住在大兵隔壁的菊花〉等戰爭與性的隱喻詩,以及〈寄你一枝野梅〉、〈我們是火鳥〉、〈前線的百合〉、〈遠了的秋天〉等詩味的散文,「這個前線我來過三次。你知道嗎?它已經是我的知己。這兒是一種酒,我叫它是鄉愁。只要你肯喝,它就可以泊一泊你的鄉愁。為什麼不喝呢?你和我誰都有鄉愁。你知道我的行囊裡裝了一本本的鄉愁。」………戰地時期,〈寄你一枝野梅〉,金門幻化作一種叫鄉愁的酒;「我來去金門三次,不是為了挨砲彈,是為了喝紅紅的高粱酒,每天一瓶!因為喜歡上李白、陶潛、劉伶這一號人物,也就學會了寫詩………,我在金門寫了不少好詩,都有酒味。很欣賞陶潛每飲必醉以及劉伶『那裡醉死那裡埋』那種自在逍遙!酒醉可以放浪形骸如蝴蝶!」解嚴以後,〈酒醉如蝶〉,管管對斯島用情之深,碉堡與古厝都入了酒,浯洲已蛻變成他生命中的蝴蝶了。 二○○六年十一月十日、丙戌年九月二十日,南明兵部尚書盧若騰家鄉賢聚盧氏家廟奠安的前一天;管管選擇這樣一個很「明朝」的日子,重回浯洲金門,把台北花園新城的戶籍安安靜靜地遷到盧尚書留庵故居對望處的賢聚村四十二號,這裡也是端陽之日他在蘭陽平原結拜為義兄弟的藝術家盧根的家。對照於去歲詩人鄭愁予「情歸浯江、落籍金門」的媒體效應,這一次,同樣是詩壇重鎮的管管,選擇了安靜,行前未將消息曝光,沒有一家媒體能夠採訪拍攝到他落籍那一刻的畫面;才一年多的時間,在同一個窗口經手鄭愁予、管管兩位大詩人入籍金門手續的金城鎮戶政事務所的楊美娟,以甜美的笑容表達歡迎,雙手將新戶口名簿遞給管管;「小姐,妳很漂亮!」管管正式成為「新金門人」那一剎那所留下的美麗聲音。曾是電影《六朝怪譚》男主角的管管,不再搞笑了,隨即趕往賢聚加入家廟奠安行列。 I‧I,妳想望已久的,管管四十年前的詩〈金門明朝一個小村裡的那棵梨花〉,到底在哪裡啊?管管不說。「金門明朝之梨花燦爛」,遙想珠山風華古厝大夫第,管管題贈《請坐月亮請坐》著作給大夫第民宿女主人張淑瑛,用九個字再續明朝小村裡那棵梨花的三十九行詩情;梨花不再帶淚,金門明朝之梨花燦開了,金門詩人之島的腳步愈來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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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要曾郎借齒牙──怪傑許水富其人其藝
忝為許水富君的鄉親與文友,常侍左右,慚愧自己卻對他不很了解,視其竟常有撲朔迷離之感。尼采有部著作題曰:「人性的,太人性的」,姑襲借其語法,眼前的他或可稱其為「世故的,太世故的」。許水富對世俗人情隱幽的洞悉,常使我驚瞿及啞然以對。 傳統說法以風格和人格為蹠,大致上是不錯的,然而在這個前提下,卻每每有各種激化及轉化,許水富其人其藝,即有此炫麗的現象,促使我興起一股為其提筆為序的,其實正是這樣的理趣。 許水富這部多媒介文本,內收詩、散文、札記、題款等文字,和軟硬筆書法、水墨畫、廣告設計圖案、攝影相片等,我提出兩個觀察視境,俾供拋磚引玉: 其一、廣西師範大學於二○○三出版了一本《視覺文化讀本》,前序<視覺文化.歷史記憶.中國經驗>一文,是篇羅崗和李歐梵的對談記錄,假如我們同意採取羅崗的看法,即區分視覺文化和視覺藝術的差別,係在於視覺文化使人們看圖像的場所發生了變化,使我們從正式的、固定的……譬如從美術館看油畫,到電影院看電影,轉而今天,我們在街市、在自宅看電視、廣告、影片、名畫。總之,視覺文化把人們注意力引離正式的公共場所,轉向日常生活中視覺經驗……。那麼,我們是否可以這樣思考:許水富的視覺圖像,或的確有意冶日常生活和視覺藝術於一爐,換言之,即將視覺藝術落實於日用,或說將日常生活予以內在化,再外推於視覺藝術,二者集演繹、歸納於一身而成一視覺文化。即如書中有一圖像,係出以一大大的書法「佛」字,並有一幅幅集攝影、廣告設計,似街市似自然景緻於一拚圖者。文字則或囁嚅或悍然喊出: 三餐和三餐之間是佛 道德經和衛生棉之間是佛 慾望和木魚之間是佛 感冒藥和馬桶之間是佛 佛在生活與生活之間活過來 許水富在這裡所要舖陳的,莫非是《維摩詰經》裡所要宣揚的「煩惱即菩提」的佛的喻知吧?以道德經和衛生棉作對比,其意象的強烈性不能不說驚人,然而,我個人這樣子想:假如以一尊佛像,或一名比丘尼來代替那個書法佛字,效果會不會更勁爆? 其二、許水富本書集文字、圖像兩大原素,若依德希達(Tacques Derrida)的解構主義觀,是頗具相互指涉、辯證的互文性的(interextulity),即其文字部分的詩、散文、札記、款識等等,在在都含攝著一份生活的不安、騷動及煩悶,圖像部分卻一派對生活的抽離及冷寂,莫非矛盾、互補、弔詭辯證、交互指涉、衝突等等集此文本於一身?(文字、圖像本身亦各具互文性),不錯,這毋寧正是許水富書中所拋露出來的一種自我對話的特質。 獨出機杼的許水富一再拋給我們驚奇。「瞧,這個人」(按:尼采書名,借作雙關語),我幾回與其相聚晤,瞥見他那慧黠而幽邈的眼神,心頭都不由自主浮現出元遺山的<自題中州集五首>其中的第二首詩句: 陶謝風流到百家 半山老眼淨無花 北人不拾江西唾 未要曾郎借齒牙 是呀,許水富才藝之奇崛,之不馴,確確乎何須拾牙慧於他人,謹以此一小文,略抒一己管窺,並誌其出書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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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石頭
石頭哭泣而為玉,這是詩人的語言,敘述一則悲愴而久遠的歷史故事───卞和。可見人有遇與不遇,石頭也有遇與不遇。不遇之人碰上不遇的石頭,譜寫出人世的悲歌,淒涼感慨,久久不能忘懷。 石頭之遇,大者女媧氏用之補天,中者傲然天際,與宇宙獨往還,成為名山勝景,下者棲身草莽,成為末路王孫與失路英雄之所題勒,背負千古愁腸,坐看興亡往復,怎能不感慨係之呢? 石頭有靈,有一天忽然開竅,此莊子所謂天籟乎?地籟乎?石言石語,發人深省,也有可以參較者,好事者就記錄下來,希望不要以齊諧看待了。齊諧者,志怪也。 據聞有一天兩石相遇,開古今未有之奇,不免惺惺相惜;它們覺得相見就是有緣,何況同在一座蕞爾小島上,餐風露宿幾千百年。它們握手、寒暄、逼視,心意相通,情景交融,可見天地有情。 「請問貴姓?」 「毋。」 「敢問您呢!先生。」 「漢。」 漢石先生幾經雨打風吹,蒼老而頹敗,毋石先生亦經日耕月犁,幾許滄桑,仍有股剛毅不拔之氣,不過兩石相談投契,遂結拜為兄弟,漢石為兄,毋石為弟,所謂金玉之盟,情堅磐石。 「大哥在此多久了呢?是否太初以來就在此安歇,一向可好?」 「一言難盡啊!兄弟。」漢石抬望眼,喟然嘆曰:「我本來在此欣賞朝雲暮靄,吸收日精月華,生活無拘無束,天君泰然,何等逍遙自在?可是四百年前有一天突然來了一位貴冑,在我身旁嗚咽啜泣,說甚麼國亡家恨,說得咬牙切齒。」 「可憐末路王孫,好日子過完了!」 「可不是嗎?兄弟!你想想看他們得意的時候耀武揚威、生殺予奪,在北京皇宮裡錦衣玉食,爭權奪利,那裡想到黎民百姓?更別說想到我們的呢?」漢石憤然擊地,鏗然有聲:「然而一旦國亡家破,流亡海島,權柄失了,威勢餒了,可憐兮兮的吃地瓜,成為番薯王,才學會謙虛,才擁抱人民,據守尺寸之地,才說地瓜多香甜,是人間美味,怎麼早不上供?」 漢石越講越生氣,「老弟你看,他還把我黥面,好像他的錯必須由我來承擔一樣,天下那有這個理?」 「他黥甚麼字啊!」 「漢影雲根,」漢石繼續說:「天可憐見,曾有幾百年的光景,漢已失影,雲已無根,他就飄飄蕩蕩成為失魂的野鬼,他的不幸際遇、人世的辛酸苦痛,卻必須由我來背負,你說我苦不苦?」 漢石訴說滿腹委屈,毋石物傷其類,感受特別深刻,慨然道:「大哥,您的際遇就是我的際遇,您的苦就是我的苦,我能體會。」 「毋弟,你有何苦?大哥願聞其詳。」 「大哥,您有所不知」,毋石拂了拂頭髮,繼續說道:「他原在南京,威風凜凜,立了功,也造了業,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蹋了──左手打敗了右手──這種苦刻骨銘心,比末路王孫的苦更上一層,世上還有比這更苦的嗎?」 「確實是比較苦,老弟!他怎樣對待你呢?」 毋石說:「他黥了我四個字──毋忘在莒,如今齊之不齊,莒城何在?五十幾年來讓我每天背負這副歷史重擔,成為人家賞鑑的風景,讓我在大化之中不得自由。大哥您想想,自己要亡天下,這又與我何干呢?他死已死了,卻讓我在這裡活受罪,大哥,您說豈有此理?」 漢石與毋石說到傷心處,同病相憐,石頭有心還垂淚,難兄難弟相擁啜泣,嗚嗚咽咽。旁邊有人大吼:「哭甚麼哭?不要以為只有你們苦啊!老子苦得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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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狗急跳牆
陳水扁夫婦涉共犯貪瀆、偽造文書罪嫌,吳淑珍等六人被起訴,消息傳來,民間一片叫好聲。國民黨於第一時間立即提出將推動第三次罷免;台聯呼應支持,次日卻又龜縮。民進黨所謂天王們,在阿扁親自操盤下,一個個綁死,先穩住陣腳。隨著「向人民報告」記者會的鬼扯蛋,繼而由民進黨中執會決議全力挺扁,保皇派並聲言,不准黨員批扁,否則停權兩年,幾位具反省能力的「新潮流系」或「改革派」立委因此噤聲不語。在綠色立委全力護扁下,第三次罷免案又將出不了立法院,貪腐亂源不除,台灣還得再苦一年半。 台灣一些個政治人物,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能力評鑑,以第一名之姿登上金氏紀錄絕對當之無愧!吳淑珍被起訴當天,獨派大老辜寬敏表示,陳水扁是647萬張選票選出來的,若要為1480萬餘元的國務機要費下台,不符合比例原則;認為台灣人好不容易當家作主,不可因此下台。言下之意是阿扁A了1480萬元還差得遠,要貪個數以億計才符合比例原則。有深綠民眾甚至說,政治人物那個不歪哥,讓阿扁仔歪哥總比被國民黨歪哥來得好。台灣一些所謂「本土」的人,價值觀錯亂到這般可怕的地步,民進黨才會明目張膽的護貪到底,這樣的沉淪,敲響了本土政權的喪鐘。 阿扁始終都是個心中只有權位,精於操弄政治、操弄選舉、操弄法律、操弄媒體的高手;也是擅長於分化族群、分化社會,快、狠、準的切割手。尤其他那種敢拗、硬拗,會瞎矇、瞎掰和「亂畫虎爛」的功夫,更是無人能及。這次為了解危,阿珍被起訴當天,即透過地下電台廣為傳播,讓深綠民眾建立「薪水自動減半的人不會貪污」及「小貪不是貪」的共識。記者會精準的這一刀,刻意用閩南語做說明,竟在牢牢套住那15趴深綠選民,根本不在乎另外那85趴人的感受。 阿扁為了撇清貪瀆所編造的荒謬至極的那些說詞,讓我對他深表同情。他說為了外交用心良苦、盡心盡力,甚至不惜動員家人、親友努力找發票來報公帳,就是為了愛台灣、為了拼外交。幾年來,總統府被戲稱為「炒股中心」、「鬻官中心」、「貪腐中心」,現在又多了個「謊言製造中心」的封號,一顆132萬元的鑽戒,五個說詞弄到現在還搞不清楚去向,真是夠委曲了。於今之計,阿扁要自清,不妨把第一家庭這六年來的財務狀況,以及金銀財寶等收支情形公諸於世,並舉證拿發票報帳,所有金錢的來龍去脈,供全民驗證,否則,當然可以合理懷疑並推論,他是把國務機要費拿來當家務費支用。 阿扁是否從小就欺騙、偽詐成性?我們不得而知。但是他曾自爆,在與阿珍交往時,幫忙寫作業的樂事,這就是造假(不只一件)。在政壇打滾了幾十年,正面的「永遠第一的阿扁仔」,在涉及貪瀆,偽證、串供被陳瑞仁檢察官「抓包」後,就全部破功。一個指控檢察官不給他充分說明的記者會,顧左右而言他,一個勁地胡言亂語,不但前言不對後語,破綻百出,更是謊話連篇。但是,深綠群眾明知他有貪污,卻還全力相挺;尤其,呂、游、蘇、謝等民進黨檯面上的政治人物,為了自己的政治算計,掩耳盜鈴的駝鳥心態,選擇視而不見的鄉愿作法,跟著阿扁一起沉淪,這真是台灣民主的悲哀! 阿扁政權岌岌可危。如今民進黨全黨又回到「鞏固貪腐中心」原點,第三次罷免無望,阿扁又可以死纏爛打,歹戲拖棚的賴在位子上,靜待一審的判決。無罪,阿扁就保住了權位;有罪,到時再找巧門,硬掰,硬拗,就是不下台,反正,阿扁不講誠信,已經難以計數,為了保住權位,昧著良心,不擇手段的再搞一回,有何不可?這次「機密外交」的說法如果讓其脫困,在此向阿扁獻策,再以「機密外交」之名,幫陳哲南、趙建銘一干人等脫罪,就說他們的不法所得,事實上也是用於為國拚外交,至於錢到那裡去了,死都不能說。如此,全部都無罪,豈不皆大歡喜。 一個弊案纏身的阿扁,仍然穩坐大位,值得觀察與關注的是他所剩任期的政局走向。困獸猶鬥,要防狗急跳牆。在可預見的未來,為鞏固深綠這一塊,阿扁可能走急獨路線來衝撞美、中、台三邊關係,造成內外緊張。一來糢糊弊案焦點;其次,以藍綠對決操控二○○八年的總統大選,以延續其政治生命。所以,阿扁一日不下台,台灣將無安寧之時,「台灣之子」變成「台灣之癌」,豈非國人之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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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世益人的實踐
從九月廾八日到十月九日,我連續參加了兩項世界性活動,全球董楊宗親會懇親聯誼大會,以及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會員代表大會。讓我突然感到退休的感覺真好,心無罣礙,身心自在,大地任我悠遊,天空任我飛翔。這兩項活動事後,我都各寫一篇「浯江夜話」專欄報導,但在寫<化世益人>一文時,因為篇幅的限制,只報告主題要項,仍然沒有把星雲大師告訴我們<化世益人>的做法,寫了出來,因為<化世益人>是我今後實踐的目標與方向,我必須多深入了解,認真落實,所以才又寫了這篇<化世益人的實踐>。 關於「化世益人」這個主題,星雲大師具體提出四點意見,提供給大眾共同勉勵:一、以自覺健全來化世益人;二、以發心動力來化世益人;三、以隨眾參與來化世益人;四、以菩提願力來化世益人。希望大家未來都能朝此「化世益人」的方向努力。容師父、慧傳法師、依來法師、永固法師、永富法師等並就大師的「化世益人」的「以自覺健全」、「以發心動力」、「以隨眾參與」、「以菩提願力」等方面提出他們精闢扼要的實際行動準則,與全體佛光人共勉,所以很值得我再去進一步探討,談一談自己的感想,希更能擴大其影響力。 以自覺健全來化世益人:想起我要進佛光會學佛,起初只是為了對先祖母、先母的一份感念,懺悔自己沒有聽她們的話去拜拜念佛。同時也認為退休了,似可以轉個方向,從儒、道二學轉向釋,慢慢深入佛教經典,尋求開智慧,探究人生哲學,讓自己生活得更灑脫、更圓滿。學佛雖然是要向佛陀學習、向法師學習,但是太多的經、律、論三藏訊息告訴我:「菩提只向心覓」,求佛不如求心,要求覺悟,要開智慧,必須靠自己,不能靠佛陀、不能靠法師,一定要靠自己「自覺」來開悟。例如,自覺人生憂悲苦惱,自覺生死無常,自覺人情多變,有了自覺,才會努力想方法去克服這許多的煩惱妄想,才會發心健全自己,才能獲得自在安樂。 星雲大師說:「吾人發心學佛,最主要的目的就在於去除煩惱,開顯佛性。人的根本煩惱就是貪瞋痴,因此要勤修戒定慧,息滅貪瞋痴,只要三毒息滅,三慧明朗,就能破除無始以來的無明,這就是『自覺』。自覺就是自我教育,我們要懂得自我要求,自我學習,自我充實,自我反省,凡事能夠反求諸己,不斷自問,自覺、自發、自悟,透過自我觀照才能找到自己。所以星雲大師提出「自覺健全」的呼籲,因為一個人唯有自己自覺才能不斷進步,唯有自己自覺才能自我健全,唯有自己自覺健全才能化世益人。 以發心動力來化世益人:星雲大師說:「發心就是開發心田,學佛首先要學會發心,心的田地如果不開發,縱使外緣俱足,福德具足,也不能長出菩提之苗。就像一粒種子,如果沒有好的田地,它就不能結出好的花果,所以我們要開發心中的財富,開發心地的能源,必須從發心開始。世間上,發心有多大,成就便有多大,發心的力量不可思議。」所以他要我們要有「慚愧自己所學有限」的發心,才有動力激勵自己學習;要有「慚愧自己能力不足」的發心,才有動力增強自己的能力;要有「慚愧自己心地不淨」的發心,才有動力改善自己,淨化自己;要有「慚愧自己善念薄弱」的發心,才有動力多做事、多布施、多給人歡喜。發心就是立志,就是發願。動力來自發心,所以我們所發的心有多大,動力就有多大,我們要以發心動力來化世益人。我在學佛過程中,難免遇上挫折,皆由於多年的教育觀念與社會習性的執著,一時很難完全認同佛門的作法,如得不到諒解,有時就會生起退轉心,但因為我曾擁有發心的動力,又在「不忘初心」的策勵下,我又往前邁進,誓願不違本性。 以隨眾參與來化世益人:佛教把人稱為「眾生」,意即「眾緣和合而生」。世間萬法,都靠因緣和合才能成就,所謂「緣聚則成,緣滅則散」,缺少因緣,諸事難成,這點真理,近年來體認愈來愈深,所以對成敗得失,較能不執著,放得下。我參加法會共修與佛光會各種活動,深感大眾常成為我的好因緣,大眾的好因緣成就了我的一切,讓我歡喜,讓我成長。大眾幫助我學佛的信心與發展,我永記要「恆順眾生」和大眾相互依存,和他們憂喜相共,榮辱共生,我才會有所作為,有所成就。因此星雲大師期勉佛光人,應隨眾參加各種活動,多多廣結善緣,因緣愈多,成就愈大;期勉佛光人還應致力於傳統與現代的融和,要將古老的東西改良成為現代人可以接受的方式,例如集會的改良、活動多元化的舉辦等,如此相信更能化世益人。可見佛門有許多不太適合在家眾,不太方便一般人的措施,是可以研究檢討改善的,大家都應有共識,建言不是冒犯,而是另類供養,因每人生長背景不同,教育不同,立場不同,看法也就不同,如果我們尊重包容了這些人的看法,才能更讓這些人歡喜參與,而壯大佛光山。 以菩提願力來化世益人:「菩提」華譯為覺道,覺就是覺悟,道就是佛道,覺悟佛道的正智,稱為「菩提」。學佛要發菩提心,立菩提願,要能自覺覺他,就是「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的大心願。星雲大師期勉佛光人都能擁有悲智願行的菩提願力來化世益人。我想佛教要普及社會,深入人心,除了佛光信眾以悲智願行為佛教添油香護持外,法師們更要以悲智願行為佛光信眾添油香,給他們信心,給他們希望,那才能充分發揮以菩提願力來化世益人的效果。 總之,星雲大師更需寄望佛光人,未來都能本著佛教慈悲、智慧的特質,人人自覺健全,同時以發心為動力,隨眾參與,護持佛教的弘法事業,更以菩提願力為後盾,一起為佛法的弘傳,為世界的淨化,為人類的幸福安樂而奉獻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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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遊者──懷念英年早夭的故人
清晨,沒由來的動起整理已經面臨爆滿的書櫃之念頭,不經意的瞄到角落裡一冊熟悉的書影──《遠遊──紀念一位為生命奉盡心力的勇者》。那是替一位早凋的生命者所編印的一本紀念集,忍不住一陣感傷。才驟然驚覺,體悟到黃克全兄所謂生命玩笑的本意,是的,好朋友半生奮進,卻難抵老天爺所開的一次大玩笑,早早停頓他正盛風華的生命。 翻開書本,隨之掉落下一片小紙條:「編按,楊恭國師兄辭世日期為民國八十五年十一月八日(農曆九月十六日)特此更正註明」。十一月八日,不就是今天嗎?我已經遠遊極樂世界的老朋友,莫非在他離去整整十周年的這個上午,藉由一本隱藏在書櫃裡的紀念冊子與我招呼,一向不善於記憶年分與日期的記性,怎麼就這麼巧合的在這一天碰觸。星期三,是我每週固定在《浯江夜話》專欄的截稿日,昨晚連夜撰寫的初稿,原本今日再修潤之後就可交差,但是老友巧妙的提醒,讓我在每天忙忙碌碌的節奏裡,停下腳步,重回到一九九五年那一段傷感的回憶………。 一九九五年風寒歲末,我從台北市立第二殯儀館的火葬場,獨自徒步回嘉興街的住處,回想著最後送入火葬室的一剎那,他們把棺木往火窟中推入,熊熊的火焰中,是一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壯碩的生命,迅速滑過的休止符。我仔細端視伊蒼白的遺容,這是我多年的老友──阿國嗎?生命如此短促,風華正茂的年輕生命,就此告別!印象裡,魁梧昂揚的好友,如今已成故人。 和阿國的情誼遠溯於年少的青澀歲月,彼時我們同是金寧國中的同學,原先與他交情並不深只是點頭之交。一九七七年國中畢業,受到美術啟蒙老師許水富的鼓勵,放棄金門高中,遠渡台北報考復興美工,我說服父母親:去台灣唸一種專心畫畫,將來以此為生的學校。而楊恭國則先在金門高中唸了一年普通科後,才決定轉考復興美工,這對於後來他的事業,有了很大的助益。我們都非常感謝許水富老師的栽培與啟蒙。 一九七九年,我早阿國一年畢業,開始步入設計這個領域。那時,我進入中國時報系的人間副刊版擔任美術編輯,過著日夜顛倒的編輯生活,苦雖苦,但有著一股年輕的執著和幹勁,十足的狂熱,並且有著優厚於一般同學的待遇。我和阿國在永和合租了一間公寓,卅來坪,還有幾位國中一起來台的同學,包含阿國的堂姊及妹妹麗英、吳淑琴、張美麗、李世堅、翁雲軒加上三不五時來聚會的好朋友蔡光境等等………,大夥都是初入社會,又遠離故鄉,生活起居幾乎都像兄弟姊妹,還有阿國的媽媽和「三伯」也偶而從金門來探望阿國,讓大夥共享全家之樂。 這一段年輕歲月,在那樣的年代,稍稍慰解了我們思鄉之情,和阿國的交情,應該就屬那段時間最為密切吧!於藝術創作的領域與偏好,我們各有想法,不盡相同。我執著於平面設計、插畫與攝影,阿國則選擇了雕塑及純繪畫的創作。生活上,因為我已有不錯的收入,而他還在苦修最後一年的畢業創作,所以偶而幫他救救急,吃吃喝喝,倒也處得愉快。反倒是在復興求學期間,雖然同校,但和阿國相處時間不多,倒是和伊班上的幾位學妹很熟。那時,她們常問我:「為什麼楊恭國都不和同學往來?是不是你們金門來的都這麼怪脾氣?」我答不上來,阿國就這個性,不熟的、陌生的、看不上眼的人,他向來就懶得與人搭訕,但在我們這群好友中,卻又不曾發生這些情形,大夥一向相處和諧。 之後,我入伍服兵役,便和阿國多年沒有連繫,偶而就靠電話連絡而已。一九八四年,我自中國海軍退役,當了三年海軍,連戰艦都不曾上過一步,阿國笑我:「都像你這樣,國家恐怕也難保了!」那時他已開始展現他在聖誕飾品外銷市場上的優秀功力了!輾轉給我的印象是他經歷過多家貿易公司,也從設計人員、雕模師,進而獲提升為主管級,甚至在同業間大有知名度。一回,阿國興沖沖打電話給我:「你知道嗎!我現在的辦室正面對著綠意盎然的仁愛路大道呢!整片落地窗玻璃,陽光都可以投射進來,你要不要過來參觀參觀呢?」那一陣子,有家新的公司想挖角他,條件是年薪一百萬,外加轎車代步,真是風光十足,我猜想阿國會是我們這一群「金門少年家」裡最事業有成的一位吧!我自知在事業上不可能有大成就,唯一樂趣便是「樂在工作」,所以一直保持著獨立工作室的模式,在設計領域裡自得其樂兼養家餬口。阿國常笑我:「養些人來替你賺錢吧!自己幹活要幹多久?」坦白說我還真佩服他在事業方面旺盛的企圖心。回想起來,阿國陸續成立了公司,又先後赴菲律賓、香港,及至後來轉進深圳的設廠,規模日益龐大,事業如日中天,應驗他在事業上的天分與努力執著。 一九八五年,阿國在電話中告訢我:「我要結婚了,你猜新娘是誰?你認識的!」得知道新娘子竟是國中同學王麗貞時,也為阿國興奮不已,因為大夥都認識多年,相信他們會是很理想的一對伴侶。訂婚當天,阿國新郎兼司機自己開車,我背著相機和王麗貞三人,跑到淡水河口,拍了他們僅有的訂婚照,沒有黃昏暮色的冬天傍晚,飄著毛毛雨,新郎阿國一手頂傘,一手摟著新娘,腳踩著逐漸上漲的河水,這些景象,在我腦中一直印象深刻,從訂婚到結婚到喪禮,我帶著同樣的相機,懷著不同的心情拍下不同的場景、不同的生命際遇。 往後幾年,我們各自忙碌、各自發展,我結了婚、成了家,二個女兒出世。和阿國和王麗貞保持著每年一至二次的晤面,大都還是在過農曆年期間一起吃飯、敘舊。也曾有一回阿國邀我到天母的公司去洽談有關他外銷美國的包裝盒事宜,但終於沒有正式合作,因為我較執著於出版品的設計領域,對於外銷的設計方向我並不熟悉,其實我較在意的是,寧願保持朋友的交情,一旦有生意上的往來,朋友之情畢竟就複雜得多了。 一九九四年夏季某日,許老師約了我、阿國和另幾位金門的老同學在台北吃飯,阿國遲遲未見,後來才知道他身體不適暈倒了。我還懷疑他壯碩如牛的身子,怎麼可能會出事。隔了幾天,許老師來電,在電話彼端哽咽的告訴我說阿國得了血癌,情況不佳,要我趕緊去探望。我一時也驚訝得無以啟口,不知如何安慰許老師。阿國住院治療期間,我陸續探望過四次,每回面對伊,我都忍住自己的情緒,平常嘻嘻哈哈慣了的朋友,面對面卻是百感交集,開不了口,很少看見 伊如此誠懇的態度,彷彿對生命開始認真了起來,虔誠得有些虛弱。每回想打電話去問候,又恐怕無法節制自己的情緒,說了不得體的話,只好在心中默默的為阿國祝福,但願他能掙脫這一段困境!在台大漫長的化療過程中,我深深感覺到生命的脆弱,阿國後來決定出院回家修養,他堅持不願向癌症屈服,我再次感受到他永不服輸的個性。 九五年春夏之際,和阿國電話連繫中,他很亢奮的告訴我,他有幸加入了「和氣」,有一位很好的周師父教他練氣功,每日在家練功八小時,他說覺得自己身體狀況改善許多,對未來充滿信心。還說,這時才體悟到生命的意義,他已放棄一切事業與物質的享受,正追隨老師一心修練和氣,盡自己一心之力。我感到訝異萬分,一向好勝心強勁的阿國,竟然會有這麼大的觀念改變,像極了「浴火重生」的悟驗!秋天時,阿國帶領「和氣」的周老師駕訪我工作室,那是為了 「和氣」的一份同仁刊物的編印,來向我討教有關編製的流程與經驗,我乍見阿國,又彷彿回到少年時期,他留著小平頭,氣色豐潤、容光煥發,完全看不出身體不適的跡象,我感到莫名的欣慰,想著他終於克服了逆境,為自己找著了一條新的路。 卻在十一月初接到許老師電話,得知阿國已於前一日深夜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我驚訝的無以言語,不是說好要一起替「和氣」雜誌開展一個嶄新風貌的嗎?怎麼才見面不久就此離去?畢竟老天爺造弄人,阿國在他努力經營的事業上,正步步趨於穩健成長之際,忽略了身體的保養而英年早逝!相對於他赤手空足、不屈不怠的前半生而言,忙碌但紮實。至於與「和氣」周老師的結緣則對於他最後半載的生命際遇,有著莫大的啟發與助益,他因此得以從容而自在,無懼 的面對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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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願景
「我們到底需要什麼樣的城市願景?」如是乃問! 1994年榮獲普立茲克建築獎的法國建築詩人波棕巴克(Christian de Portzamparc),在得獎後曾提出他對城市設計的看法:一個「對象物」並不會產生意象,而是透過建築空間的營造,整合出一種共生和諧的願景,這才是一個閑適恬靜的城市。 帶著法國貴族血統的Portzamparc,作品中除了可以看到雕塑性的造型,配合細心處理的材質與顏色,所營造出的空間意象外;對於集合住宅與都市空間所整合的意象,更讓他的共生理論不致落入樊籠。以此而論,巴黎第十九區的萊特公園(Parc de la Villette)座落著維萊特劇院(Theatre Paris-Villette)、音樂城(Citede la Musique)、科學城(Cite des Sciences)、珍妮特音樂廳(Zenith)等,莫非也受到他的遷流曼衍? 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此種共生和諧的願景,應如城市意象一樣,在於善用自身元素:如巴黎的鐵塔、紐約的勝利女神像、中國的萬里長城等,或有其歷史意義;或有其文化至寶;或有其地理景觀,但最重要者在於她的特殊性:善用本身元素所營造的特殊性。 基此觀點,筆者認為體認國內環境,發展一種生態、藝文、商圈左宜右有的城市願景,應是前瞻的至道:此種以生態為承載平台;以藝文為精神泉源;以商圈為物質活力的城市願景,想必是古人臥以遊之的城市。 具體而言,就如同把台北大安森林公園、兩廳院、台北東區商圈結合在一起的功能城市:以時尚商圈厚生養民;以悠揚藝文舒神愜意;以森林公園承載眾生。如此城市,才是今日市民縈繫心坎的城市! 民以食為天!任何偉大的願景,若不能厚生養民,都是空中樓閣!因此共生和諧的願景首在放眼全球市場,針對本身主客觀因素,規劃具有地方特色且國際化的金融、運輸、物流、科技、商業、醫療、生活機能………等有利之投資環境;以此現代化的時尚商圈,繁榮經濟,方有餘力共生藝文與生態願景。 作為一個振民育德的現代城市,經濟繁榮後最重要的是藝文的潤身潔品:從音樂欣賞、歌劇品味、文學創作,乃至文教園區、圖書館等質量是否提昇等皆是;只因藝文乃化育人格的大道。事實上,我國自古就重視藝文,素有所謂秦聲、燕歌、蔡謳之說,這些都是先人應天地之氣而發的美聲,孔子所謂「遊於藝,依於仁」的境界!所以在規劃城市時,應承接時尚商圈所帶來的厚利,積極進行藝文規劃,從軟體到硬體,甚至連藝文街廊等,都應以國際規格整體共生擘畫。 富庶而有質感的市民,皆需歸宿於承載空間。就此課題,生態城市(Eco-City)應是普世的願景:經濟與自然平衡的城市;採用生態能源的城市;自由而平安的城市!而落實於執行面的,就是一種基於天朗氣清;悅澤風神的期盼意象,所營造出來一個山蒼樹秀;水活石潤的人性化空間。 這種人性化空間摛文而言就是綠色海洋論:不僅是讓市民接觸都市之肺等功能而已!理想的生態環境是遠山蒼鬱、群木薈蔚、清溪競流、碧草如茵、落英繽紛等自然景象匯集成綠色海洋,各項建築則如同島嶼般,零散分布在這一片綠色海洋中;甚至連島嶼般的水泥叢林也應規劃出綠色走廊,俾便徹底溶入這海洋中,完全臻於一種大化的境界,進而以此蒼潔曠迴的空間,創造有利的投資環境,共生商圈願景,生生不息! 偉大的建築使人感動;悠揚的樂聲令人心動;旖旎的風光催人行動!當此先進國家皆已嫻熟城市規畫的願景時,我們還能依戀昨夜的沈香?因此,如何因應時代脈動;檢視自身元素,從土地利用、公共設施、景觀建築,到文化意象等,皆應以商圈、藝文、生態的共生和諧願景整體規劃,呈現一種便捷、優雅、旖旎的現代城市風貌;這才是輒為題詠,以致其意的城市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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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尚書──重讀孟玲〈想望若騰〉
「那日我在你的故居前佇足/癡心揣想三蓋廊的原貌風華/閑之這字淡了/海韻這字遠了/只有留庵/不小心燙成一筆金黃/靜倚門楣/看鴉片燒過/看水鴨子輾過/看圳仔溝興盛衰落………/膠鞋步伐迤邐/踅不進時光隧道裡/你 還在嗎/我聽說參天古榕下/厚重花崗岩內/你寧寂無愧地沉睡五個甲子餘/『居外寒苦』 你告子饒研/『有明自許先生牧洲盧公之墓』你命題/或兵部尚書或僉都御史/落葉歸根的遺願如此/單薄自期 謙遜以寄………/此番叩訪/獻饌 獻果/焚香 禮拜/宣讀告文後擲筊/『官做大 人謙虛』/百年前的你慇懃頷首/諾允出一個聖杯………/恍然間我看你裂眥/泣零一句:是不欲成我耶!/在隆武年間/浙水邊」 ——孟玲〈想望若騰〉(一九九五年三月十四日《金門日報‧浯江副刊》) 孟玲,妳寫〈想望若騰〉詩時,二十二歲吧。十年後農曆九月二十二日,金門賢聚盧氏家廟重修落成奠安慶典前夕,我收到妳寄來的〈想望若騰〉舊作,妳在剪報旁留言:「丙戌正月初六,在尚義機場等候補位,翻閱你的《蕃薯王》,讀到『盧尚書生命最後一首詩了。給了澎湖。』心中一懍。想起昔日詩作,那是在田調之後,初識若騰心有所感抒情之作。與你分享!」 我想起來了。一九九五年,在計劃主持人許維民的帶領,妳與康金若錫、周守真、蔡亮、唐蕙韻、盧嘉玲等九個人,共同投入,完成《金門縣第三級古蹟『盧若騰故宅及墓園』之調查研究》。我因為讀了妳的詩,找來你們的調查報告,其中啟視盧若騰神主牌的一段記載「生於萬曆庚子年八月十二日寅時/明故考盧公諱若騰字閑之一字海韻 別號牧洲/卒於永曆甲辰年三月十九日末時」,原來,方志載的盧若騰「字海運」應係「海韻」之誤;我也讀到你們對那一條我熟悉、有感情、卻埋在童年記憶裡的古溪流「圳仔溝」的注釋「圳仔溝起自許坑(古崗),流過古區、官路邊,經賢聚東側,流入金山池,與南門海、金廈海峽相連。賢聚村的座向原本面東向圳仔溝,這是飛黃騰達,大富大貴的方位,不過圳仔溝到賢聚轉個彎凸向賢聚(可能怕帶來洪患),等於是風水所謂的桃花水,查某囡仔水,可惜命帶桃花,所以將村子改成座北向南,讓圳仔溝從旁流過。」啊,桃花!桃花過渡,飄飄盪盪?這道誕生了古官道、金門城、燕南書院、太文巖寺以及南明兵部尚書盧若騰的圳仔溝,水域兩側曾經種植稻米、馬鈴薯、筊白筍,也曾有村婦河邊搗衣的明媚風景。 謝謝,你們的調查報名。有嚴肅面,有趣味面;身為盧尚書所在圳仔溝流域的一分子,祖太文宗大武金城官路到底必屬賢聚」,喚起了我許多的回憶。 孟玲,而妳的〈想望若騰〉,牧洲之島的另一種海韻吧。 問過自己,中國十萬進士、金門歷代出進士四十三,你最喜歡誰? 盧若騰! 一九八二年,我與同鄉黃克全、翁心富、翁明志、石兆 以及盧若騰的第十一世裔孫盧志燦,一同入伍,前進風中之島澎湖當兵。秋末初冬的東北季風,以每秒六公尺四的風信指數飆向高雄十三號碼頭至澎湖這一段七十六浬的水程。到了澎湖,下部隊後,各自飄散。那場藍軍和紅軍劃分的野戰部隊旅對抗,海拔四十三公尺的澎湖太武山為界,我等待著與同鄉大兵的遭遇戰。和戰友在淒清冷石間摸摸索索掩體的寒夜裡,槍身與石塊碰撞出的聲響,扭開手電筒,暈黃的光影抖動出一身冷顫;「明儒盧尚書若騰墓遺址」的大理碑石拉住了我的目光。開啟了我的歷史記憶。 盧若騰在明崇禎十三年拿到進士,初授兵部主事,那時已四十四歲了。過了四年,崇禎帝自縊於煤山,明朝正統結束。他的命運隨著南明政權遷徙流離、浮浮沉沉。隆武帝賜加兵部尚書銜不久,盧尚書率師與清軍在溫洲城巷戰,中箭傷,糧絕六月;斯時再傳來隆武帝遇害的消息,之後又是永曆元年兵敗望山。出師未捷,歷史一瞬間,三個破敗的王朝,壓縮了盧尚書反清復明的熱望,偕王忠孝等明室遺臣,歸返浯洲故里,再結合喪失兵權,寓居金門的監國魯王,投入道宗禪師所創閩南秘密會黨抗清組織「天地會」,他們最常聚會的地點就是盧尚書的賢聚「留庵」宅第;也因賢人聚集而有「賢聚」名。盧尚書另一常住之處即古區的太文巖寺,來此造訪達宗上人,所留下的〈贈達宗上人〉、〈次韻答達宗上人〉詩,透露了兩人交情之厚,據中國學者羅炤,曾五岳的研究,太文巖寺的達宗上人與原居銅山島長林寺的天地會創始人道宗禪師,實為同人異名。一個賢聚、一個古區,圳仔溝流域,盧尚書牽動下,兩個小小村落,竟隱藏了一段孤臣孽子的歷史風雲。 如果不是國破後的返鄉,盧尚書又如何能寫就、留下《留庵文集》十八卷、《留庵詩集》二卷、《島噫集》一卷等傳世之作;又如何能「予不能酒,而有茗癖,終日與泉作緣」下品出〈浯洲四泉記〉:龍井泉、蟹眼泉、將軍泉、華嚴泉、及至登上太武山頭「海山第一」此一閩、台僅存的永曆年間遺構。文韜武略外,盧尚書堪稱金門最早、最有貢獻的詩人與文史前輩了。 永曆十五年,延平郡王鄭成功決意棄守金、廈諸嶼,舟師東征;盧尚書磨硯苦作〈東都行〉詩明志:「浯島老杞人,聽此憂惇惇。到處逢殺運,何時見息兵。天意雖難測,人謀自匪輕。苟能圖匡復,豈必務遠征。」東都(台灣)真是一片樂土?不忍辭鄉的老遺民之情,宣洩無疑。永曆十六年,永曆帝、鄭成功、魯王相繼而亡,明鄭王朝內外交迫,勇於內鬥時局,盧尚書發表〈代延平王嗣子告諭將士〉書,重重寫下「豈意根基甫定,中道棄捐,本府泣血椎心,哀痛莫贖」後,後終接受了成功子鄭經的邀請,赴台協助文教發展;不意風濤渡海途中,受風寒、請求停船在澎湖養病,客居澎湖未滿月,寫下生命中的最後一首詩〈澎湖〉,辭土而去,遺命題其墓曰「有明自許先生牧洲盧公之墓」,葬於與浯洲仙山同名的太武山,清康熙後再歸葬賢聚故里。 孟玲,賢聚「尚書府」,盧氏家廟奠安追龍前夕,重讀妳的〈相望若騰〉詩,想望的,圳仔溝的水慢慢流,「閑之這字淡了,海韻這字遠了,只有留庵,不小心燙成一筆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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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年自笑情緣在,猶要春風慰眼前──秋末感懷.答客問
秋節也沒過多久,清晨,居然有了涼意,多披件薄衣,接續讀起昨晚點閱未竟的元遺山詩集,讀著讀著,耳際忽傳來由遠而近,再由近投遠的雁鳴聲。啊,那是童年島鄉入秋後不時而有的絕美之音呀。這首昔日之聲突然向自己拋露,莫非是某種神秘的生之意義,在暗示著什麼吧? 正胡思亂想,電話鈴響起。拿起話筒,友人劈頭劈腦地問:「你最近還好吧?聽說你情況不太好,三餐柴米油鹽都無以為繼?」 「?」 我一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他說:「你上網看今天的金門日報副刊。」 我依囑打開電腦,於是拜讀了洪進業兄的大作「黃克全,我為你寫下」一文。 我邊讀邊不由笑了起來。詩人果然是語不驚人誓不休的。自己這陣子,屢對外表示於文學感到懷疑及失望,想擱筆不寫,難怪令眷眷相顧於我的進業兄有了誤解。其實,我是否再從事文學寫作,其決定與現實生活無關。我有兩間房子,中壢這戶自住,竹北那棟透天厝現放著收租金。撙節點用,雖不豐裕,但也不能算是生活困頓,頂多只能說是收入不固定而已。 近五年來,我偏離文學的主因不在於現實生活,卻在於吾妻秀滿的捨我而去。 自己情執太重,妻棄世仙去,我情感頓失所依,為她一人而寫的文學生涯,似乎也不再有歡喜及意義。其次,我開始思考文學這玩意兒究為何物?文學果真如我以前常掛在嘴角的,說是為要在這荒枯的世間相吁以濕,互濡以沫?但它眼前卻慰藉不了我。為要給予生命以真象(光)及尊嚴(熱)?可是我發現真象依舊隱晦不明,而且會一直持續地隱晦下去,或許它根本就沒有什麼真象,換言之,生命真象這一課題,文學既不處理也處理不了。 真的,文學解釋不了太多人生的大哉問啊。為什麼人行了善卻反得惡果?推到極致,善惡又是什麼?幸與不幸又怎樣?人何去何從?來世一遭又怎樣?文學面對這些逼催提問,都只有啞口無言的份。 至於要提尊嚴,請容我直接說一句:沒有真象,就沒有尊嚴。我昔日對文學的熱中及信仰,這時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羅門把文學(詩)推崇到極致的「第三自然螺旋型架構」以及「我的詩國」等創作構想與觀念,我竊以為,似乎仍落入某種唯心論的偏執,果真能開解生命的根本痛苦?我仍持保留。楊樹清說:「文學是我的宗教。」 言下之意,他仍相信文學足以安身立命。我必須告訴他,文學宛如一座建築在浮萍之上的城堡,我們難道不該對此有所戒心及憬悟?我幾次勸他拋捨文學創作,致途學術,譬如研究飲食和文學的關係,這類不會擴延追究到生命終極價值的課題。楊樹清回答我,說他不是作家,是文字工作者。我聽了有點莫名其妙地憮然若失,但同時卻也安心了,我不用擔心他走到哪一天,會遇見那些像讓我悚然以對的疑題。他比我務實多了。 話又說回來,這份「務實」終究只是把問題擱置不論,當然,我慶幸吾友沒有遇見那把他逼到深淵旁的苦痛,倘若他有,他想閃也閃不了啊。 文學本質之一的自我蒙昧性,使我不甘死守在文學陣營裡,逼使我不得不作出棄捨文學的傷感決定。而這份決定,依現實角度看,恐怕對我自己是很不利的,因日後行筆摛文,既不以文學性為最高考慮,文學性低,評價更低,想在文學獎競賽中拏雲攫石奪標的機會也會低很多。儘管如此,今後我下筆,只會以怎麼廓清生命真象為最終考量。 秉持著這樣的心境及理念,我開始動筆寫生死學文本「秀滿生死書」。目前僅得稿五篇,僥倖獲得福報文學獎散文佳作的「神秘的微笑」為其中之一。文中我試著剝開幾個迷團:為什麼極少數的人臨終時會藹然微笑?她理解到了什麼?時間究為何物等等。評審之一的陳義芝兄說此文主題不符合「大愛」,其實,我的原意正好反是,我要勸喻世人的是拋卻一己私愛,無畏迎向那既渾沌又明淨的大化。 總歸一句,我對文學態度的轉變,端繫於對生死的領悟。從某一個觀點看,我的文學生涯已經結束。 我把上面這番話,一五一十地告訴再度打來電話的友人後,她沈吟了好半晌,接著又反問我:「那你為什麼又要寫『兩百個玩笑』,兩百個老兵的故事呢?」 「問得好。」我心裡暗歎。「著書皆為稻梁謀,龔定庵的詩這樣講,我希望儘早擺脫這種文人的悲哀宿命──。」 「真的只是這樣嗎?」友人有點不以為然地打斷我的話:「你在自由時報副刊寫的那十六首老兵的詩,依我看,文字裡所表露,或者隱藏的那種悲哀,難道不是正好反證出對人的情感的──說是珍惜也好,依戀也好,總之,絕不是超越或開脫。這種感情,恐怕依舊是文學性的吧?甚至,我要說,你其實還迷戀著嫂夫人的吧?情愛不死,就別告訴我說要拋捨文學什麼的。」 「不,我對我太太的感情已不是愛,而是慈悲和仰慕。」 「真的嗎?」 「對,真的。情愛是文學,慈悲是──說是宗教也好,佛教也好,不如說是某種終極真象的關懷及追尋,總之,那絕對是一種文學之外的東西。」 我想了下,這才決定一股腦兒地把心中的話說出:「我正在讀元好問的詩,就以他所寫的杏花雜詩第二首『嫋嫋纖條映酒船,綠嬌花小不勝憐;長年自笑情緣在,猶要春風慰眼前。』後面這兩句詩來比喻我的景況及心境好了。這兩句陳沚齋注釋說是飽經憂患的詩人心聲,說詩人仍有深情,這才是最難得的云云。陳沚齋的話我只同意一半。「詩人仍有深情」我同意,「最難得的」這樣的話則是逾越注釋者的價值判斷。依我看,深情正是人的悲哀所在。我承認,自己仍有深情,那是『業』的力量的餘緒猶存啊。就像倒空茶水的茶壼仍留有茶味那樣。我寫『兩百個玩笑』這本詩集,除了為稻梁謀,現實考量,我承認,自己的確仍存有人世情感的執戀,那種文學所賴以生成的情感的執戀。但其中還另有一種感情,那就是哀憫這一切悲歡情愁的慈悲,我正努力學習這份感情,這種既進又出,進即是出的感情,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我或許暫時離不開文學,但姑且把文學和宗教夾帶在一起,把情愛和慈悲夾帶在一起,那無非是一種不得已的過渡,請給我一點時間──。」 「哼,拉拉雜雜講這麼一大堆。」友人不耐煩地說:「總之你活得好好的,沒有三餐不繼就對了?」 「沒有,跟妳報告,我又胖了兩公斤了。」我哈哈大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胖過,不信,妳來看我。上回去爾雅,隱地見到我,說我該瘦一點,憂鬱一點,才是他想像中的黃克全。我現在不是黃克全了,那麼我又是誰呢?」 「神經病,懶得理你。」她喀嚓一聲掛上電話。我啞然失笑,掩上元遺山詩集,坐在窗前發了一會兒呆,那遠去天邊的雁唳似乎仍有餘音,我側耳傾聽著,莫名所以又笑起來,此刻,我內心涼靜如水,但假如有可能的話,我盼願自己是一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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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說笑話開始
有一年小年夜,由喜愛寫詩譯詩的海洋生物學家賈福相教授作東,與溫哥華藝文界人士齊聚高爾夫俱樂部,提前過節。席間主人賈教授提議每人說個笑話,頓時創意與笑聲滿場飛揚。一笑能解千愁、無酒亦可高歌,潘石虎率先讀起了唐詩──李白的「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陳興漢也以打油詩唱和,洛夫更應眾人要求獻聲朗誦他的招牌情詩──「因為風的緣故」。 原來,笑話是鬆弛藥,是加溫劑,能有效撤除藩籬,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記起不久前報上刊登,海濤法師看到金門學生不太愛笑,對人有疏離感,宜多練習歡喜心。 那麼,何不就從說笑話開始練習呢! 說笑話的人本身一定具有幽默感,幽默則是一種瀟灑豁達的生活態度,代表能夠從不同的角度看人生,能夠以寬廣的心待萬物。有人說,幽默感往往建立在深厚的文化底蘊,我則認為保持赤子之心,便是生活中的幽默大師。達賴喇嘛訪台時,有位記者問他佛教是不是有過午不食的說法,達賴喇嘛回答:「是啊!」記者不解:「那肚子餓了怎麼辦?」達賴喇嘛俏皮一笑:「到廚房去偷吃囉!」 幽默通常從自我調侃開始,那意味著具有和自己開開玩笑的雅量,也就是能夠放下自尊、縮小自我,親切從容、任運自在。冰心八十多歲的時候,請朋友替她刻了一方圖章,文曰「是為賊」,大幽自己一默;清朝才子金聖嘆,因「哭廟案」問斬,臨刑前答應送給劊子手一件寶物,劊子手滿心期待,沒想到行刑完畢,打開寶物,裡面只一張紙條,寫著斗大四字:「好快的刀!」 西方人尤其重視幽默感的培養,孩子從小就鼓勵勇於表現、自我消遣,視其為情緒管理及文化養成的重要課題。再者,若能以幽默化解尷尬,更尊為英雄、廣受推崇,許多知名的學者及政治家,如威爾遜、邱吉爾、羅斯福、雷根等,都是妙語如珠,名言名句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 英國首相威爾遜演講,台下有人鬧場,高聲叫囂:「狗屎!垃圾!」威爾遜雖然受到干擾,但仍然不慌不忙的說:「這位先生,請稍安勿躁,我馬上就要講到你提出的關於環保的問題了。」 前美國總統雷根也有一個經典笑話。話說有一次他在高中畢業典禮上致詞,坐在台下的總統夫人南茜突然從座椅上摔落地面,會場政要名流,齊聚一堂,大家忍俊不住,場面實在尷尬。這時雷根不疾不徐,對著夫人說道:「南茜,我們不是說好了,演講完如果沒人鼓掌才用這一招,怎麼妳等不及就用了呢?」稍早在報端看到李炷烽縣長力邀趙建銘兄弟來金服務,讀之也令人不覺莞爾。 每一次開車從溫哥華去西雅圖,在美加邊界總是車陣大排長龍,通關耗時,耐心瀕臨瓦解,這時海關人員常會輕鬆一問:「今天要去shopping嗎?錢帶夠了沒?」要不就是向車裡男士說:「打高爾夫啊,這次要打幾分?」配合眨眼、揮手動作,親和與善意,讓我們也不禁笑了開來。瞧,不必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個小玩笑,也能轉情緒、見真情。 世人習慣顛倒夢想、以幻為真,動輒取繩自縛、起煩惱心。記得過去每逢婆婆忌日,先生總是排除萬難、央人代班,再驅車一路狂飆,就為了午前趕至,我只能輕聲提醒:「媽媽可能也不想看到你為了拜拜,置全家生死於度外吧?」 又有一回,我與姐姐前往寶塔祭拜母親,想到媽媽生前喜歡喝下午茶,特別買了蛋糕去。禮程結束,法師看到我手上的蛋糕,問我這蛋糕可是素的?我心想多一半不是素的吧!法師說:「葷食不能祭拜。」我與姐姐連忙點頭稱是,走出寺廟,吐個舌頭,自我解嘲:「沒辦法囉,誰叫媽媽就喜歡吃這一家的蛋糕呢!」 至於林語堂所言:「儒家斤斤拘執棺槨厚薄尺寸,守喪之期限年月,當不住莊生一聲狂笑」,則已臻幽默之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