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
金門酒神
我近來飲金門高粱酒而醇,醇而湎,湎而醉,醉而夢,不覺酒言酒語。有一天學宰我晝寢,悠悠然魂魄離竅,只見酒帘翻揚,不知身在長安或者洛陽,只見飲者而樂,樂而歌,歌而吟,大有李太白遺風。 我在酒肆獨酌,迤迤然有一老者前來,約莫九秩年紀,見我獨飲無伴,要跟我淺酌幾杯,希望不會打攪清時。 「先生請座,不必客氣,」我起立肅坐:「老先生要喝茅台?五糧液?瀘州老窖?或金門高粱?」 「金門高粱。」 「先生跟我一樣,獨沽金門高粱,甘烈香醇而不辣,入口圓潤而不灼,誠乃酒中聖品,可惜我本家李太白無福消受,遂令斯文遜色。」 「請問你何方人士?」 「小可金門。」 「聽說金門幸福指數最高,不知先生可否見告?願聞其詳!」 我告訴他今天金門人有多快樂幸福:從幼稚園到國中讀書不用錢,還有免費營養午餐;搭公車不須付鈔,隨你愛那就到那;生育補助一萬元,媽媽照顧孩子一月領三千;還有老農津貼一月七千元,比孩子還孝順。三節配酒賺差價,大家樂在心頭口不開。因此,田地寧願不種,在家翹腳捻鬍鬚;這種生活打著燈籠到那裡去找? 他聽得出神,突然問:「金門人怎麼這樣有辦法?錢從那裡來?」 我指指杯子告訴他,就是金門高粱酒;要不,現在金門駐軍減少,商家門可羅雀;觀光惡性競爭,日漸萎縮;中央政府不重視,掛在耳邊,假如地方政府又沒錢,金門人有淚都哭不出來。然而,商家今天還可照樣開門做生意,農夫可以不必披星戴月,苦耕幾口薄田,完全是金門高粱酒造的福啊! 「誰有那種能耐?成就如此曠世功德!」 聽說是因緣際會,葉華成先生無心插柳,胡璉將軍福至心靈,共同譜就高粱美酒的篇章,遺愛至今,功德無量。 他拿起酒杯,說道:「我們敬他們兩位最佳拍檔。」兩人一飲而盡,餘香從鼻子汨汨而去,不約而同說:「好酒。」 「他們倆如此貢獻,不知地方上有無飲水思源而生崇敬之心?」 我告訴他剛回金門不久,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要為胡璉蓋一座將軍廟,譽為當世恩主公;葉華成先生金門高粱酒紀念館,籌建不諧,空留遺憾。 他仰天長嘆,神情悵悵然:「他們貢獻這麼大,要求回報這麼小。到底金門人有無感念之心──吃果子拜樹頭,或者已為利益蒙蔽,都是斤斤計較之輩。」 「先生所言極是,我懷抱此心久矣!然而金門人有戀古情結,厚古而薄今,崇虛功於陳淵,譽縹緲於朱熹,自以為海濱鄒魯,只為臨文一贊而已。」 「有見地!有見地,今天得識尊駕,三生有幸。」他舉杯一飲而盡:「痛快!痛快!聽君一席話,老懷彌暢。」 「開浯以來,推功量德,無過於兩君。」我舉杯為敬:「樹有根而水有源,金門人應飲水思源,崇功報德,不能讓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因此,理應建金門酒神廟,歲時祭享,以遺子孫。」 「可蓋酒神廟嗎?何德何能?」 「浯神眾多,馨香百世,只以一善一德,受人景仰而不衰;孰若葉君,利澤百世,嘉惠無窮。今天利權歸於縣府,聲名歸美華成,以告慰死者之靈,不為過也!」 他舉杯痛飲,不覺號啕痛哭:「誠如斯言,我死亦瞑目矣!」 「啊哈!先生莫非是,………」我手一拍案,忽然驚醒,發覺作白日夢,然而嘴中還留有高粱酒的餘韻。
-
他山之石
我喜歡書,雖然不算是讀書人,卻也勉強能算是一個蠻喜歡讀書的人。 我服務的單位是澎湖縣文化局視覺藝術課,不過,課裡面除了一位專職美術展覽活動的同仁外,其餘的大都是負責博物館和文化資產的業務,因此,未來的組織調整,便有將視覺藝術課送入歷史、另外成立文化資產課和博物管理課的規劃。此是後話。 且說在本課的對面,就是海洋資源館。海洋資館的入口處,有一處「澎湖縣文化資產叢書專櫃」,上面陳列著歷年來澎湖縣文化局所出版的各種書刊,當然,也包括文化局所出版的學術性季刊《石老石古》。《石老石古》已出到了43期,論文中規中矩,有一定的水準,仔細想,這真是不簡單的,甚至也有金門籍的專家學者在這園地上發表過論述。學術乎?文化乎?也許,《石老石古》和今年即將邁入第6屆的「澎湖學術研討會」一樣,值得某種的借鑑和學習吧? 43期和6屆,在我心中確實是一個指標,但我無意指涉些什麼!我只是記得:曾偶爾翻到2003年3月第30期的《石老石古》裡有一篇陳速換先生的<久保天隨及其《澎湖遊草》>,看到日本漢學家久保天隨教授記遊澎湖的漢詩裡頭,竟有<大武山弔明盧牧洲尚書>七律二首,而感到興味匪淺。同樣是金門籍的林豪(卓人)在《澎湖廳志》中說:「自明末盧牧洲尚書流寓至澎,而澎湖始有名流蹤跡。」林豪自己也有登澎湖太武山「謁盧牧洲遺墓」的長詩傳世。可惜,我來澎湖以後,聽說盧若騰遺墓的舊址,已經難已找尋了,遂也只能看點書,聊解心中一點悵惘之情。 「家鄉斜照裡,一點是浯州」,詩是金門人前清林樹梅的詩,我無意指涉些什麼。但看到「台灣史料集成編輯委員會」編纂的,由文建會與遠流出版社合作出版的《全台詩》、《清代台灣方志彙刊》等,一套接著一套出現,心裡仍不免有些「見賢思齊」的慚咎與愧憾。我喜歡書,雖然不算是讀書人,卻也勉強能算是一個蠻喜歡讀書的人。從久保天隨到林豪到盧若騰,公餘之暇,隨手翻翻《全台詩》、《清代台灣方志彙刊》等等相關的記載,才瞭解《留庵詩文集》(金門文獻委員會出版)裡所錄:<澎湖>二首、<澎湖文石歌>、<金雞曉霞>,其實並不是盧牧洲的作品。但這也是後話,就留待他日再做分解吧! 話分兩頭,且說這海洋資源館除了賣門票、為遊客做導覽之外,也負責銷售這些文化資產叢書。因此,身為一個愛書人與海洋資源館的業務承辦人,看到置放於兩面大牆書櫃裡、標價出售的那些著作,一本又一本從庫存中消失,便自然而然地成為我來澎湖文化局任職後,歡樂的一個泉源。 藉著職務之便,我可以翻查到不少著作從一刷、二刷到三刷、四刷的資訊,心中頗為興奮,於是我告誡自己:誰說政府的出版品就不能賣、不能賣得很好呢?對於有心的出版者來說,出版書籍應該只是前奏而已,如果不能抱著「服務作者」與「服務讀者」的僕人哲學,殫思竭慮地把呱呱墜地的書籍推銷出去,而只是等待報完帳作完業績,便任令它們「屍積如山」,最後不得已又祭起了秦皇的「焚書律」,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如此的結局,對於那些視出書如生孩育嬰的作者來說,這種種無形的「虐嬰」與「屠嬰」之苦,才真是情何以堪吧!
-
無畏、服務,戰勝自己
佛光山星雲大師說:「人被利用才有價值」。革命先賢戴傅賢也說:「讀書益我神智,服務讓我成長」。每個人對生命的價值各有不同的感受,不同對象也有不同的評價,如何成就自己的一生,每個人對價值觀的評估就是很大的關鍵,有的人立志服務別人,不求個人榮辱,有的人拔一毛而利天下而不為,端看對每一件事情的判斷,宗教家追求慈悲,軍人講求犧牲奉獻,公僕積極服務,而志工是沒有任何代價的志願服務。 明朝的于謙<石灰詩>云:「千錘百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身碎骨都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間」。世界上的偉人,那一個不是經過「千錘百鍊」,才能名垂青史的?一個人如果不肯「粉身碎骨」,對世間能有偉大的貢獻嗎?英國作家傑克說:「我寧為灰燼而非灰塵,我寧願在火中燃燒殆盡,而不願乾縮枯萎而窒息;我寧願作明亮的流星,每一個原子都閃耀燃燒,而不願作永遠長眠的行星。」 大教育家杜威說:「我們要重新估定價值」。星雲大師曾說,他因受杜威的「重新估定」人生的「價值」的影響,而發心向道,在謙遜忍讓中養深積厚,在無求無得中,享有浩瀚的三千大千世界,在犧牲奉獻中融和人我,自覺獲益更多。他習於「以退為進,以無為有,以空為樂,以眾為我」的理念,重新估定一切價值,調整向前邁進的腳步。 經云:「法無定法。」又說:「隨緣不變,不變隨緣。」 我們必須跟著社會的脈動一起跳動,在思想上有所更新,在行為上與時俱進,然而我們也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才不會被眩目的浪花吞噬淹沒。尤其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裡我們是進是退,是行是止,更要依靠自己的智慧選擇判斷,停下腳步檢視自己的具足條件。所以無論做什麼,都要隨時重新估定價值,隨緣作適宜的調整。 「服務讓我成長」、「給人利用才有價值」,這就需要人生「價值觀」的重新估定。心甘情願地「服務」,被人「利用」地「服務」都是與人為善,與人結緣無形中為自己的人生開拓了無限的價值。所以我們似不必斤斤計較利害,大小,尊卑,因為世間一切事相都是互相緣起,而願與眾人一齊享有互相「利用」的成果,就能發揮「利用」的最高價值。 現在的「義工」或「志工」,均以服務人群,造福社會為目的,因此雖然沒有領薪水,但是所從事的工作卻是無價的,雖然默默耕耘,但是所得到的喜悅卻是無窮的。他們無所為而為,讓人升起無限的敬意。觀世音普薩尋聲救難,是茫茫苦海中的「義工」,地藏普薩「地嶽不空,誓不成佛」,是煉嶽裡的「義工」,阿彌佛陀莊嚴極樂淨土,可以說是淨土世界的「環保義工」。由於諸佛普薩常住世間,精進不懈地為眾生做義工,黑暗的世界才有了光明,我們凡夫俗子福薄德淺,在承受庇蔭之餘,豈能苟且偷安,貪逸惡勞?歷史上,這些讓人升起無限的敬意的「義工」,就是戰勝自己的人。戰勝自己的私欲、戰勝自己的愚味、戰勝自己的無明。因為觀世音菩薩尋聲救難,給予眾生布施「無畏」。我們立身處世要「施無畏」,無畏雨淋作眾生的保護傘;無畏黑暗作眾生的手電筒;無畏作眾生的舟航,讓大眾能離開苦海;無畏作眾生的家園,讓大眾能免於餐風露宿,這就是觀世音菩薩施給我們的「無畏」。
-
角色扮演
於我,這是一次新鮮的體驗,雖說是體驗,但也僅止於在會場外圍隨意蹓躂,漫無標地的欣賞這一片五光十色、繽紛華麗的片刻。熙攘摩肩的人群,穿梭在夏日傍晚仍餘暉亮燦的金黃暮色中,從玻璃帷幕反射而來刺眼的光暈,大辣辣的投射在廣場上,逆著光,吃力的看著成群結伴遊蕩的各式迥異於現實的「角色們」,我差點失了神,這,真是我們的世界嗎? Cosplay,原文為Costume play,孩子們稱之為「角色扮演」,是當前流行於七、八年級族群中的一股次流行文化,聽說在台灣已經有將近十年的發展進程了。大抵上是一群對卡通、漫畫特別偏愛的年輕族群,藉由裝扮與服飾造型,把卡通漫畫中的虛擬角色活化成型,並且相互展示交流,形成同人性質的聯誼活動。其中,除了一些出版社與雜誌刊物的推波助瀾,網路間的訊息流通與散佈,更是直接促成這一族群快速竄紅的導火線。 初期的Cosplay主要精神在於DIY,藉著創意與手藝相互支援,成就「角色」。但隨著族群的年齡層降低,便造就了專業的化妝師、髮型設計、服裝造型、道具專門店的誕生,因應需求而有了新興的消費市場。換個角度審視這類流行文化的興起,對於當前低瀰的社會景氣不無小補,也就是說,約莫超過半數的年輕一輩「角色們」,並不再堅持DIY的傳承精神,只需花些錢,輕易的就可以選擇適合自己的扮像,神氣活現的逍遙遊走於熱鬧的會場。 「亦真非真,似真還真」,源自於布袋戲裡的台詞面,印證在眼前一張張年輕稚嫩卻自信滿滿,認真執著的「角色們」我只能以啞口無言、目瞪口呆來形容這般虛實交恍的盛況。 數千人流連於台大體育館周邊廣場,仿如嘉年華會般的浮華瑰麗、繽紛而耀眼,他們認真的扮演虛擬世界中的種種角色,想像自己就是幻境裡的那人物。在這裡,最古典與最前衛、深邃沈穩與無厘頭、粗獷與優雅、濃妝與淡抹全都聚集在同一個時空。耐人尋味的是他們流露出的從容與專注的神情,這一點,遠超過我所認知的新新人類的特質。我猜想也許因為自我角色的轉移,他們在假想的情境中,尋到一處可以自由發揮的空間,盡情扮演仰慕的偶像,稍稍寬解現實生活中的壓力與社會道德束縛。 小女兒嚮往這次活動許久,原本並不同意我一同前去,但是又希望我能幫她拍一些照片,只得默許。必須坦誠,置身在那樣的場合,幾乎要把自己歸屬於「怪叔叔」了,還好手上的相機勉強遮掩心虛,為自己找了個理直的藉口。女兒鍾愛的團體是來自日本的一個視覺系合唱團體,屬於搖滾音樂,堅持於搖滾精神的創作與演唱,自視甚高,並不是流行市場的主流寵兒,但透過網路的無界弗遠,在全 世界擁有不少的樂迷。女兒念國中,她告訴我,視覺系的精神和偶像團體截然不同,他們從音樂創作、現場演唱、音樂錄製到裝扮、造型、封面設計,MTV的拍攝都有自己的品味與堅持,並不刻意投市場所好,而是堅持自己的信念,她說就是這一種堅持的精神讓她崇仰。 雖說只是一次難脫商業色彩包裝的同人聚會,他們卻都遵循著主辦單位誡律嚴明的遊戲規則,進行活動流程。無論你是武功高強的魔界奇俠、妖精神鬼、暴力軍團或是吸血殭屍、海盜奇兵,甚至是蠟筆小新或櫻桃小丸子也好,既然報名參與活動就得遵守同人精神,以歡悅的心情參與活動。整個場地雖然人多擁擠,卻出奇的平靜流暢,沒有大型活動的吵雜與喧囂、沒有高分貝的噪音、也嚴禁不相關的商家小販前來鬥熱鬧,會場內展售的產品必須通過檢驗認證,必須是登記的同人社團或個人創作品,堅持原創性,不得有侵權或盜版複製行為,甚至連進口商品都不准陳列。他們希望藉由活動提升國內動漫界的創作水平與素質,逐年茁壯。 這群新新人類自己推波的「角色扮演」文化,儼然已經形成氣候,不僅要懂得自重,更要學習尊重他人。女兒再三叮囑我,未經「角色」同意,絕對不可隨意獵取鏡頭,就算獲得首肯,在按下快門後,攝影者一定得向被拍攝者鞠躬致謝,她說這是不成文的行規,來參與活動的人都應謹慎遵守……。我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再次確定這是現實的場合。是什麼樣的氛圍,能夠讓這些道德文化價值早已束之高閣的新新人類,能夠如此謹尊奉守著遊戲規則,無怨無由? 粗估計算,約莫不下千人裝扮的「扮演角色」,更多圍觀拍照的人群,你不得不暗自擔憂,所謂自我文化的不復存留了,大部分扮相來自東洋漫畫王國裡的虛擬角色人物,再則是近些年新起的「韓流」劇中的偶像。至於女兒所推崇的視覺系歌手的扮相,則是會場中較為罕見的獨行俠,如同他們在音樂領域裡的地位,孤傲而獨特。我努力的想找尋一些可以辨識的人物,卻久久遍尋不著,連雲州儒俠史艷文、霹靂素還真、葉小釵都難得一見芳蹤……。 年輕世代,以屬於這個時代的語彙與思緒築起他們流行的城堡,我一點也不覺訝異。只是,在自我與扮演的分際之間、在外來於本土文化之界,未來,會是什麼樣的景緻?
-
洪門港燒酒矸
『阮是十三囝仔丹,自小父母就真散(貧),為著生活不敢懶,每日出去收酒矸, 有酒矸通賣否?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否? 每日透早就出門,家家戶戶去加問,為著打拚顧三餐,不驚路頭怎樣遠, 有酒矸通賣否?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否? 頂日去到太平通,今日就行大龍峒,為著生活會妥當,不驚大雨和大風, 有酒矸通賣否?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否?』 這首由張秋東松先生作詞作曲的《收酒矸》刻繪出了台灣早年以收酒瓶為業的艱苦生活。「有酒矸通賣嘸?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嘸?」這樣的叫聲也曾經迴盪在金門島的大小村落與街巷裡。透過歌詞,對老一輩的人而言,應該不難憶起早期那些收購破銅爛鐵及燒酒矸者的形象來。 以往,各種物資都十分匱乏,也沒有如今的資源回收系統,所依靠的就是這些推著腳踏車、或腳蹬三輪車,到處吆喝的收購者。舉凡破銅爛鐵、瓶瓶罐罐都是回購的目標,有些回收者會直接用金錢購買,有些則會用麥芽糖、冰棒等零食來換取。後豐港(即洪門港),由於臨海,又靠近大陸廈門沿岸,三十八年國軍撤守金門後,後豐港一帶,包括建功嶼等自然成為軍事重地。駐軍數量不少,阿兵哥在軍營裡生活苦悶,喝點小酒即是莫大享受。後豐港住戶少、周邊駐軍多,四處都可看見廢棄的酒瓶。 老江從部隊退下來後,就在營區不遠處的廢農舍暫住,本來打算到台灣定居,但由於隻身一人,舉目無親,金門雖然位處前線,但好歹還有幾個部隊老同志可以往來走動。有道是,「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原本寄望跟著委員長反攻大陸的單純心思,隨著年齡的老大而逐漸消逝,轉眼間已來到五十關口。五十歲的金門男人,多半已經是祖父輩了;但老江既無恆產、也沒田宅,加上金門鄉親看待「老北仔」的特異眼光,想要討個本地尋常女子,簡直比登天入地還難。經人介紹的對象不是智障就是殘障,老江想的可是延續本家香火的大問題,他可不願意為了自己的慾念而隨意將就,畢竟書也唸了些,好歹知道精神方面的疾病有可能會遺傳。 老江躊躇了好些年,最後娶了個才十五六歲的啞女,說是娶,倒不如說是買的可能更貼切些。這樣的婚配於女方而言是少了累贅,對老江來說,則是多了一個必須要呵護照顧的親人。老江在農舍旁的空地上種了點番薯、養了些雞鴨,偶爾也拾些燒酒矸堆在屋旁。後來,他發現撿拾的酒矸還能賣點錢,這一發現也促使老江成了收酒矸的專業戶。此後風裡來、雨裡去,他推了輛改裝的自行車穿梭在各村落,有些季節用冰棒、有些時候用麥芽糖,走到哪,兩塊鐵片「喀喀喀喇、喀喀喀喇」的響著,孩子們拎著瓶瓶罐罐追著、跑著,老江成了最受小孩子們期待和歡迎人。 上個世紀八○年代、賺人熱淚的電影《搭錯車》,由孫越扮演一位頗具藝術細胞的退伍老兵,因病而成了啞巴,人稱「啞叔」,他以拾破爛廢品謀生,在牆腳下撿了個棄嬰阿美,啞叔精心撫育阿美,日後阿美成了紅歌星,在啞叔臥病榻上時,卻因合同限制,無法返家親自照顧老父,只能在海外含淚悲切的唱著「酒矸倘賣無」一曲。 同啞叔一樣,老江的下半生也和酒矸緊緊連結。他雖然不啞,但卻娶了啞妻;此外,他既沒有藝術天份,也沒撿到棄嬰,收購了大半輩子燒酒矸,僅能勉強餬口,既談不上發家致富,當然也仿效不了他心目中的英雄──拾荒興學的王貫英,亦即那位以四十餘年青春,將全數拾荒所得購買五萬多冊書籍,贈送給數百所學校及三十多個國家,最後成立了「貫英圖書館」的「現代武訓」。 更令人唏噓的是,晚年的老江貧病孤獨,連從床榻上起來,雙手都得艱難的按著凳子才能起身,啞妻早已跟了別人,不知下落(或者知道下落也於事無補),晚年慰藉他心靈的正是孫越演紅的片子《搭錯車》。每當老江聽著「酒矸倘賣無,酒矸倘賣無,多麼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永遠也不會忘記……」這首催人淚下的歌曲!他總是恍惚的以為早夭的女兒在為自己深情唱著,等他用顫危危、皺巴巴的手背拭去眼淚,才發現屋裡空蕩蕩只他一人,還有他撿回來的那台破舊的收錄音機!
-
時光行
──鐘永和的《光影世界》 「我在光華雜誌擔任了七年攝影工作,現在看不慣人事問題,決定走了!」 「我正要從牆內跳出來,你卻要從牆外跳進去!」 1988年11月4日,星期五,晴,台視旁的銘圓茶坊,演出《台北的天空》,《又見郵差來按鈴》,正與台視爭「合約」被冰凍年餘的徐樂眉為我們泡一壺普洱,美女與茶香,仍降溫不了鐘永和的火氣,直直吐出兩行話,翻成簡易句,前段是「不幹了!」,後段是「離定了!」 師母續美玲胞弟續均佑的引介,那一天在銘圓與鐘永和的初識,一個即將「失業」、已然「失婚」的33歲男人,對上一個意氣風發、熱戀中就要成家的26歲男子,我又想起徐樂眉的另一齣戲《台北小倆口》。 「鐘哦是你妹妹?」 對不上話的冷空氣,我想起春分相識、來自嘉義農莊,在《牛頓雜誌》工作的肖龍女子「鐘哦」。 那位中文系古典女子「鐘哦」的吸引力顯然大過這位落拓江湖中人「鐘永和」。可惜音同人不同,一個宜蘭員山、一個嘉義中埔,不同家譜。 與鐘永和短暫的交會,匆匆看完他的《陶藝.攝影三人展》,我跨過了延吉街的火車軌道,趕赴另一場約會。 人生真美。我似乎找到了我的真命天女。跨年之後的春天,我要結婚了。 ● 「鐘永和!」 「楊樹清!」 聲音是同時平行、叫喚而出的。 2004年4月27日,客委會安排的「桐花祭」,中油大樓前的出發隊伍,潘朝森、吳德亮、張典婉………。 多出的茂密如路髮叢的鬍子、戴一頂壓低如幽浮的帽子。昔日的那臉「淨土」,如今生出「濃蔭」,我仍一眼辨識出「原鄉」。同樣的,他也一眼就識出當年如風中之竹、當下「中廣」之身的我。 氣質吧。余秋雨說的,「文學是一種氣質,不是一種職業」,藝術也是。也許吧,一種彼此熟悉的氣質、氣味讓我們不會在人海中誤認;氣質是最佳導航,不會迷路。 台北銘圓茶坊到中油大樓,消失的都市鐵軌。整整十六年了。 台北不大,文化圈子也小,這居然是第一次重逢。十六年來,我們不曾脫離過文化活動,趕過千次以上的文化場子,鐘永和的攝影展也一波波登場,包括1993北美館的《鄉城素描》、1995爵士攝影藝廊的《紫色情挑》。 鐘永和「一直用相機去關注,記錄下鄉鎮情景、城市的風貌」,始終「凝視色彩行徑中的變化,洞悉色彩的繽紛形貌」。 看見鐘永和的色彩卻又遇不到鐘永和的身影。對他、對我而言,俱是一種不可思議的人際;連我轉身入漂木藝術才三年的畫家哥哥楊樹森,都說鐘永和是台北一景,不看到也難。 而我就是看不到、遇不見鐘永和。整整十六年。 磁場吧。都說人與人有磁場,有時相吸,有時相斥;有時離,有時棄。看過《麥迪遜之橋》吧?《國家地理》攝影師若柏.琴凱與農莊女主人芬西絲卡在麥迪遜之橋短短數日的邂逅方式,卻是一輩子的生命磁場。 油桐花又名五月雪,油綠的葉襯著雪白的花。花開花落霎時間,陷落在滿山滿谷。 桐花祭。終結的,是鐘永和與我前一段消逝的年代;迎接的,下一段影像與文學情誼的綻放。 ● 桐花祭之後的2004、2005年,是我生命最低潮、低迷的兩年,寫了21本書後,我似乎患了「文字恐懼症」,集字如刀割,逼稿不能成篇;我的心靈出了狀況,恐懼與不安,夜未眠、情難枕;J幾次傳來簡訊要我度過,「成功者生命中有一種極重要的歷程,曰純化,純化便是割捨羈絆,痛,但必要,重要的是純化的目的為何?也即是天命所在!」,「真的要學會釋放,佛曰迷時師渡,悟時自渡,我為《霸王別姬》中一句話哭過,自己成全自己!」,總是英雄還有夢!」 J像是我人生迷航時的心靈燈塔,我仍吃力地在險礁中航向;鐘永和又像是我生活中的影像精靈;常是一通電話,倆人就進入地下鐵交會,然後穿梭在中正紀念堂、紅樓、紫藤廬、星巴克、陽明山、小粗坑、竹塹,甚至趕到松山機場一同飛金門、馬祖、澎湖,在都會與人潮、在花崗石與玄武岩間捕捉顏色與情調。跳動、剪接式的生活節奏,他的高檔、數位化裝備,對上我廉價的傻瓜相機,影像貴族與記錄平民的對照是突兀的,卻都聚焦上了身體與自然,按快門如同扣扳機,瞄準之後,暫時遮掩了我內心的慌張、焦躁、狂亂。 鐘永和是一個生活講規律、行事重規劃的人。遇到我這個不規律生活、不規則思考的跳動人,可感他的生活步調產生了一些變化,午夜十二時前必須入睡的習慣,在馬祖清水的民宿成了一種奢侈;必須事先約定的行程,開始因時因地進入過站下車;滴酒不沾,也會在眾人的高粱酣熱中輕舉一口杯;帶點拘謹性格,也得伸開雙臂在座艙上接受熱情粉絲的擁抱,有著肖羊溫馴個性的他,瞬間如生猛海鮮;為眾人拍合照、按快門瞬間,不動的雙手,卻是拉出抽離焦距的眼臉,發出影像中人錯愕的搞笑版。 ● 與鐘永和有十六年的互動空白。對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台北銘圓那方茶桌上的憤怒與哀傷,以及後來透過訊息閱讀看到他繁複多變,時而紀實、時而抒情,時而澎湃、時而靜美的影像,也知道他從一個攝影記者、工作者晉入攝影家的主流。攝影家的生活天地、內心世界,無從讀起,未知了幾多年。 這一切,都是2004的桐花祭、鐘永和進入「50人生」才又開始聯結的。 與鐘永和相識的年代,沒有手機、網路,只有電話、手寫,有紫藤廬,沒有星巴克;與鐘永和再交會,已經是101大樓與數位化的年代了,老友龔鵬程當年在「未來之旅」演講會指出「未來是人和電腦共生」的預言接近事實。 如何數位,如何科技;我仍深信人生磁場不變、人文環境不滅。一如2005年國家地理頻道播出《綻放真台灣──靈域對話》,癌末患者黃萬博對著攝影機說的,「人生就像火車軌道,一個接一個並沒有中斷」。走過50人生、25光影的鐘永和,感受到「攝影的科學、光學、化學、美學之變化,給人一種置身於虛與實的時空交集,時間、空間、光線置中變化,感應瞬間剎那撼人的影像,非二十五年光影的歲月,所能經驗與體會,心靈底層還蘊藏著人文感動」。 人生是一個接一個的火車軌道,人生也是一個接一個的影像跳接中不會中斷。 在人生低潮處,再遇鐘永和。時光行的人文感動。
-
神秘的微笑
──致遠行吾妻 今天早晨,還在睡眠裏的我,做了一些破碎的夢,臂膀上,感覺有樣什麼東西在遠方呼喚著自己;醒來,發覺駐足在肌膚上的是道晶瑩無比的陽光,我內心像有一扇門打了開來。 我又想起妳臨去時臉上那個奇異的微笑了。 據許多瀕死回魂的人事後告白,在他們自覺死去的剎那,或有無法言喻的安祥及滿足,或不經由語言,卻是透過一道晶亮、溫馨的光體,向自己提問:你此生是否已做了應做之事?是否已付出足夠的愛及服務?或在幾乎是一秒鐘的瞬間,以全景回顧各自的一生。 在瞬刻間回顧一生?這是佛陀曾經告知眾生的境界啊。「於一毫端現十方剎,坐微塵裏轉大法輪。」楞嚴經裏不就這樣說:「十方虛空,滿是微塵,一一塵中,現十方界,現塵現界,不相留礙。」這也正是華嚴宗哲學的「一法攝一切法,一切法攝一法」及法藏在其〈華嚴經探玄記〉裏所開展的「同時俱足相應門」等十玄門的境界。 妳知道波赫士那篇題名「阿列夫」的小說嗎?小說中那有個叫阿列夫的東西,它是所有空間的總和,吋許大小,卻包含了空間的所有點。我們或可以補述他的話,阿列夫只有一剎那,但卻包含了無量數劫。小說裏,波赫士說他在地窯的黑暗中,突然見到了阿列夫。它光彩奪目,因為宇宙所有的空間裏,所有的點都落在其中。它不過吋許,但卻能清楚無礙容藏著宇宙萬事萬物。他看見海洋、日出日落、美洲大陸、金字塔、倫敦街道、全世界的鏡子、布宜諾後街鋪地的磚塊‧‧‧他也看見碧蒂茲長眠地下的枯骨。他看見地球在阿列夫,阿列夫也在地球裏。他感到無限神奇,也感到無限悲憫。 遠在阿根廷的波赫士讀過楞嚴經嗎?想必沒有。但生命實相的奧閫能向每一個人開放。柏格森在其「物質與記憶」一書中,也曾分析人如何在臨終前以全景回顧自己一生。據他說,腦並不是接收外在訊息,卻是阻絕外在訊息的器官。人臨終前,往事像全景畫呈現面前,乃是基於突然對現實感到無所執取,是在確信自己當下即會死去的情況下產生的。柏格森的論點,和華嚴宗的法界時間觀也互相呼應著。但不管是柏格森或波赫士,他們或都只抓到生之實相幽窔的一角,遠不如妳綻放於唇角那朵微笑的本身,那麼清澄而豐饒。妳的微笑,既是謎團,也是謎解。 三年來,我一直揣想著妳遠行前唇角那朵微笑,妳絲毫沒有人臨死前萎敗的模樣。不,相反的,妳的顏貌真如佛經上說的那般,「形容殊妙,眼目端嚴,膚體光澤。」妳頷首低眉微笑著,那真是妳臨去時特意留給我的一道謎題嗎?為什麼妳不直接了當告訴我?是四大即將敗壞,妳已身苦不由自主?還是那生命寂滅的真相太玄奧,落在言詮之外,而我又太癡眛,妳必須用無言的微笑為引子,來向我作最後的啟迪? 妳走後第一年,我常沒端由地一陣子酸楚湧上來,第二年,我瞅著牆角凝結在時間某一點的妳,內心像枝椏上的一枚秋葉,第三年,有股奇異的幸福感襲上了身,我知道自己來到某個臨界點。我現在可以告訴妳,我的謎解了嗎? 妳罹癌染病末期,棄世前一個月,開始有了併發症。長庚院方兩組醫生的判讀互有出入,一組說是腦膜炎,另一組則說是癲癇。兩種病發作時症狀很類似,都是頸椎僵硬、牙關緊咬、身陷昏迷狀態。主張癲癇的一方獲勝,長庚以癲癇下藥治療。在世最後六天,我們就近求診,住進竹北東元醫院。這回醫生研判為腦膜炎。住院期間,妳醒來幾次,每次都面露安祥及歡喜,一次說妳見到了觀世音菩薩,一次是妳回答我的追問,說:「當然喜歡你呀!」另外一次,是我外出買備用的紙尿褲,央求妳二姊前來代為照顧,據她說,這陣子妳也曾醒來一下,對她笑了笑。 那期間,妳分明身子極其痛苦,短暫清醒,妳卻都微笑著,像尊頷首低眉的菩薩。莫非妳是在憐憫我?憐憫蒙眛無知的在世者?或竟站在憐憫的頂端,連這份憐憫也化解了,只留下微笑,那一度使我迷惑不解,甚或驚悸的微笑。然而我現在依稀知道了真象。妳聽我說說看好嗎? 或許可以先從目犍連尊者的事蹟說起。一者,據說目犍連即使看見地獄眾生在受苦,他也能微笑。二者,目犍連即使身受苦報,也能安然進入涅槃。在佛陀眾弟子中,目犍連的神通第一,可是他了悟到必須接受前世的果報,甘心領受外道仇家的以石擊殺。臨死前,他安靜盤膝就坐,在原地身入空寂無妄的涅槃境界,而宣告脫離了輪迴。此舉受到了佛陀的稱讚。佛陀獲報弟子的死訊時,心懷無限哀憫,感慨累劫業力的可凜。然而,他毋寧是悲欣交集,最後依然要靜默微笑以對的吧?因為他知道一個業力已告消除了,輪迴不再,此生存活的目的已完成,這不是件該欣慶的事嗎?其次,眼前這一幕幕生死流轉似真非實,終是緣起性空,如幻如夢亦如戲,佛的無言及微笑,是對世人一種慈智不二的說法啊! 慈悲與智慧會隨著證悟前進,首先,目犍連尊者睹見眾生的苦樂禍福,而心生同情及悲憫,這時他還以為有情眾生是實存真有的。接著,他悟及人的無我之空性,卻又認定外在的一切事物現象為實有,他因此為眾生你我沉湎於生死業海而深感哀戚。終於,他證會到眾生既屬空性,外在世界一切諸法也畢竟非實。到了這當下,奇妙的是,他並不因徹證人空法空,而視一切為無物,致無所慈悲。不,他體證出在畢竟空中依然不礙眾生的道理,他體知到真幻不二,一切畢竟成空裏,依然可以對幻有不實的芸芸眾生,有著真切的憫苦。 在那臨去的彼刻,妳竟也達到了心之證會的頂峰 ?宛如那身逢苦報的目犍連尊者?在臨終瞬間,妳睹見了真相?包括自己的病苦,我們夫妻倆的累世業緣?剎那間,妳全睹見而證會了其中蘊藏的意義?對於我在床榻旁執手相求,哭泣不捨的癡態,妳必也懷著深深的哀憫的吧?所以,妳拋給了 我那個微笑? (上)
-
夢幻市場
我最近作了一個夢,一個奇怪的夢。 我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地方,不知何國度?只見一座大賣場,人很多,聲音嘈雜,看台上大喊拍賣!拍賣! 我頗為奇怪,不知他賣甚麼?好奇的觀望。主持人大喊說:「不要吵!不要吵!大家安靜,要拍賣囉!」 大家頓時鴉雀無聲,看著主持拍賣的人,只見他拿出一個學士,說:「起價三千。」大家看看你,看看我,沒有人喊價。他再抓一個:「兩個三千。」還是沒人出價。他說:「怎麼近來這麼冷市?真是一年不如一年,那就虧本賣了。」他索性紮了一捆說:「三千。」噫!有人買走了。 接著拍賣碩士,他高喊:「一個五千。」大家觀望一下,其中一個說:「還是有一點貴,可不可以便宜一點。」 「兩個五千。」 「五個我就買。」 主持拍賣會的人,環視一周,沒有人出更高的價錢,槌一落:「五千就五千,老兄!五個五千,你撿到便宜,到那裡去買?」 「話可不是這麼說!行情就是如此。」 接著拍賣博士,聽說產量比較稀少,行情會好一點,拍賣會頓時安靜下來,這是重頭戲,拍賣會的最高潮。又開始喊價:「底價六千。」馬上有人出價喊:「七千。」主持人說:「還有沒有人出價,七千第一次,七千第二次,」突然有人舉手喊:「八千。」 「八千第一次,八千第二次,八千第三次。」主持人喊說:「成交。」 旁邊有一個人,忽然冒出一句話:「學士不如狗,碩士滿街走,博士還能抖一抖。」 我望著他,覺得這個人好刻薄喔!我從市場一路走回來,心情很不好,想到學士不如狗,就有些垂頭喪氣,心想:「早就應該努力一點去攻博士,光祖耀宗,揚眉吐氣,後來想到精神勝利的方法,心情才好過一些。」我一路走、低著頭踢著石子回來,好像小時候高興時的模樣。 走到半路,我突然看到一個老農夫,在烈日下,揮汗耕作,我佇足跟他聊了一會兒閒天。他說不這樣努力不行,物價都在漲,生活不好過,兒子讀書學費又貴。 「讀大學啊!」我問。 「是啊!不讀書怎麼行?怎能有出脫?我就指望著他,將來找個好工作,不要像我這麼辛苦,我就心滿意足;我希望他坐辦公桌,吹冷氣,最好做教師,又有寒暑假,多好。」 我不敢說,但心裡想:「你去買樂透可能中獎的機率比較大!」我看他工作那麼辛苦,衷心希望他有好子弟,爭出一個門面;不然他只有為希望而活,即使日曬雨淋也甘願受。 我不發一語,摸摸鼻子走了,走不多遠又碰到一個工人,戴著一頂安全帽,在鷹架上工作,我又停下來跟他聊天,他抱怨物價一直漲,工資卻不漲,一天工作十小時,累得像牛一樣,只有公教人員最好,工作輕鬆,退休還可以吃八成薪、九成薪,那裡像他命苦,年紀這麼大了,還要拚命工作,他說:「再苦,也要讓兒子讀書,至少要讀到大學出業。」 「兒子讀書,唸那一所學校?」 「私立的。」 「學費很貴喔!」 「再苦也得供啊!」他停了一會,又看看我:「兒子不能再像我,青瞑牛辛苦一輩子。」 我揮手跟他道別,越想心情越沉重,老實說還有一點沮喪,低著頭走路,忽然撞到一堵牆,就驚醒了,發覺是南柯一夢,趕緊摸摸額頭,發現還起一個包,有一點鈍痛,我有些迷惘,懷疑不是真的?但是額頭腫痛猶在,我又覺得應該不會假!真是一個好奇怪的夢。
-
權力政客的鴉片
標舉著「誠實面對、勇敢承擔」主題的民進黨全代會,聽不到對阿扁執政無能、弊案連天的檢討與反省聲音,看到的是讓台灣人民錯愕、痛心的,為貪腐背書及為爭權奪利而部署與角力的權力重組荒謬劇。會中通過了「廉政條例」、「擴大黨政合議」、「派系解散」等議題,同時完成了該黨中執委、中常委改選,並由黨務系統主導連署發表「讓改革力量啟動」聯合聲明,達成確立「貪腐體制」、「鞏固A錢中心」的歷史使命,「圓滿」閉幕。 「權力」二字,要如何定義?根據遠流出版公司七十九年版「辭源」的解釋,「權力」就是權勢和威力;也作「權柄」解,左傳:「既有利權、又執民柄,將何懼焉」;又可解作「權勢」,莊子徐無鬼:「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文化圖書公司版的「辭彙」,則將「權力」解釋為「有操縱指揮效用的威權勢力」。歸納言之,「權力」可解釋為「以運用權勢來操縱指揮可以運用的所有資源」。而「權力」又因不同層次與範圍,區分為:國家權力、政治權力、領導權力、硬權力、軟權力………等;今天不作「說文解字」,論及「權力」,指的是「政治權力」這一部分。 封建時代,統治者的權力來自神授;民主時代,領導者權力來自人民;不論神授或人民所賦予,權力的誘人處及權力競逐,本質上並無二致。從這個角度去看,台灣找不到有遠見的「政治家」;像樣的「政治人物」也屈指可數;但是,要為「政客列傳」,絕對一籮筐裝不完。拜現代科技之賜,下面這一段劇情,當初製播的那家電視台,肯定還存檔備查。話說一九九八年底,甫當選高雄市長的謝長廷,某日,接受一家電視台蔡姓主持人的專訪,提到一九九六年與彭明敏搭檔參選正、副總統落選的心情,有段話讓我印象深刻,大意是:競選期間,國安局派有隨扈十餘人,出有專車,搭機免安檢直抵停機坪等等;落選後,隨扈全無,某次欲搭機南下,登機手續同一般旅客,讓其深感落寞。話語中,充滿「有權位」和「無權位」天差地別之感慨!這也就是政客們汲汲於權位、名利之心態。 所以,曾為民進黨副總統候選人、民進黨主席、高雄市市長,並官至行政院長的人,在民進黨於去年底「三合一」選舉敗選後,成為阿扁的代罪羔羊,黯然下台,憤憤不平,聲稱「要走自己的路」,一再強調「台北市不必等我」的謝長廷,在民進黨貪腐形象達到高點的時刻,卻以「為了民進黨的團結」,「挺身承擔」投身台北市長選戰。這樣靠向備受爭議的阿扁,繼續「鞏固領導中心」,說穿了,就是享受權力上了癮的政客,要讓他戒這個癮頭,還真難。否則,以卸任閣揆之尊,再投身地方首長選舉,連他都自己都自我解嘲的說是「大俗賣」,中華民國的官,不就在這些政客的自貶身價中,搞得品級紊亂嗎? 有論者形容現在的民進黨被阿扁綁架,已然成為貪腐的命運共同體。事實上,民進黨這樣的困局,像極了當年遭「白曉燕命案」主嫌陳進興性侵害後,強押為人質的那位無辜的小姐,她在陳進興被捕後脫離虎口,檢察官卻認為她在做為人質的一個多月期間,未趁機脫逃或舉發兇嫌,而認定她有罪;殊不知在窮兇極惡的歹徒威脅恐嚇之下,一個弱女子是否能有那種智慧和勇氣?民進黨今天的困境就是如此,只不過那位小姐是為保命,但是,民進黨的這批政客卻是為了「權力」,不得不懦弱地承受,隨著阿扁永不認錯的「民主困境與政治道德」,一起陪葬。 民進黨全代會「誠實面對、勇敢承擔」的會議主軸,聽起來似曾相識,翻開國民黨的歷史,當年不也有什麼「鞏固領導中心,承擔歷史使命」之類的口號,只要目標定於一尊,則全會就變成了一言堂。今天的民進黨儼然已走進了「鞏固領導中心」的死胡同,不講是非、沒有對錯,具有自省能力者如林濁水、李文忠、郭正亮、段宜康等幾隻「烏鴉」,現在也變成了高呼「保扁救台」的「喜鵲」,所以,民進黨這些政客的「誠實面對」,面對的是「權力」的誘惑與分享;「勇敢承擔」,承擔的是阿扁政府的貪腐及政治道德的沉淪。要言之,民進黨人為了「權力」,大家沆瀣一氣、「泛爛」與共,因為,「權力」就是政客的鴉片。
-
觀念就是財富倡導新普渡觀
人的一生,成敗的關鍵很多,「觀念」的對錯、正邪,是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觀念」就像播種,播了什麼樣的種子,就結什麼樣的果。好的「觀念」能夠成功致富,成聖成賢;壞的「觀念」只會沉淪墮落,邪惡如魔。 這個月是農曆七月,民間的流傳有諸多禁忌,這就是「觀念」的問題,信者有之,不信則無。所以「觀念」影響了行為。諸如金門各村落過中元節與普渡,全民燒紙錢拜拜,有的地方祭出全豬、全羊牲禮,侍奉好兄弟,超度孤魂餓鬼,好不隆重熱鬧。甚之臺灣南部有些地方,還在普渡節目裡,出現野台脫衣秀,妙齡女子脫得精光赤條,在鋼管上倒掛金鉤,表演劈腿特技。至於觀眾,則是上自八十老翁,下至八歲小童,男女老少,扶老攜幼,鄰居厝邊,大夥逗陣,一齊共襄盛舉。不過,去年台北市就不以三牲或五牲祭拜,而由花卉業者別出心裁的用鮮花做成牲品,讓人耳目一新。苗栗縣有以水梨製作成祭祀的大豬公,代替專門飼養的千斤神豬,這就是「觀念」的改變所表現的新作為,「新觀念,新作為」,令人刮目相看。「觀念」就是財富,祛除舊「觀念」全豬、全羊的牲禮,就可以減少金錢浪費,就是節省財富。世間上,任何事情都在「觀念」的一念之間,學習好的、美的、善的「觀念」,則人生自然富有、增進,對自己必定有所助益。 媒體報導各地中元節或普渡祭典情形,讓我們深感有些祭典邪門歪風,應該制止,而別出心裁的用鮮花、實物做成牲品,更應提倡、有人倡導新世紀普渡觀,改變傳統的祭典方式特色,祭品改用花禮三牲,使用各式各樣的花卉製作成花水果、花餅乾與花糖果,代替傳統的大魚大肉,我們非常贊同。這種中元祭品的突破,不僅具有藝術氣息,也相當具有人文意涵,也就是讓普渡祭典朝向多元化與更人文化的方向發展,讓傳統祭儀更具有時代與人文關懷的風貌,以達到中元節或普渡的真正意義。 新世紀普渡觀,將普渡的鬼分為兩大類:一是冥界生生世世的有緣眾生,一是陽世住在我們心中的鬼,尤其是後者更需要普渡,這些心中的鬼包括:色鬼、小人鬼、煙毒鬼、酒鬼、骯髒鬼、貪心鬼等。期盼不僅要超渡有緣眾生,更要從我們心中的鬼袪除。這也符合道教、佛教祭典的功用,農曆七月民間俗稱鬼月,道教以為七月是地官---清虛大帝蒞臨陽間評定人類善惡的時期,眾生為希望他多評些善少記些惡,所以大家要好好款待他,以及安撫一切冥界生生世世的有緣眾生,請他們不要胡鬧。當然更希望世間眾生能改過遷善,袪除自己心中的各種鬼,祈求大家平安順遂。在佛門卻稱農曆七月為孝道月、報恩月,佛陀大弟子目犍連尊者為了度脫母親,在農曆七月十五日僧眾結夏安居圓滿時,舉行盂蘭盆法會,以百味飲食供養僧眾,才能得無量功德,救度七世父母,並報答父母養育之宏恩大德。可見不論道教、佛教祭典的方式,都有積極正面的教育意義。 佛教中談六道輪迴與因果報應,就是善有善報,在世行善事往生昇天堂,在世行惡死後墮入餓鬼或地獄,即種什麼因,得什麼果,這是宇宙萬有生滅變化的普遍法則,世間萬事萬物都是仗因託緣,才有果的生起,此果又成為因,待緣集又生他果,如是輾轉相攝,乃成森羅萬象。所謂「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果,今生作者是」,世人說,天堂在天上,地獄在地下,其實天堂、地獄就在人間,真正說來六道輪迴還是在我們的心上。
-
風雨故人
趕在風雨交加之前、趕在又一次行將來襲的颱風登陸之際,我仔細確認過整個場地的佈置,大抵如預期的步驟,如此,我便多出了些短暫的空檔,仔細端詳這目前處於淨空的場子。受邀的賓客尚未抵達,幾位大學生正忙著封裝會場上將要分贈的出版品與會議資料。對著一位值得景仰與懷念的資深作家的追思會,這樣的心情既感傷卻也流盪著些許溫馨。 「細雨紛飛,燈花已落──懷念永遠的琦君追思會」。台北市立圖書館十樓國際會議廳偌大的布幕上,熟悉的作家前輩右手執筆,眼神注視著左手握著的一小截桂花枝葉,這樣怡然自適的畫面是我們花費了許多時間與討論,從中央大學中文系琦君研究中心、九歌出版社與文訊雜誌社、文訊雜誌、臺灣文學發展基金會等諸多單位所提供的琦君女士生前照片中,精心挑選出來,作為此次追思會的主要視覺畫面,適切地傳達了作家對桂花的傾心、對文學的執著,一如我們熟悉的《桂花雨》、《三更有夢書當枕》、《煙愁》、《橘子紅了》……。策劃人李瑞騰教授仰望著布幕上作家的身影,直點頭稱許氣氛頗佳,把會場烘托得溫馨而感人。 原本惱人的炙夏,因為突來的颱風,空氣中間歇性的飄灑著陣陣細雨,對照著「細雨紛飛,燈花已落」的這幕場景,直令人心感戚戚焉。繁華過盡,漸次凋零的是一位位年邁、熟知的資深作家,之前的林海音先生(藝文界都如此尊稱她)、更早先行遠去的張秀亞女士……。海音先生我有幸親自造訪過,是出版界前輩陳信元兄,引薦我前去她重慶南路的住處,林先生和藹親切,雖是初次見面,得知我初為人父,熱情的找出多本純文學出版的童話、兒歌作品送我,還叮囑我常陪孩子看書說故事,讓我一時不知所措。她的《城南舊事》一直是我喜愛的作品,我常常把小說裡老北京的人情事故、鄰里胡同,聯想成兒時金門島上的村里巷弄、鄰舍宗族,那一份屬於傳統中國人的敦厚宅仁之心、人親土親之情。 二○○二年底,李瑞騰教授邀我替海音先生的紀念文集《一座文學的橋》設計封面,面對著她雍容慈祥的照片,忍不住懷想起昔日晤面時,她那一口悅耳的京片子、親切端上一杯清香撲鼻的茶煙……。 和《文訊雜誌》的合作淵源已久,約莫超過十一個年頭了,對於這樣一份堅守著台灣文學發展進程的雜誌,我一直抱持著尊敬的態度。不僅僅因為她在文學界耕值的嚴謹與客觀立場,更多的是雜誌對於所有文化人的關懷與尊重,這一份謹敬執著讓人印象深刻。如同對於老去的資深作家們,無論生前或者後事之關懷與盡心盡力,《文訊》彷如為著維繫文化人而搭建的一座橋樑。 民國八十四年初,我離開工作多年的時報文化體系。應該是那時期在時報出版公司的一些封面設計作品,特別是有關文化思想方面的艱澀著作,我花費了相當的心力設計,因此引來許多出版單位的邀約。如聯合報系的《中國論壇》雜誌、聯經出版、業強出版、桂冠出版以及林佛兒主持的林白出版社的島嶼文庫書系等等,都著重於文化領域的專業出版。我仍記得那時擔任《文訊》總編輯的李瑞騰教授和封德屏主編也是在那時期連絡上我,邀請我擔任《文訊》雜誌特約封面設計工作。沒想到就這麼一路走來,累積至今,光是《文訊》的封面設計已達將近140期了,這也成為我在雜誌封面設計中合作歷時最久的一本刊物,有著形同革命般的情感,而封德屏主編也承接了總編輯之職,不遺餘力傾注灌溉。 藝文界長久以來有這麼一種說法:國民黨在台執政以來,唯一一件所作所為值得鼓掌喝采的好事就屬創辦了《文訊》。這話不無道理,民國七十二年七月一日,《文訊》由國民黨中央文化工作會創辦。初期的目的在為文藝作家服務,同時蒐集、整理文學史料,為文學歷史奠基,明確的主旨讓她成為文工會歷來出版品當中,唯一沒有沾染政治色彩的刊物。博得了學界知識份子與文化界的認同與稱許。多年來《文訊》一直扮演著稱職的角色,除了避免商業色彩的渲染,也始終保持著遠離政治層面的束縛。二○○○年國民黨政權崩盤,在黨內原本就屬於邊陲地域的《文訊》,首當其衝面臨窘境,二○○三年國民黨宣佈結束《文訊》的經營。停刊的消息經媒體披露,從四面八方湧進了諸多的回應與關懷,特別是學術文化界的支持與鼓勵,又加上傳播媒體的報導與專論評述,不僅鼓舞了編輯部的士氣,也讓《文訊》有了新的轉機。經過幾個月的努力,關係著《文訊》存續的「財團法人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終於成立,《文訊》得以更艱辛卻更視野開懷的角度重新整裝出發。 二○○四年改版的《文訊》,首度在「藝文史記」的專欄裡,特別把金門島的藝文訊息拉到全國報導第一順位,長久以來被遺忘的文化島鄉,終於得以和全國各縣市共享在文化領域裡的繽紛身影,封德屏總編輯認為金門島文風鼎盛、人才輩出,雖屬國境邊陲,但是所有的努力與成就沒有理由被遺漏在文化邊緣。 作家隱地曾說過:《文訊》有項傳統的美德始終貫徹如一,就是尊敬老作家,也不忘記提攜年輕的新作家,重視當紅作家,也時時關懷被人遺忘的寂寞作家。 和《文訊》的長期合作裡,除了定期的封面設計之外,每年例行總有幾次重要的藝文活動需要文宣設計的合作,如連續承辦了五年的「五四文藝獎」頒獎典禮,表揚在文化藝術界盡心奉獻、成就優越的文化人。一年一度的「重陽敬老聯誼會」更是處處展現藝文界的濃厚人情味,許多出版界的同業們也都共襄盛舉,號召所有曾經「文藝青年」過的老兵新秀共聚一堂,分享昔時的輝煌歲月。只是不免感傷的,每年總要面對故人三兩逐凋零的殘酷事實,讓每一次的相聚更形珍貴。至於「青年文學會議」則著重於挖掘文學新秀,提供一處文學發聲的起點。 風雨故人來,恍如隔世再聚,刻骨銘心。風雨無故人,卻是一份難以割捨的情誼,捶心泣涕。風雨見故人,唯真誠相待與日久彌堅,才越顯情分之堅貞。老去的文采、遠颺的風骨、執著的傳承、風雨中飄搖的時代,我們正在經歷。
-
東洲好車鼓
很少人知道當年金門為什麼會有「東洲好車鼓」這樣的說法,甚至,許多本地年輕一輩的,或許壓根兒就不曉得「東洲」是金門的一個村落,更別說村落位在哪兒了! 東洲在西半島金城近郊與榜林之間,居民主要為陳姓,據說是從夏興遷徙過來的。根據金門縣志記載,民國四十二年金門縣恢復縣制,各區改為鄉鎮,榜林屬金寧鄉,直到民國五十四年東洲依然隸屬榜林村。 『緊打鼓來慢打鑼,停鑼住鼓聽唱歌 ;諸般閑言也唱歌,聽我唱過十八摸。 伸手摸姐面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伸手摸姐腦前邊,天庭飽滿兮癮人。 伸手摸姐冒毛灣,分散外面冒中寬;伸手摸姐小眼兒,黑黑眼睛白白視。 伸手摸姐小鼻針,攸攸燒氣往外庵;伸手摸姐小嘴兒,嬰嬰眼睛笑微微。 伸手摸姐下各尖,下各尖匕在胸前;伸手摸姐耳仔邊,凸頭耳交打秋千。』 應叔公斜靠在竹編躺椅上,嘴上有節奏的輕哼著曲子。他經常就這麼邊哼著邊想著年輕時在村裡組織車鼓陣,把一曲《十八摸》唱紅金門島的盛況。車鼓的「車」在閩南語裡有「翻、舞」的意思,有句金門話叫「搬車輪」(形容亂舞、瞎搗亂的意思,應該就是由車鼓衍生來的)。但實際上,「車鼓」,指的是表演者手上拿的兩種樂器,「車」,指「四塊」(或稱「四片」、「四寶」),為兩組各自成對的長竹塊,相互碰擊時會發出「敲敲敲」的聲音;「鼓」,指的是鈴鼓。名稱經過長時間口耳相傳而逐漸變調,「ㄑ一ㄠ」唸成「ㄑ一ㄚ」,最後成了「車鼓陣」。 車鼓陣(又稱「弄車鼓」、「車鼓弄」)是一種搭配音樂伴奏的歌舞表演,表演不限場地大小,角色造型亦無特別限制,演員以小丑和小旦為基本表演組合,有時另加副旦,或數組輪番演出。演奏的樂器不外乎笛子、大廣弦、六角弦或月琴等。每逢重要節日或迎神賽會,應叔公就會化裝成老公(車鼓公),土叔公則男扮女裝反串老婆(車鼓婆),再配合生、旦、丑等其他角色,大夥兒抬著大鼓,到城裡或各村落踩街搬演。 車鼓陣表演地點通常都在大埕,扮丑角的應叔公頭戴斗笠,身穿灰布衫,鼻下粘著八字鬍,嘴上刻意點上一顆大黑痣,兩手拿著「四塊」,伴著快節奏的南管曲子,和打扮得花枝招展而右手執扇、左手捏著絲巾的旦角土叔公嘻笑逗樂、打情罵俏,而副旦則手持蒲扇不時過來打岔,說些戲謔挑逗的笑話,三個角色應用各種詼諧誇張的肢體語言和風趣可笑的動作取樂大眾。 經常演出的戲目大致有幾齣,開鑼戲是「番婆弄」,其次是「五更鼓」、「桃花過渡」、「點紅燈」、「牽紅姨」、「病子歌」、「十八摸」等。有一些地方則加入南管的曲子以及通俗文學、民間故事如:「陳三五娘」、「三伯英台」等流傳極廣的才子佳人、男女愛情故事。近來台灣則有將民歌、流行歌曲納入車鼓戲中,使車鼓陣更通俗化、生活化。 在傳統保守的金門,當表演者邊唸唱邊搖擺、走步伐,一唱一答的配合著七字四句的歌詞,相互戲謔、挑逗,表達兩性之間的互動,很能迎合鄉親的口味,尤其類似《十八摸》這種帶點輕佻、有些猥瑣,描寫男女或夫妻間閨房樂事的唱詞更是讓觀眾拍手叫好!只見旦角、丑角兩人你來我往逗唱,男的趨身向前、女的就稍微後傾,按著節拍左搖右擺,男的輕浮的吃女的豆腐、女的則飛「媚眼」賣弄風情,逗得觀眾開心大笑。 金門車鼓陣相傳是明鄭時期由大陸漳浦一帶傳入(也許更早),再早可能來自黃河一帶的秧歌,就以最受歡迎的《十八摸》來說,據祖籍河南的作家柏楊說,他小時候家鄉就十分流行唱《十八摸》,可見車鼓最早源於北方應無疑問。 『老年聽見十八摸,少年之時也經過;後生聽見十八摸,日夜貪花哭老婆。 寡人聽了十八摸,梭了枕頭哭老婆;和尚聽了十八摸,揭抱徒弟呼哥哥。 尼姑聽見十八摸,睡到半夜無奈何;爾們後生聽了去,也會貪花討老婆。 睡到半冥看心動,五枝指兒搓上搓;高撥上來打撥去,買賣興旺多鬧熱。』 應叔公哼完了全首八十四句的《十八摸》,想到金門已經沒有會唱這曲子的車鼓隊、「東洲好車鼓」已成絕唱,應叔公難免發出「想當年」的感慨和唏噓!他試著把歌再從頭哼起,只是眼皮逐漸不聽使喚。
-
漂鳥──在尋夢的旅途上
夏天的鳥兒,飛到我的窗前唱歌, 又飛走了。 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麼歌可唱, 只嘆息一聲, 飄落在地上。 ──泰戈爾《漂鳥集》(吳笑禪譯) B.R,接到妳電話的時候。正午。我們剛離開南投國姓鄉北港溪的糯米橋,中巴吃力地往魚池鄉大雁村的阿滿姨庄腳菜爬向。我的心還陷落在糯米橋的百年滄桑;建於清光緒的石橋,村民以糯米混合黑糖、石灰黏合石塊,灰黃及灰白相間、疊砌而成。一九五九年的八七水災、一九六○年的八一水災,糯米橋被沖蝕得沒有橋面,只留基座,歷多次翻修,又在九二一及之後一個比一個強悍的颱風,橋面再被土石流衝撞出只剩一副骨架;撼不動的,是橋墩與四個圓形大涵口。糯米橋所在北港村民似乎有些疲累了!是否要學習埃及的「殘跡保留」?不行!埃及的殘跡保留是在陸面上,糯米橋是身處在湍流處,不修復就會永遠流失這座橋。自九二一活過來的李增全鄉長,遙指橋墩,為我們說故事;爭取到兩千八百萬經費,又要修橋了。 為了一座橋,村民「與永恆拔河」(余光中詩名)。我從這橋聯想起那橋;《麥迪遜之橋》,《國家地理》攝影師若柏.琴凱與農莊女主人芬西絲卡「在麥迪遜之橋──一種非歐幾里德的存在方式發生了;平行線行至遠處,終於趨集相會!」而現實中位於美國愛荷華州麥迪遜郡,建於一八八三年、長二十三公尺的這座橋,二OO三年九月三日的一場大火,整座橋的頂蓋倒塌,只剩一堆焦炭。比起「此橋可待成追憶」的麥迪遜之橋,台灣的糯米橋似乎又幸運多了,因為它的記憶還在搶救中延長。 怎麼會把妳寫進我的這篇文字裡?因著妳清麗、感性的聲音在我的行旅出現。我知道妳正在尋找心中的一座橋。妳在電話中稱我「大俠」,這個連我都快遺落的別號;「楊樹清,號稱大俠。但他既無佩刀,又無讎可報;落拓江湖,常是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而已。」出自老友龔鵬程為我年少散文集《渡》寫的序,「大俠」曾經是我漂泊江湖的名字;現在,「大俠」成了少數舊遊才會喊出的驚喜。而妳,卻是如此熟悉與自在,一點也不陌生地叫出,妳說,指導教授支持下,妳的碩士論文鎖定我為研究對象,妳已展開對我的蒐尋之旅,妳甚至費了番力氣,前些天終於在台大公館附近找到我十九歲的書《小記者獨白》;待會,妳要去國家圖書館,繼續對「大俠」作「未竟的探訪」。妳打來這通電話,是希望先「通過」我這一關,「你今天在浯江夜話的<簪纓戀戀浯水情>,我也在網上閱讀了,提到一位王老師對不對?」 啊!妳是誰?我離開島鄉的那一年,妳才在另一座島出生。二十七年後,妳已和我站在一條平行線上,甚至還取得了一個制高點。 我驚異是,我已離開那座常自覺再也不回去的島;而妳卻反轉過來,從這島回到那座原本妳也回不了的島。 來去之間,妳知道我們共同扮演的角色是甚麼?「漂鳥」。 妳應該讀過印度詩人泰戈爾的《漂鳥集》,飛來或者飛走的漂鳥詩意象。所謂「漂鳥」,《漢德辭典》的解釋還包括了「漂泊、流浪及不斷換工作者」。這趟旅行前,接到相識十八年的友人鍾蓮芳發的訊息,她現在是農委會主委蘇嘉全的機要,她透露農委會正要推動「漂鳥運動計劃」,仿傚一八九六年的德國,鼓動年輕人走進大自然、回到農村,體驗最純真的農業生活;農委會的作法是,希望在三年內吸引至少一千名年滿十八歲至三十五歲,喜歡自由、不想賣命給老闆的年輕人,都有可能成為新農業種子。蓮芳要我提供一些想法,「漂鳥運動計劃」是否可能在插秧、播種的同時,也開出文學、藝術的花朵。 有趣的是,蓮芳告知「漂鳥運動計劃」的幾天前,我已接受了另一個邀請,是農委會水土保持局透過報導文學作家古蒙仁(林日揚)與糖葫蘆文教基金會,號召十二位報導文學作家與攝影家進行「二OO六水土保持知性之旅」。知性之旅,其實感性。土地與文學,農委會甚麼時候變作了「農業文化部」? 現在,我已經在路上了。 移情作用吧。這會是「漂鳥運動計劃」的文學影像探勘隊伍?我們將以八天、三梯次的時間環島走完水土保持局輔導出的十二個點:南投縣水里鄉上安村、雲林縣古坑鄉華山土石流教學園區、嘉義縣梅山鄉碧湖村、台南縣龍崎鄉牛埔泥岩水土保持教學園區、台南楠西鄉灣丘村梅嶺、台北縣萬里鄉磺潭社區富麗農村、新竹縣新埔鎮照門社區富麗農村、苗栗縣大湖薑麻園、宜蘭縣大同村玉蘭社區富麗農村、花蓮縣瑞穗鄉舞鶴水土保持戶外教室、台東縣池上鄉萬安地區、台東縣太麻里鄉金針山地區。 「『水』是生命的泉源,『土』是大地的保母,都是上蒼賜予我們最珍貴的資源,更是一切農業的根本。」有著豐厚土地與人文情境的水土保持局局長吳輝龍的一番話,為作家、攝影家的水土保持知性之旅拉開序幕。 我們就像漂鳥般漂啊漂,沿著台灣去旅行。那位霧峰居家毀於九二一,很會說故事,與局長前後取得中興大學水土保持學博士的年輕科長黃國鋒,此行最佳嚮導。 一隻隻歸鄉的漂鳥,在我們行腳之處浮現了。 在魚池鄉共和村長寮尾,九二一震垮了七十八戶住家的七十五戶,唯一屹立的是供奉媽祖的長興宮,村落中別具特色一式排開的十三戶楊姓人家聚居的三合院土角厝落得片土不留,村民歷經了三年產權持分與土地分割的糾結,最後才重建出以媽祖為主題意象的新聚落,堅定留守的楊鎮華,帶我們到村前那兩棵百歲楊桃樹,「他們是兄弟,哥哥叫『百年』,弟弟叫『好合』!」在水里鄉上安村,從基隆來此定居的外來客張宏忠偕閩、客各半的一千四百多位村民組了四支球隊加入「上安籃球聯盟」,冠軍賽來不及開打,九二一及桃芝颱風淹沒了整個聚落,張宏忠的家也毀了,籃球隊成了救災隊,冠軍獎杯必須兩年後才能頒發出去。在古坑鄉華山,九二一導致地層鬆動,華山溪與科角溪嚴重崩塌,納莉風災又讓巨土石下移毀損三座橋,寫出《黑色部落》的報導文學作家古蒙仁自台北紅塵回到故鄉雲林擔任文化局長,以四年時間結合水保局的資源文化重建,重現華山風華,所舉辦的台灣咖啡節締造十五億商機,也舖出一公里長的文學步道擋住土石流。在梅山鄉太平村,五十五年次的林玟美從台北返鄉種茶,種出全國第一屆優質茶競賽冠軍;同樣也是返鄉在梅山碧湖種茶的青年陳合德,加入土石流防災自衛隊,救出美麗雙胞胎姊妹中的楊瀅,兩人在今年三月締結良緣,山海也同醉……。 B.R,我還在旅途上。我繼續在尋找「漂鳥」的故事,離開梅山碧湖那一天早晨,我在高山金萱茶園遇到隻青澀「漂鳥」──剛從嘉女畢業的採茶少女郭盈君,為了拍她,整個人跌入山坡,一身泥濘;黃國鋒要我趕快向「漂鳥計畫」回報,我們找到了,十八歲的「漂鳥」!謝謝妳來電帶來的心情,讓我有了說故事的對象。在尋夢的路上。
-
賈寶玉和巴金———談中國人的「懺悔意識」
佛教心靈既判異於基督教,何以又懷有另一種似乎更深沈的懺悔意識呢?一言以括之,那是因為佛教心靈更博厚也更深沈。佛教曰「同體大悲,無緣大慈」,即如儒家講仁愛,佛教講尤有過之的慈悲;儒家以直報怨,佛教則以德報怨,怨親平等;儒家講存天理,滅人欲,此欲僅止於過度的私欲,而佛教則更絕決地全然去之,無絲毫妥協處。 甲午戰敗後,約莫半世紀過去,另一驚撼中國人心靈的文化大革命又發生了,文化大革命對近代的中國人心靈而言,無疑是次大檢驗,因其墮喪人性,摧折綱常,人率獸食人的酷烈怛傷,何止千百倍於戰敗屈辱或禮教吃人的疚責悔恨?這裡要追問的是,犯下這樣自我摧傷的罪業後,中國人可曾悲懺痛悔過?倘使有的話,它又是以什麼作為最終的依歸? 我們不妨以近代中國一位重要的文人,即去年(二○○五年)甫過世的巴金談起。 巴金過世後,海峽兩岸悼念、月旦的文字不斷,其中有一個論題出現了正反兩邊各異的評價,或仍以正向偏多的評語是,在巴金八、九十年的創作生涯裡,幾部皇皇鉅構如愛情三部曲,激流三部曲、憩園、火等作品,或竟不如日後那薄薄幾冊札記體的《隨想錄》和《再思錄》來得有價值。後者的引人矚目,也不過就是巴金反覆再三在札記裡提出的「講真話」三字而已。講真話是做人或做為一個作家的基本條件,如今卻成為足堪讚譽的理由,為什麼? 這要從那個時代背景及發生在巴金身上的某些遭遇談起。而第一個指標性的事件或是五○年代的反胡風運動。胡風向來能說敢言,共產黨執政不久,也即在一九五四年,他呈送了洋洋灑灑三十萬字報告書予黨中央委員會,明說暗喻地反對毛澤東那架在作家頸上五把刀子的文藝綱領,埋下了不久後遭批鬥並逮捕下獄的禍根。這年年底,他又密集發表兩次演講,不留情面地批判周揚和何其芳,引來周揚集團的反擊,直到隔年五月,敗下陣來的胡風被捕,並送進秦城監獄。 在蕭乾、馮雪峰、夏衍等文友遭難時,巴金都展現其風骨力挺,但不知為何,在胡風事件中,巴金的表現讓人失望,他既沒說真話,也沒選擇說假話,相反的,他選擇了和胡風劃清界線,事實上,即是加入迫害者的一方。四十年後,他承認了自己的懦弱,在《隨想錄》第五集第一百五十則〈懷念胡風〉裡公開表白了對胡風的疚責之意。只是,他這份悔疚自責恐怕不夠真誠而絕決。在《隨想錄》第六十七則裡,他懷念豐子愷先生,為自己未能在「百花齊放」運動維護友人感到悔恨。但他卻也立刻說:「其實我也不能苛求自己,」他把責任推給外在的壓力:「那個時候好像有一種強大的壓力把我僅有的一點獨立思考也摧毀了。」很顯然的,巴金的反省是為德不卒的,或者說,他的省思還談不上懺悔的層次,頂多只是「講真話」——那是在札記裡他一再強調的用語,他甚至把這些札記的集子題曰《隨想錄》或《再思錄》,而不彷效奧古斯丁、謬塞、托爾斯泰、魯騷等開宗明義地直接以「懺悔錄」命題。 即便只是講真話也不容易,邁入暮年,已德高望重的巴金承認自己為此感到苦惱。更何況講真話只不過是懺悔的必要條件呢。我還可以舉出一例,反證出即使只在這懺悔的「前置作業」階段,我們中國人都沒能達到,遑論那種更深沈的懺悔意識?這個舉證見隨想錄第三集《真話集》等七十九則〈三論講真話〉一文。巴金說,他寫自許要講真話的隨想錄後,有位「有名的雜文家」朋友來信說: 「對於自己過去信以為真的假話,我是不願認帳的,我勸你也不必為此折磨自己。至於有些違心之論,自己有時也很難過………我在回想,只怪我自己當時沒有勇氣,應當自劾。………今後誰能保證自己不再寫這類文章呢?………我卻不敢開支票。」 這番坦白赤裸裸暴露出近代中國知識份子心靈的枯索及敗壞。這種現象確是集體性的、民族性的,所以足以稱之為整個中國人的不幸。或者用一種反推回去的說法是,由於欠缺諸如基督教的罪及救贖觀,和佛教深沈的慈悲心,中國人竟連講真話都不可得,遑論那什麼懺悔心呢? 中國人既無贖罪性的懺悔意識,亦無以有情眾生之業為己業而欲擔荷之的悲懺心,我們有的是德性良知及因其缺如而帶來的羞恥心——而這些都僅止於現世,縱深不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發生在巴金個人身上以及文化大革命那種率獸食人的慘劇,終於讓作為良知者的作家巴金也棄守了,他在文革期間受的那種苦,我們不忍苛責,但許多實情真象,也不能不明說。 我們或未必一定要向基督教或佛教心靈來借柴添火,但賈寶玉最後之剃度出世,的確只能以佛家的「空其心性」意義來詮釋才好,也才圓滿。整部紅樓夢是寶玉悔其自性穢濁之罪業的歷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賈寶玉的穎悟應得自佛家,咎其自性悔其自性的懺悔賈寶玉有,而巴金沒有;巴金有的僅止於知恥及羞愧。(下)
-
心得其平,事得其明
上星期一,本報島嶼觀察站,傅崑成先生寫了一篇文章——「站在世界舞台的陰影下」——比較兩岸的媒體現況。他開宗明義說:「在大陸看電視最大的一個感覺是:這個世界好大,令人有些眼花撩亂。而在台灣看電視的最大感慨卻是:這個世界真小,只剩下了『泰安休息站』和『民生休息站』。——………!」 誠然大陸是大國,邦交國家多,在世界舞台舉足輕重,有宏觀的國際視野;台灣相對來講是一個小國,缺乏國際地位,沒有甚麼影響力,國際視野比較小。這樣的結果,不必然跟媒體的發展質素有關係。 大陸的媒體,還在嚴格的控制之下,一篇新聞要見報,要一改再改,甚至改五次,改到面目全非;即使突發新聞,都要請示才能報導。因此,只好報導國際新聞,最為安全,不會惹禍上身。 台灣媒體自從解嚴之後,已完全開放,百家爭鳴,百無禁忌,各顯神通,記者寫稿不須一核再核,也不怕觸犯當道,被押被關。而台灣社會這麼熱鬧,每天狗屁倒灶的事情那麼多,好像看連續劇一樣,大家關注這些新聞已經來不及了,怎有餘暇關心國際。 所以就會變成看大陸的電視感覺世界很大,令人眼花撩亂,而台灣的電視世界很小,只剩下了『泰安休息站』和『民生休息站』。從另一角度看,大陸是以大見小,因為是虛大;台灣是以小見大,因為是實大。 以傅先生舉的義甲醜聞為例,大陸有兩、三億的人口瘋足球,站在市場經濟的立場,當然要充分報導,既沒有政治風險,又有很好的收視率,帶動廣告的收益,何樂而不為呢?反觀台灣,一份體育報都養不活,四年一次的世界杯,不過跟熱潮起哄,那有甚麼體育人口。傅先生認定台灣的媒體「站在世界舞台的陰影下」,毋寧有以篇概全之嫌。 每次到大陸,我都研究大陸報紙的內容、編排與廣告。正如傅先生所言,大陸現下的報紙頁數都很少——(好像當年台灣戒嚴時代一樣)——這就是一種小腳,傅先生走過了小腳,擺脫了警備總部的箝制,怎麼今天會回頭品味起小腳來,還說小腳是香的呢? 新聞最重要的是自由,編輯發稿,警總人員站在背後,這種日子傅先生大概沒經歷過。台灣的媒體,好不容易爭取到今天的自由,即使濫用自由,造成「媒體公害」,也比不自由強過千百倍。今天不能因為見到新聞自由的害,遂否定新聞自由,而緬懷新聞不自由的嚴整肅殺的社會。 傅先生自己也承認:「當然,大陸媒體管制比較嚴,比較『不自由』,不能像台灣媒體一樣任意搞自己的報導『特色』。」台灣走到這一步,不知花了幾十年的功夫,大陸要走到台灣今天這一步,不知還要花多久,我們怎能不知珍惜,反過頭來要向大陸學習呢? 傅先生說:「如果,藉自由之名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殺滅了人民眼中的真實世界,這樣的媒體自由又有甚麼意義呢?」假設傅先生的立論不錯,那麼請問:「如果,藉管制之名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殺滅了人民眼中的真實世界,這樣的新聞管制又有甚麼意義呢?」何況傅先生通篇只講一件義甲事件,這條新聞報導與否,難道有像您說的那麼嚴重——台灣的媒體「站在世界舞台的陰影下」。會不會只見秋毫之末,不見輿薪? 傅先生的結論寫得很有意思:「生而為人,我們的『知』權,應該要夠廣泛,夠深入。能讓我們真正做到『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的媒體,才是一個有價值的媒體嘛!看看台灣今天的媒體,我有說不出的難過。」 請問傅先生,大陸人民有『知』權嗎?可以知道國內各地發生的打弊打醜、重大事件、突發新聞,或是只要報導國際新聞,歌功頌德,讓人看得眼花撩亂就是有知權呢?甚至於大事報導義甲醜聞,滿足球迷的胃口就有知權呢?套用傅先生的一句話:「看看大陸今天的媒體,我有說不出的難過。」 我覺得揭發弊案、罷免陳水扁總統是我的知權。大陸能嗎? 如果新聞有普世價值,那就是新聞自由了,以這個標準來衡量,請問傅崑成先生,台灣或是中國大陸,到底誰「站在世界舞台的陰影下」?
-
考試
四十幾歲了,我還在考場中掙扎求生。 去年是普考,今年是高考三級,都是文化行政。去年普考考了第一名,但因志願分發到澎湖,所以人家不免以為:您老人家大概是最後一名錄取的,所以才不得不發配邊疆吧?這就像當年俺從金門高中考上乙組的台大歷史系,即使分數在乙丁類中組屬於前四百名,也足夠上丁組的台大法律系司法組,但人家還是要懷疑你:是哦,金門來的,那一定是有加分或保送的吧!想來,這也就是離島人的一種悲哀吧! 大學聯考的事情,已經太遠了,讀歷史系呢,也可能成了就業的毒藥,但當年那一顆拒絕認輸的心卻依稀彷彿,就像記憶中一直不曾遺忘的三聲鼓聲,鼕鼕鼕,那是我讀小學六年級時,參加後浦城隍廟元宵春謎活動得來的掌聲。當時的猜謎活動,依答題難度,分為甲乙丙三等,譬如《三字經》、《百家姓》、國名、成語等,都是屬於丙級的居多;而甲級的題目,則是五經、四書、漢文、唐文、宋文等等,屬於「詩云子曰」的範疇。小小的年紀,我帶著家中那本破破的、字小小的《古文觀止》,猛力翻尋,竟然猜對了一高難度的甲等題,謎面已經忘了,謎底卻記得清楚,那是李白<與韓荊州書>中的二句話:「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當燈謎主持人敲下鼕鼕鼕三響鼓聲,喊出「中啦,甲?一個」時,我發現周遭的大人們都有些納罕,那個從後排擠到前頭領了一個「電罐」(熱水瓶)獎品的人,竟是個小不點兒呢! 但俗話說得好,小時候胖不是胖,今年元宵,我在偶然的機會下,隨著佳人去到澎湖鎖港的燈謎會場中,沒戴近視眼鏡,老眼昏花的狀況下,鵠望守候多時,卻也只猜中了一題,謎面是「宣佈皇帝駕崩」,謎底則是商業用語「批發九五折」。也許,這也十分貼切我目下的境況吧,甚至,別說九五折了,俺一生過去種種,連五九折亦是乏人問津矣! 好漢不提當年勇,拒絕認輸的心,終究抵擋不住「畫蛇著足無處用,兩鬢霜白趨埃塵」的窘境。我很清楚自己,「他生未卜此生休」了,如果今年能考上高考就夠僥倖偷笑了,此外尚能如之何如之何?只是,就像「齊人驕其妻妾」般,明明是拖著疲憊、老衰的身心去圖個「范進中舉」般的功名,心餘力絀之際,當佳人好意問起:「這次考得如何」?俺仍不免要抬頭昂起駙馬爺式的仰角,實問虛答曰:「俺若考不上,那肯定是閱卷委員有問題!」然後,再把自己如何考上台大歷史研究所碩士班,又如何在博士班考試時拿下筆試第一名的豐功偉業,嘮叼個一番了。 雖然,這些都不是添油加醋的謊言,然而,一切真的已經很遙遠了。 四十幾歲了,我還在考場中掙扎求生:飛機飛進了「無家可歸」的台北,訂了三天便宜的旅社,安安靜靜地隨著鐘聲響起,進入木柵國家考場七樓的座位上,乖乖地拴好--不是漂亮的葉慈(W.B.Yeats)筆下希臘聯軍統帥阿加曼農(Agamemnon)統兵遠征特洛依的坐騎,卻像一匹早已過了當用之年的老馬,伏在桌案上振筆寫到手軟心酸,想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金科玉律,想到經過了二十餘年,俺仍必須憑藉著考試來證明那證明了什麼也不管用的自己,並勞累遠方的母親拿著「博士金」整個金門山燒香拜透透的焦急之情,當三天八堂十個科目的考試終於熬了過去,忽然,「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這樣的詩境,俺,也終於徹透瞭解了!幸歟?不幸歟?有識之士引以為戒可也!
-
力耕福田必有收穫─從事金門華僑口述歷史的啟示
民國九十五年(西元2006年)七月十三日至二十日,金門縣口述歷史訪問團一行八人,在縣府秘書董群廉、金門文藝主編陳延宗的指引下,赴馬來西亞的吧生雪蘭莪、馬六甲、柔佛州等三處金門會館,找金門華僑鄉賢做口述歷史。這是金門縣長李炷烽為了今(九十五)年十二月中旬,將假馬來西亞吧生舉辦的世界金門日,所配合舉行的一項文化活動,富有歷史性、傳承性、宣教性的一項很有價值的措施。縣長「要金門人走出去,讓世界認識金門。」口述歷史工作,不但可以保留世界金門華僑,在異鄉奮鬥有成的感人故事,將來也可作為學術研究及金門華僑誌編纂的重要史料,一舉數得。 十三日,我們原訂由金門飛台北,因為碰上碧利斯颱風,遠航停飛,只好補位改搭立榮赴台中,再乘車返台北,真是勞神費力又破財,但為了遂成任務、達成目標,也只好權變因應、堅持做法。十四日清晨五時驅車赴中正機場,搭七點四十分的馬航飛馬來西亞,歷經四小時餘,抵達首都吉隆坡。承蒙僑委會駐馬簡任秘書薛台君、秘書吳憶苓的熱情接機,並率領我們做禮遇通關,讓我們減少許多大排長龍的麻煩,給我們莫大的方便,甚表感激。 馬來西亞由兩板塊組成,一塊形似台灣地圖,包含有雪蘭莪、馬六甲、柔佛州與檳榔嶼等十一個州;東隔著南海的另一個離島,形似烈嶼,是由婆羅州及沙勞越兩區所組成。馬來西亞北接泰國、南臨新加坡、西隔馬六甲海峽、與蘇門達臘相望。馬來西亞原為英國殖民地,面積三十三萬平方公里,約超過台灣的十倍,人口兩千五百多萬人多台灣一點,可謂地大人稀。民國四十六年(西元1957年)八月,獲得正式獨立,華僑人數佔馬來人數的百分之四十強,我們金門華僑鄉親約十萬多人散居各地,皆有舉足輕重的非凡成就,馬來西亞之有今日,實在是華僑的貢獻,而有致之。他們不但貢獻家鄉,也貢獻當地,居功厥偉。 馬來西亞傑出華僑靈魂人物之一,楊忠禮宗長(湖尾人),去年世界金門日返鄉,曾經捐款給國立金門技術學院台幣兩千萬、捐湖尾整修祖廟一百萬、捐湖峰獎學金二十萬,筆者以宗叔為榮、楊氏宗親以他為榮、金門人以他為榮,馬來西亞的華僑也以他為榮。根據峇株巴轄柔佛州金同廈會館副會長張來吉(沙美人)說:「楊忠禮拿督正向馬政府提案投資馬幣八十億,相當台幣九百億,擬興建『子彈火車』從北部吉隆坡到南部新加坡交界新山,大家都寄以厚望、拭目以待、樂見其成,希望他再為華僑爭光,為馬來西亞作更偉大的貢獻。 十五日下午二時,我們在吧生雪蘭莪金門會館秘書許晉福的安排下,到達該會館,深受會館主席王豪傑(尚義人)、副主席呂清便(東村人)、黃清河(西園人)、李昭合(官澳人)、常委顧問陳禮教(碧山人)等華僑鄉賢十餘人的熱烈歡迎接待。隨著舉行歡迎座談會,首先相互介紹與會人員,王主席致歡迎辭,筆者代表訪問團致感謝辭,並代表李縣長致贈各會館紀念品,包括金門文學叢書三套(三十冊)、金門經典一本、瓷畫一幅、狗年紀念酒兩瓶。董秘書也在會中說明訪談的需求,部分鄉親也提出幾點有關土地登記的問題,王主席特別介紹咸以「女將軍」傳頌的傅晴曦(俗名傅彩兒)之姪子傅順進(後浦人),表示他帶了些嬸母的書籍與資料要送給口述歷史訪問團。傅晴曦居士係鄉賢傅錫琪的第三女兒,曾是蔣宋美齡的重要隨扈,甚蒙國家重用,被譽為「女將軍」。軍職退伍後,聘任馬來西亞華文菩提中學校長,長達二十年,期間不忘以佛教思想「慈悲為本、平等為用」為訓導目標,教育學生。一九七六年,傅居士自校長榮退,仍退而不休,從誨人的教育工作到推拓人性心靈的教化,積極向社會大眾推動「佛法大眾化」,不斷往「宏揚佛法,利樂有情」這條道路邁進,出版了<認清佛教真面目>、<慈悲光走真善路>等四本佛理專書。他的處世理念:「力耕福田必有收穫」,正是今日華僑鄉賢奮鬥有成的具體見證。 今日馬來西亞華僑鄉親的成就都是由於力耕福田──刻苦耐勞、冒險犯難、努力奮鬥、克勤克儉而累積收穫致富的,根據柔佛州新加蘭的華僑鄉賢李福南(復國墩人)表示,新加蘭有「小山外」之稱,住的幾乎全是山外陳氏宗親,一百多年前陳春期湖小退休老師的祖父陳候勝鄉賢就來此拓荒,他的兩位親兄弟一家族,就住在這美麗的新加蘭村。他說,「新加蘭」是土語「蠻荒之地」的意思,表示金門先賢剛到這尚未開發之地,上山開墾或下河捕魚時,處處都充滿危機,河裡多的是鱷魚潛伏、樹上採椰又常遇猛獸侵襲,性命危在旦夕。華僑鄉親的家信常這樣寫:「今年還可以寄錢,明年生死尚未知。」可見華僑先賢奮鬥的艱苦與風險,真是環境險惡、朝不保夕啊!柔佛州金同廈會館會長陳成龍博士,也是從這裡作販魚生意發展,而成為今日的大企業家。 教育為人類啟發知識的動力,馬來西亞金僑鄉親不忘華文教育,皆自資籌辦華文學校,曾任華文小學校長退休的張來吉校長說,他曾經在一次慶祝教師節的大會上,向全體學生家長與老師致詞表示,今後的趨勢是全球化、國際化,弟子要有競爭力就要靠教育,他說,十年前馬來西亞的父母告訴自己的子女說:「孩子們,你們要好好的讀書、好好的吃飯,不要像中國、印度的孩子沒有書讀、沒有飯吃。」現在,馬來西亞的父母告訴他們的子女:「孩子們,你們要好好的讀書、好好的吃飯,不要被中國、印度的孩子給淘汰了。」如今我們也可以告訴我們的孩子:「孩子們,你們要好好的讀書、好好的吃飯,不要被世界新趨勢的挑戰給淘汰了。」他呼籲父母教師要重視教育,唯有良好的教育,孩子才有優勢的競爭力,才不會在這個國際化、現代化、競爭激烈的社會被世人淘汰了。 十六日至十九日,金門華僑口述歷史採訪團,開始兵分三路,董群廉秘書、楊天厚、林麗寬夫婦、王先鎮、顏炳洳等五人,留在吧生雪蘭莪金門會館各地作口述歷史,唐振瑜導演等多媒體三人製作小組,赴各會館拍攝歷史紀錄影片,蔡鳳雛老師、陳延宗主編和我,十六日上午八時專車南下,車程約四、五小時,才能到達柔佛州金同廈會館,再分赴各村作實地採訪,十七日上午九時先與柔佛州金門鄉親舉行歡迎座談,再分赴各村作口述歷史。十八日上午十時返馬六甲金門會館,與鄉親舉行座談會並作口述歷史。我們在馬六甲金門會館,承蒙會長張成佳(沙尾人)、署理事長李漢槎(後浦人)等鄉賢,以及柔佛州金同廈會館會長陳成龍、副會長陳期惠(山外人)、秘書蘇榮成(同安人)、交際組長李財來(山西人)等諸位鄉賢熱烈接待安排,讓我們順利達成採訪工作,成果豐碩,特表感謝。另外,這次筆者到柔佛州的龍引村會見連襟鄭龍標、周滿賢伉儷,鄭姨妹夫即是當年政大的馬來西亞僑生,在台求學時認識曾任護士的妻妹,結婚後雙雙回馬來西亞開闢農場,經過二、三十年的慘澹經營,現在終於開闢了一片富裕的新天地,這也就是我們華僑拓荒的精神,更重要的是,他們教育子女有成,老大是中醫師在大陸行醫、老二與老三均就讀於台灣高雄醫學大學,對於他們的成就深表歡欣與慶賀。訪問團於廿日結束返金,將從事整理出書的後續工作,建議李縣長繼續擬計劃對新加坡、菲律賓、印尼等僑居地作口述歷史,為金門人繼續寫歷史。
-
金門印象
2006台灣海報設計協會的年度主題展──「台灣印象」。幾經思索,我終究缺席參展,並無其他因素,只是猶豫於台灣印象的「分際」與「界定」。 最初的構思是以金門故鄉為創作主題,自行開創一個子系列作品參展。但在起草構想的過程裡忍不住有些小小的質疑;關於金門的文化角色定位。比諸於以移民文化為主體的台灣文化,金門,究竟該歸位於哪裡?地理方位明確與大陸有著脈絡相連的事實,但是政治上的版圖卻因著政權的遷守台灣而歸屬中華民國。無論就歷史文化或地理屬性,以傳統閩南文化夾雜南洋僑鄉風情的金門島,畢竟和地處亞熱帶的福爾摩莎台灣島有著相當的差異。金門因著奇異的身世與歷史際遇,遂形成一種既非全然中國化,卻也明顯區別於台灣島的文化風情。如今,把「金門印象」勉強擠進「台灣印象」的氛圍,至少在文化印象這個領域,我覺得並不完全適妥。 2002年秋天,因緣際遇,有機會得以重返島鄉,參與暌違二十餘載的金門故鄉所舉行的文化活動。那年,創造了話題的「金門詩酒文化節」,引發藝文界一股騷動,也替金門製造了媒體大量曝光的機會,島上有史以來首次籌辦的大型文化活動,確實讓這個沈默的島嶼有了些新的文化萌芽。彼時島上卻也隱隱有著另一種聲浪,認為活動既未能帶動外來觀光客的人潮,也沒能邀請島上的大多數鄉親參與,有浪費資源的疑慮……。在整個活動過程裡,我不時感覺到一分來自家鄉的榮耀,面對兩岸三地以及遠從南洋僑鄉專程前來共襄盛會的賓客們,島鄉終於得以卸下冷戰期的戒嚴桎梏,以原鄉風情面向世界,展示我們的熱忱與自信,並且獲得來賓的熱烈迴響。詩歌書畫、酒香古意、海中相會、高粱酒宴……,把酒鄉風情藉著詩與文化,渲染得盡興盡情。 「金門詩酒文化節」除了活動本身的意義,更重要的是結合了島嶼自身的智慧、力量與情感,進行了一次全新的文化形式之企想與實踐。比起花大筆經費用水泥埋葬了親暱的紅赤土,我們花費在文化活動上的用心,畢竟不成比例。文化不應該只是硬體工程的建設,更重要的元素在於「人」,文化因人而風華璀璨、歷史也因人而悠遠傳遞。 陸陸續續的,島嶼鼓起臂膀,向著海洋頻繁的發聲起舞,各式各樣的藝文活動紛紛開展。更多的參與者、更多的展演者、更多的鄉民應該感受到文化的薰陶與多采是多麼異於從前那些慘澹拘謹的年代。只可惜似乎我們的島並沒能持續這一股延續的力道,特別是建立一種持久的、擁有獨特品牌、並且是越見精緻而大氣的特色活動之策劃承辦。 國人耳熟能詳的「宜蘭童玩節」、港都的「貨櫃藝術節」、竹苗一帶的「客家桐花季」、貢寮的「海洋音樂祭」、墾丁海邊「春天吶喊」等等案例,皆是長久堅持在地特色,致力經營才終成氣候,成為人們既定而且有所期盼的年度盛會,而非僅藉一次活動就能篤定江山。很遺憾的是,今年的「詩酒節」悄悄被移師到蘭陽平原上,對於以高粱酒原鄉自傲的金門島而言,總有那麼一點顏面盡失的缺憾。而2004年的「金門碉堡藝術節」,事過境遷,不知道有無再現風華的機會。 2003年出版的「經典金門」,是我印象所及,有史以來最為亮眼而兼具質地與風采的一本金門圖像出版品;無論就官方出版或私人創作出版領域。我想這與當初所設定的出版格局有著直接的關係。「經典金門」的出版印證了一件事實:一件值得肯定、成功的文化工程或出版品,絕對必須耗費等值的製作經費預算、結合具有優秀設計概念與企圖的製作團隊、經歷足夠時間的製作流程,包含從文字企劃撰寫、取景拍攝工程以及美術版面設計、乃至後期嚴格的審查修飾制度,然後才是後期印刷、裝訂流程到正式出版,才能成就一段美好的記錄。 其實,每一件出版品的流程大致相同,但是成品的素質則有所差別。有些書引人疼惜、愛不釋手,有些書雖然耗資不貲,該花的經費、能夠設想的印製條件都齊備,但卻無法讓人耐心的完整翻閱,有些勉強瀏覽,卻沒有一絲引人眷顧之處。如果放大來看,文化活動的籌辦大抵也是如此,有太多的條件與因素決定事情的成敗或優劣,但是文化事業畢竟不像一般商業行為,只以上商業觀念與投資報酬率為唯一考慮,否則又何須動用到「文化」這般沈重的包袱。 「經典金門」衍生出的價值,至少就官方立場而言,我認為絕對是物超所值。「經典金門」出版之後,大部分金門形象的文宣幾乎就全然依侍著這書裡的圖檔。攝影師以專業的器材與企圖心,在長達一年多的拍攝期,隨著不同季候的變 換,記錄了島嶼的種種風情,以商業包裝的美化手法,為眼前的金門留下了美麗亮眼的姿影。就推銷觀光的角度看來,具有相當的效益。不禁期盼著下一部可以讓人為之驚艷的「印象金門」的催生。 以影像傳達訊息的時代,最大的特質在於快速更迭、繽紛幻化、精銳代出。再美好的身影都無法歷久不衰,這是新時代傳媒生態的濫觴,但同時也警惕著相關行業與從業人員,包括公務部門也是。廣告界裡人人恪守的一個警示:沒有創意就沒有未來。如果引用在文化耕耘與經營傳承的領域裡,我想感同身受。
-
古區憨仔
古區是金門島西南的一個小村落。從賢聚沿古官道及圳仔溝朝金門城北門方向、行至官路邊前左轉;或是由金門城出北門、順著燕龍山(太文巖)山路直走,約莫二百米遠,就會來到一處土坡前左轉即可到古區村內。而由土坡往上爬,即可到傳說中宋代理學大師朱熹曾經來金門講學的「燕南書院」遺址。據《滄浯瑣錄》云:朱子主邑簿,採風島上,以禮導民,浯即被化,因立書院於燕南山,自後家絃戶誦,優游正義,涵泳聖經,則風俗丕變也。 小小古區村,有了書院加持,文風燦然不在話下。明天啟年間(西元1622年),古區終於出現了第一位進士陳昌文。他曾在廣東為官九年,後被拔擢任南刑科給事中,古區村與金門鄉里皆稱其為「陳刑科」。關於陳刑科比較有名的傳說,是他年幼時即能從容的對金門才子許獬說出「爛土有刺」這樣慧黠的話。 陳刑科就像漫漫長夜裡劃過古區天際的一顆耀眼流星。但是,三百八十多年後的今天,沒有多少人知道陳刑科的後代子孫依然在古區村裡生活著。只是造化弄人,聰慧敏捷、口才便給的陳刑科,他的子孫傳到了民國以後卻以「古區憨仔」馳名遠近。 古區憨仔經常的落腳處是古區村口的回龍宮與土地廟。實際上,他的家就在離土地廟旁不遠的地方。日據金門那幾年,古區村民種了不少甘蔗,大家為了製糖方便,就合力在土地廟旁蓋了個製糖間(俗稱蔗舖)。民國三十八年國軍撤守金門,小小古區就進駐了一個旅及防砲、雷達部隊,蔗舖也被國軍強徵作為囤放彈藥的倉庫。民國四十三年「九三砲戰」期間,彈藥庫於九月十六日被中共砲彈擊中,引起大爆炸,全村二十六間民宅,僅有一號民宅倖存,有一對父子在屋簷下摘花生因房屋倒塌被壓致死,彈藥庫所在地炸出了一個大坑。自此,古區憨仔便以宮為家。 古區憨仔的家離彈藥庫最近,但是他們都外出幸運逃過一劫。只是宅第已夷為平地,僅剩一座旗桿夾。我不知道古區憨仔的憨傻跟那次大爆炸有無關聯?從我懂事以來他就已經被叫古區憨仔了。但是,如果說古區憨仔是傻子,我肯定他絕對是最善良、勤奮的傻子。 那些年,家家戶戶都種著小麥、高粱、玉米或花生。古區憨仔自己當然沒有種田,白天大夥兒農忙的時後候,他總是手裡拎了個部隊裡用的不鏽鋼杯,滿山遍野慢悠悠的逛。渴了,用鋼杯舀圳仔溝的水喝,餓了就從褲兜裡掏出軍營裡要來的饅頭吃上幾口。幾乎每日部隊晚飯時間,他都會到山前村後石獅山上俗稱「五支煙囪」的營區報到,伙房兵總會給點饅頭之類的。 傍晚以後,古區憨仔才會開始忙碌起來。白天他像城隍爺出巡一樣,足跡踏遍了附近各村落的農田。晚上,他會記住哪塊田裡的活幹半截的,譬如:花生拔一半的、麥子沒收完的。他就會連夜幫忙拔完並排放得整整齊齊。鄰近村民逐漸知道了他的脾性,經常把農活起了個頭,希望引誘他上鉤來幫著免費幹活。古區憨仔總是不求任何回報的默默幹著。有好幾次就著月光通宵達旦直忙到日頭赤炎炎的把他熱出病來。 古區憨仔沒有他先祖陳刑科那樣的文采學識、能言善道。他身著黑布衣褲、不修邊幅;他不言不語,如聾似啞;他來去無聲、形似鬼魅。他是軍管戒嚴時期古區與鄰近村落的共同記憶;他的晦澀難解、他的瘖啞質樸、他不求回報的默默付出,對照呶呶不休、寡廉鮮恥者,更顯得彌足珍貴。
-
簪纓戀戀浯水情
—金門青少年國樂團台北中山堂演出之夜 碧利斯,這個號稱多重中心,甚至是無中心的無頭怪颱來襲,登陸時間一變再變。 測不準原理,碧利斯已然擾亂了人心秩序。國中基測要不要如期?各縣市停班或者停課?首當其衝,台金航班飛飛停停。 颱風來了,簪纓還能戀戀浯水情? 一一二二個座位,千人捧場,幾乎都坐滿了! 七月十四日晚,台北市中山堂中正廳,「簪纓戀戀浯水情—台北簪纓國樂團暨金門青少年國樂團聯合音樂會」,首次登上國家級演藝廳,首支在台灣賣票演出的金門樂團,不止挑戰音樂,也挑戰颱風。爆滿的人潮!我坐在一樓二十排七號的座位上,內心也響起鄉情的激越之聲。 二十六年前,四月的一個夜裡,我也曾經坐在這裡。國立藝專國樂組擔綱演出的「中國音樂欣賞會」,我的同鄉黃麗玲在舞台上,彈古箏;〈秋收忙〉、〈邊疆舞曲〉、〈華燈初上〉、〈尋〉、〈想起了〉、〈牧羊女〉、〈思我故鄉〉………,那晚的樂章依然在心頭縈繞。曲終人散,古典美女子麗玲為自己譜上了「流浪者之歌」,到比利時去了,再也沒她返鄉的音訊。 現在,我又來到了這裡。「簪纓戀戀浯水情」,出自金門青少年國樂團總策劃、行政總監王金國的命名,「簪纓」,深坑的古地名,也是插戴在髮上的花,「冠纓」和「纓紱」,比喻世家大族;「浯水」,浯江溪,金門的母親之河、生命之水。「簪纓」與「浯水」,兩個古地、兩支樂團的相遇相戀,會是「花自飄零水自流」?是驚豔!跨越金台,在兩支樂團指揮黃光佑共同手勢統一下,他們遇合了。今晚的演出水平,也將決定著明年他們能否再次攜手進入國家音樂廳。 深坑國小樂團附設舞蹈團伴隨著〈酒歌〉出場,接續是蔡錦妮的二胡協奏伴隨〈紅梅追想曲〉、張嘉玲的琵琶協奏伴隨〈高原魂〉、李柔葦的鍵笙協奏伴隨〈天山狂想曲〉、王瀅絜的二胡協奏伴隨〈追夢京華〉,最後是大合奏〈太行印象〉,如醉如癡下的「安可」聲,再一次回到〈酒歌〉終場。擔任協奏者,俱是樂團的分組指導老師,台灣第一位二胡演奏碩士王瀅絜協奏下的〈追夢京華〉,這首曲目過去都是由交響樂團協奏,這次首度用國樂團協奏發表。驚夢全場! 掌聲的背後,太多的故事。曲折、煎熬、辛酸………。 現在的金門,「周周有展覽,月月有表演」。我總會想起一九七九年,戒嚴軍管時代;二月二十日夜裡在金門高中中正堂的「中國民歌演唱會」,旅法聲樂家姜成濤在國防部示範樂團國樂組的伴奏、陳澄雄的指揮下登場;梆笛、笙、琵琶、南胡、中胡、中提琴、大提琴、低音大提琴、敲擊樂器………,金門難得出現這麼多國樂器的組合,姜成濤以〈好久沒到這地方來〉開場,然後是江西民歌〈不唱山歌心不爽〉、雲南夷族民歌〈茶林曲〉、蒙古爬山調〈陽婆里抱柴瞭哥哥〉、西康民哥〈揹起背簍上山來〉、安徽民歌〈如今唱歌用簍裝〉………。 這場演唱會,掀起了孤寂島上的音樂風。你很難想像,當時金門高職部連一台鋼琴都欠缺,陳澄雄看了心不忍,說回台灣後要幫忙爭取;各學校的國樂器也是稀少可憐。一九七三年左右,金城國中聯課活動即有國樂社組織,師資缺乏,是王鴻章老師到軍中借將,之後有呂曉梅老師指導;而擁有第一批「完整」的國樂器材,必須在一九九一年間,服務於中廣的當年國樂社社員馬志剛爭取到中廣國樂團一批汰舊的樂器予城中。 無疑的,金城國中是金門第一個有國樂團的學校,國樂教育的種子,在這裡播撒、萌芽。這個國樂社在風雨飄搖中走走停停;二○○一年,一個靈魂人物出現了。畢業於師大美術系夜間部的王金國,一九七六年到城中教美術,那年我國二,猶記得美術課幾次移到美術教室上,他關掉燈,要我們閉目冥想,然後播放貝多芬的〈命運〉、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要我們的紙筆隨著音樂律動作畫,這叫「音感繪畫」,畫面與音符,居然還活在不諳音樂、不喜繪畫的我的腦海裡,三十年不減。這樣一個有趣、有創意的美術教師,二○○一年教滿二十五年退休,美術課結束了,卻是他與金門國樂教育一個全新的出發。他又回到城中,金城國中國樂團整編成型,聘請台灣知名指揮家黃光佑跨海指導。他發現國樂教育必須有一套一貫的養成系統,以城中為母團,幾經奔走、遊說,二○○二年促成金門高中國樂團成立,二○○三年催生出中正國小、賢庵國小國樂團,二○○四年、二○○五再整合出金門高職絲竹樂團、成人國樂社及古城國小加入金門國樂團;短短三年,金門國樂教育、發展的養成系統建置了,又在金城國中校長兼國樂團團長李再杭的全力支持配合,開放國樂場地給小學和高中職共處練習,相互帶動學習,縮短摸索時間,「紮根小學、強化國中、精緻高中」,「一個方向、三個階段、一個養成團」。二○○三年九月十二日,金城國中國樂團〈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在金門文化中心首開金門學生樂團獨立公演之例,同年參加全國音樂比賽,獲得國樂合奏優等獎、室內絲竹樂甲等獎,二○○四、二○○五、二○○六,也一再寫下優等獎,甚至團體北區決賽優等第一(共計十二隊總排名第四),絲竹室內樂全區決賽優等獎(共計十八隊總排名第七);金門高中國樂團絲竹室內樂,二○○五年在全國音樂比賽,二十三隊中,更一舉摘下全區(全國)第一,團體組也拿下北區決賽第三名的佳績;才成立兩年的中正國小國樂團,初試啼聲,今年三月在新竹舉行的全國學生音樂比賽裡,也有第九名的成績。金門青少年國樂團,已然是受人敬畏的北區五強。 金門碉堡藝術節、國際島嶼會議、世界金門日等重要活動,及至廈門市海峽兩岸同胞迎新春聯誼會,總也少不了金門青少年國樂團的演出;「金門國樂、廈門愛樂」,也許會是下一個金廈音樂風景。 從無到有,從懷疑到接受,金門青少年國樂團的誕生、成長過程,或如它多次公演的名稱「冷香‧驚夢‧燭花紅」;這是一段意志力與時間賽跑的旅程,憑藉的是創意與熱情,學生是主角,王金國是牽動者,黃光佑是指揮手,學校是舞台,學生家長是後援動力,環環相扣,才能持續,推動整個國樂團的運轉、演出;史惟亮說的,「我們不能夢想太快、太早就在音樂上恢復自我;我想,耕耘是我們,收成可能是下一代。」 「簪纓戀戀浯水情」,台北簪纓國樂團暨金門青少年國樂團聯合音樂會中山堂滿堂采演出之夜,四十八位來自金門的青少年,包含揚琴的許曉緣、打擊的許庭瑄兩位小學生的賣力、水準演出,讓我們發現到島與島聯繫與「文化立縣」的一種可能。失落的島嶼熱情,從他們身上,又找到新的能量。
-
賈寶玉和巴金
──談中國人的「懺悔意識」 課堂上,劉再復再次重敘《罪與文學》裡的話,即他把賈寶玉比喻成基督式的人物,是一個懺悔和救贖的過程。在課後發問時,我又提出一己愚見,我竊以為將寶玉喻指成基督恐怕不甚恰當。說賈寶玉來世一遭是「還債」,可說是具基督教懺悔及罪的「救贖」則不可。因「還債」是在倫理道德的前提下而說的,「救贖」則是在「罪」的前提下而說。而基督教的「原罪」其本義並非在人倫道德的闕如,卻是在背離了上帝。其次,我提醒到,我們中國人的深層人性結構裡恐怕並沒有「懺悔」這東西。劉再復想了一下,說:「是沒有。」其實在《罪與文學》的第八章〈新文化運動中的懺悔意識〉裡,就有這樣的一段借鑑於梁啟超《自由書‧國權與民權》而歸結出的認知:「帶有罪感的懺悔意識的產生是近代的事情。一八九五年中國在甲午海戰中被自己所看不起的『蕞爾小邦』日本打敗,便產生了巨大的恥辱感,同時,也就產生了『自悟其罪,自悔其罪』的懺悔意識。」依我揣想,甲午之後敗北後,中國人產生了恥辱感是有的,浸潤而成懺悔意識則未必。因緣於外在職責的是恥辱,緣於內在悲悟的才是懺悔。何況曹雪芹成書紅樓夢在中日甲午海戰之前,怎麼又會有帶有罪感的懺悔意識呢? 懺悔意識原非中華民族心靈所固有。「懺悔」一詞,源自南來佛教。確切細分,懺是梵語,悔才是華夏中土之言。懺原為懺摩(ksamayati)之略,意為請他人忍恕我。悔原名提舍那矣Csayati或Desanakaraniya)意為陳露己之罪過。佛教當然也有罪的觀念,唯佛教之罪大別於基督教之罪,佛教的罪每與「業」字並說,即說「罪業」。業,即為前世積累餘存至今世的餘習,正所謂「業不重不生娑婆」,人是帶業帶罪與生俱來的,這也算是一種原罪,但這罪卻是自造的,與他者,與任何神無關。若欲除罪,也和他者無關。《六祖壇經》即有一品為懺悔品。壇經的懺悔,依方法,是一種無相懺悔,依本質,是一種自性懺悔,是要從自己內在心性入手以消除罪業。所以說:「自性若除即是懺。」「但向心中除罪緣,各自性中真懺悔。」 賈寶玉果真有基督教或佛教意涵下的懺悔意識?我看是沒有的。在紅樓夢第七回裡宴寧府寶玉會秦鐘,寶玉那份如有所失的癡想,不過是自慚形穢的羞愧罷了,《俞平伯說紅樓夢》認定一名《情僧錄》的紅樓夢是情場懺悔而作,寶玉亦是因情場懺悔而出家,所見亦平淺。寶玉的出家,假如以傷懺咎悔為前提,那紅樓夢一書的境界便不高,其出家必得視之為自性由染轉淨,由識轉智的證悟境界才有深義。 現回頭再來談中國人那令人慨歎的懺悔意識的闕如。劉再復前引述梁啟超《自由書‧國權與民權》言述,以為國人因感甲午戰敗而自此有了「自悟其罪,自悔其罪」的懺悔意識。究其實,「自悟其罪,自悔其罪」應指十八世紀末的法國民眾以及民治維新時的日人,係梁氏藉以激勵國人自省奮起,以伸張民權和國權。劉再復說自此產生了懺悔意識,或恐有過度引申之嫌。甲午戰敗,國人對於中國居然敗給東瀛一蕞爾小國的確深引為恥,這是恥辱感,離懺悔意識尚有差距。前者是感覺遭羞辱後的反應,後者是一種更深層的心性的悲悟;前者每只是一種集體性的自我譴責,後者才具有更內在的靈魂維度及自我超越。 甲午戰敗,確是中華民族自我儆省、自我提昇的一個契機。此後五四運動,多少思想界領袖群倫的名流,除梁啟超外,周作人、張東蓀、梁漱溟、陳獨秀、魯迅等人都起而大聲疾呼。魯迅尤其是個指標性的人物,魯迅在此相關議題——恥辱感,或懺悔意識,或罪感—的重要性,端在於他的深廣度;或者該說這是以深為廣的。魯迅在《狂人日記》中譴責國人共同背負著一個「人吃人」的罪孽。這人吃人,我亦吃人的習性浸淫已久,意隱隱然宛如一個民族共有的原罪。 魯迅儘管把罪往自己、往中國人身上攬,但他始終未能在內在主體激發或建構出一種諸如基督教或佛教更深沈的懺悔意識。原因其實很簡單,我們中國人內在道德的主體性有別於西方和佛教。我們沒有上帝,沒有背離、沒有原罪,也沒有具輪迴義的罪業,自然也就沒有帶罪感的懺悔。究其實,中國人和相當於上帝的天的關係並非由上而下,卻是平等的。從春秋之世人本的發皇,到孟子確立人的內在道德性,隱含著天與天齊的意涵。乃至宋明新儒學諸大儒如張橫渠的「為天地立心」,朱熹的天人合一,程頤的天人一理,周敦頤的人道之仁義配於天道之陽陰,天人無二道,統一於生成之理。凡此在在喻示著人之性靈的高揚與明善,絕無卑屈其下的陰暗。職是,中國人並無因負罪而帶來的懺咎,我們懷的是因背離人倫道德或淪喪了道德主體性而有的羞恥感而已。 (中)
-
幸福的感覺
我終於發現金門人的幸福了。 而這種幸福居然是由於分裂造成,我名之為「分裂的幸福」。 我的感覺是最近的一次旅行,跟著金門酒廠的員工,到了一次大陸,讓我比較看清人的本質,改變了我一些想法。因而認為:現在獨立是災難,統一也是災難。 金門人在分裂中吃了許多苦頭,但在吃苦的過程中,現在回想起來金門人也得到一些,那一些之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仍有人的良善本質。金門人今天沒有失去人的良善本質,就是我說的「分裂的幸福」的基礎。 我跟酒廠員工登陸的第一餐就開始喝酒,喝他們帶的金門高粱,他們是整個行程都要喝酒的,而且也真正作到了,管它旅途多勞累,天氣有多熱。因為:無酒不歡。曹操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他們沒有這樣沉鬱悲觀;李白說:「古來聖賢多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他們也沒有如此高蹈慷慨。他們只是純然的飲酒,沒有俯仰古今、天下興亡的感慨,這是真正庶民的生活,本然的良善。 我從賞景中看到文化,從飲酒中看到人性。金門人見多識廣,他們是了然,了然於甘願付出他們的愛心,去滿足貪婪者的設計,他們是花得起小錢的,而且也心甘情願的花,這就是一種厚道。我覺得金門人富足,他們的心充滿幸福,他們有多餘可以施予。 可是相較於另一方的人,他們處心積慮想怎麼掏空你的口袋?不論是誘敵深入,或是厚顏無恥,甚至於欺坑拐騙,他們自以為得計,其實他們的貪婪與不足,正顯示他們有人的外表豺狼的本質,他們以為聰明而不知道可悲,他們扭曲了人性,我們到那兒去找良善的本質,這就是兩岸人民最大不同的地方。 即使不談制度,統一也要統一在有人性之下,一個十三億人口的國家,在鬥爭土壤中,披上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的外衣,奮力的想脫貧,他們已失去了良善的人性本質而不自知,這是我這一次從金門人的飲酒之中,得到最大的收穫,我要特別感謝金門酒廠的員工,只因為常飲能開眼。 記得一九九零年我首次出國,我的故國情懷揮之不去,那是幾十年的想望與憧憬,我選擇了去中國大陸。作為一個金門人,一衣帶水,一髮青山,幾十年的乖隔,這種感情外人恐怕難以理解,金門人對於大陸的渴望與寄託,即使在身受炮火的荼毒,都沒有懷恨之心,金門人所寄望於大陸,除了富強之外,最重要的是人性的良善。 人性的良善,是一切交流的前提。 以前我常想,退休以後到大陸自助旅行、駐點寫作,每個地方待個一年半載,這個文化體驗的理想迄未實現,午夜夢迴,不無遺憾;可是經過這次大陸之行,發覺沒人可以相信,不能有免於恐懼的自由,旅行寫作與大中國夢遂因此幻滅。山川景物迷人依舊,但是到那裡找回溫良敦厚的人性呢?這是中國大陸今日最大的致命傷,也是文化的死結,有誰能解得開呢? 金門人至樸,大陸人至巧,我從至樸中見到至巧,而以樸觀巧,正是因為金門高粱酒。金門酒廠員工飲酒大陸行,可以觀照:簡單的生活,善良的心性,恬然的知足,家庭的幸福。這些都因為分裂之後而保有的,從這個觀點看,兩岸分裂對金門人無形中是一種幸福,一種人性的幸福,那麼,我們何不享受這種幸福呢!
-
吉甫車與拖拉庫
呂秀蓮日前在接受媒體專訪時表示,政黨輪替以後,因為太多人排隊等著登台表演,造成「院長一吉甫車,部長一拖拉庫」。要說秀蓮姊是現在民進黨的良心,也是敢說真話的人,實屬當之無愧!只是她的話說得還不夠精確,說得透澈一點,民進黨執政以後,由於人才短缺,又流於酬庸,所以有「一吉甫車不稱頭的院長」和「一拖拉庫不入流的部長」。 二○○○年阿扁僥倖又意外地當選了總統,在毫無執政準備的情形下,亟思穩定政局,有效掌理國政,不得不走「新中間路線」,找來國民黨時期的國防部長唐飛擔任閣揆,未幾,發現唐飛不易駕馭,復因核四問題立場、意見相左,決心搬掉這塊擋路石,由被譏睡雙人枕頭的張俊雄繼任,從此進入民進黨「綠色執政」時期。之後,游錫、謝長廷,到現任的蘇貞昌,六年多來,五任閣揆,檢討起來,這些人除了坐享權力,實在看不到有什麼像樣的政績。倒是在阿扁腐化、無能的帶領下,讓台灣一直往下坡路走,就經濟表現一項,從亞洲四小龍之首到如今是敬陪末座。如果按國民黨執政時期的用人標準,這一吉甫車的人,幹個部長都嫌勉強。 俗云:「像不像三分樣」,國民黨執政時期的政務官,大都由長期培養的專業技術官僚轉任,他們從委任的公務員,逐步升到薦任、簡任的高級文官,磨練得差不多了,擇優升任至部會次長,然後再轉任政務官,所以,他們注重專業、尊重官場倫理和工作紀律,辦起事來四平八穩,這就是官有官樣。反觀民進黨執政後的這一批批政務官,不是當年在街頭上鬧革命的伙伴,就是阿扁的金主或抬轎有功之輩,以及是坐享其成的所謂獨派人士,講白的,就是「雞犬升天」或「沐猴而冠」,要談政策制訂能力及專業水平,給個組長、科長還差強人意,幹部長嗎,真糟塌了國家名器。 民進黨執政之初,固然也留用了少數國民黨籍的政務官,一方面起用民進黨人或者由藍投綠者,因係政治任命,所以空降或破格用人之情事屢見不鮮。尤其二○○四年阿扁連任之後,除國防部長外,其他部會首長清一色由自己人當家,意識型態掛帥的結果,「典型苑在」與「PLP」之徒多到「罄竹難書」;另一方面,以「順者昌、逆者亡」之心態,惡整高級文官、破壞文官制度之案例不勝枚舉,看不下去的就提早退休,造成政府部門的失血。我有一位民國六十年初共事的預官朋友,是外交科班出身,退伍後進入外交體系,在國外就拚搏了二十幾年,正常發展可到司長甚至次長階層,綠朝以降,只給了個副職。但是,他當年呼來喚去的小弟黃志芳來幹部長時,氣得他結束了公務生涯,現在的外交工作之所以荒腔走板、頻頻凸槌、貽笑國際,原因在此。 律師出身、前國策顧問許文彬,在阿扁執政六週年時向媒體投書,感慨地說:「當初大家出錢出力挺扁,莫不期盼作為本土台灣人總統,一定要終結前朝國民黨統治時期的黑金貪腐弊端,展現本土台灣人不一樣的格局與尊嚴;而今又如何呢?」又說:「阿扁總統執政剛好整整六年。歲月蹉跎,台灣人民給他這麼長時間的治國機會,而今竟爾沒有拿出亮麗政績回報國人,反而因家族成員及身邊親信的不當,甚至不法作為,玷污了民主進步黨,甚至整個政府、國家的顏面!」美哉斯言!但是,這些公道話至少晚了二年。 歷史已經給了阿扁執政的機會,台灣人民也曾經給他七、八成的支持度,但是,他確實沒有治國的能力,沒辦法有效執政,他只創造了以府邸為中心的「新黑金集團」;他說「愛台灣」,是愛台灣人的錢;他說「拚經濟」,拚的是自家與親信的經濟,不管現在的民意支持度是5.8%或是18%,他從不檢討和反省,他只會耍權謀詭詐、挑撥族群來鞏固自己的權位;此番過了罷免關,但是,在六、七成台灣人民的指指點點下,還能指望他在剩下不到二年的任期有什麼作為呢?對了,要修憲,因為他說二○○八年卸任前要給台灣人民一部「新憲法」。
-
讀人生這一部大書
如果人生像是一部大書,我們要怎樣讀它?佛光山開山宗長星雲大師,要我們像「海綿」一樣不斷充實進修,向外尋知識,向內求智慧,讓自己言行一致,內外兼修。他說,中國有句話「活到老,學到老」,正說明了「人生是一部大書」的道理。大師強調:人生這一部大書,讀得好可以成聖成賢,讀不好則可能為害社會,即使不是每個人都能成聖成賢,但至少要求自己當個好人。他引用<華嚴經>、<維摩經>等佛教經典為人生是一部大書下註解,勉勵我們要「對自己不忘初心」、「對朋友不念舊惡」、「對國家做不請之友」、「對社會不變隨緣」。 人生數十寒暑,即使能活到百年,成為百歲人瑞,也如大海一漚,轉眼即逝。因此,我們在有生之年,應該把握每個人生的當下,好好利用每個因緣,努力開創自己的潛能,充實自己的內涵,活出亮麗燦爛的人生。作家戴晨志博士說,人生就如同拉小提琴,有時候會突然斷一根弦;此時,有人放棄,不拉了,但也有人依然神情自若,也用剩餘的三根弦繼續演奏,最後獲得熱烈的掌聲。在我們的人生旅程中,同樣都有可能會「斷弦」,也都會遇上挫折、失敗,但我們必須學習堅持、奮鬥,才能忍耐挺過,活得更好,甚至獲得世人的喝采。 人生這一部大書,我們要怎樣讀呢?第一、讀做一個好人:英國散文家斯蒂爾說:「讀書之於心靈,猶如體育之於身體。體育保持、加強,增進著健康;讀書則煥發、培養和堅定著德行。」倘若一個人不懂得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不懂得禮、義、廉、恥,人道都不全,更何況是要成聖成賢?,所以讀人生這一部大書,至少我們要「對國家做不請之友」,對社會做個好人。第二、讀明一點道理:<莊子、知北遊>云:「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卻,忽然而已」。天地之間的因果理則,是不變的真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世間最公平的裁決。因此,我們讀明因果報應的道理,那麼縱然被朋友耍騙、被朋友出賣,仍「對朋友不念舊惡」,這樣自己就不會因產生瞋恨心而痛苦。第三、讀悟一點因緣:宇宙間的一切都是因緣組織、聚集而成,即使再好的種子在田裡,也要風、雨的滋潤,土壤、肥料的涵養,才能開花結果,可見一件事情的成功,是要靠眾緣促成的。所謂「緣聚則成,緣滅則散」,我們應「對社會不變隨緣」不論緣生、緣滅,花開、花謝,我們都應珍惜、感謝。第四、讀懂一顆人心:人心是無常的,是會變動的,我們要「對自己不忘初心」,當初怎樣發心,就應有始有終,貫徹力行。人的快樂與否,常在心的一念之間,菜根譚云:「一念頓悟,可以放下身心,解脫自在,不受熱惱;一念生迷,只會作繭自縛,掀風起浪,不得安寧」。因此要成就一個自處又能處人的人生,必須要了解自己的一顆心,掌控自己的一顆心。 人生是一部大書,表示這部大書不只是學生才要讀的事,也不是只在學校裡才能讀這一部書。人的一生,需要「終身學習」,就是時時刻刻一輩子都要讀書,才能在人生的錦囊裡,多蓄積一些福德因緣,多培養一些好的觀念、好的方法,以便在緊要的時候拿出來應急,所以「悅讀」這是很重要的。人生這一部大書,包括人生的智慧,社會的磨練,生活的體驗等等課程,讓我們好好「悅讀」吧!
-
燈火微明
海拔1000公尺的大屯山,溫度維持在22度上下,就這個炎熱的季節來說,登山頂就像置身人間淨地,有一些些超塵脫俗的氣味,彷彿已經遠遠超越了都市的喧囂繁華。站在制高點上,俯望大台北盆地昏黃中的暮色,突來的厚重雲層湧來,使得期盼中的落日餘暉若隱若現,少了輝煌壯闊的那股氣勢。 畢竟台北城有的是暮色裡的燈火燦爛,千萬盞閃爍繽紛的燈火,像繁星璀璨而浪漫。這是我們生活的城市,登上山巔才能清楚眺望的美麗都市。山下繁瑣雜事太多,擺脫不完的話題與紛爭,生活永無寧靜之時日,所以,老天爺賞賜台北人一座清爽舒暢的陽明山,可以就近尋求短暫的解脫,吐吶呼吸一些清淨的氣息。 微涼冷沁的山風拂面而來,在盛夏竟有一些異樣的感受,不太確定的舒適感。山下,正籠照在無可解脫的燠熱酷暑之陷泥裡。我想我喜歡這樣的角度,俯瞰整座城市的面貌,在閃爍的燈火與讓人忍不住輕輕打顫的夏日涼沁之間。又如同每回出外旅行時,飛機降落在不同的城市之新奇體受;鳥瞰一座新識的城國,是初次見面的第一個印象,持久鮮明而記憶久遠。 由昏黃遲暮幻化成五彩絢麗的城市夜色,都是光之饗宴。如果把生命歷程比擬成燃燒中的燭火,經歷過的光陰歲月,就如同蠟炬成灰,生命中僅存的後段歲月就愈顯珍貴而精彩了。老而彌堅的大智慧,豐富的歷練可能孕育出精萃繁華的無限可能,在燭火燃滅之前照出風華萬千。 同時正著手進行著與音樂有關的一些設計案件。這個週末,在台北中山堂舉行的《簪纓戀戀浯水情》音樂演奏會的節目單設計。來自家鄉的年輕學子們正傾心專注的撥弄琴弦,為即將登台的演奏會而努力。每回遇見團長王金國老師,總感受到他認真執著的熱情,盡心奉獻於樂團的推展,並且適時的為樂團爭取到發聲的場合。原本認為遙遠而難以親近的國樂,似乎在家鄉已經覓尋到適切的發聲點。富饒傳統風情的島嶼上,迴旋著經由傳統樂器彈奏出的美麗音符,貼切而且扣人心弦。已經退休多年的王老師,在閒暇之餘,為家鄉的藝術領域耕耘出一片繁華,為我們沈默的家鄉,挑撥著引人豎耳的弦音不輟。 前一陣子,因為設計弦先生的詩集而結識的一位奇人(引用詩人顏艾琳用語),逍遙遊藝術文化公司的阿鍾先生,他的奇特之處在於不按理出牌,卻因此總有出人意外的驚奇之舉。弦的朗誦CD是他十年前就已經集資錄製的成品,事隔十年,他主動提供母帶成就了出版界一樁美事,也為退隱江湖的詩人劃下完美的句點。 這次,他神秘兮兮的邀我替他手上的一份稱之為「寶藏」的音樂作品設計包裝。他的名言:好聲音是天籟,可遇而不可求。就像「琴緣一生」的露絲.史蘭倩絲卡(Ruth Slenczynska)一一當今美國碩果僅存的國寶級鋼琴家大師,她以年踰八十之高齡登台,猶能以高超優雅的琴藝,完整彈奏包含李斯特、蕭邦、柴可夫斯基的長篇鋼琴協奏曲。長達三個多小時的演奏會,不須藉助一頁曲譜,全憑她七十多年來的鋼琴彈奏經驗,一氣呵成。史蘭倩絲卡女士八歲時於紐約公開演奏,被紐約時報稱之為「一場驚心動魄的經歷!」、「繼莫札特之後,最耀眼的琴鍵天才。」此後七十年間,她巡迴全世界,超過三千場的鋼琴演奏表演,佳評如潮,倫敦鏡報也封她為「當今最優秀的女鋼琴家之一」。 阿鍾兄最得意的是,史蘭倩絲卡女士三十幾歲時,出版「琴緣一生」傳記之後,便不曾再出版過任何作品專輯。而來自台灣的阿鍾先生由一位忠貞的樂迷,一路追尋,經過六年的努力,終獲得大師首肯,授權出版了第一張CD專輯作品。並接受邀請於2005年來台舉辦了八十大壽音樂會,曾引起一陣風潮,讓老美跌破眼鏡。貴為國寶級的音樂大師,不屑於世界演藝殿堂的美國演藝出版界,卻獨鍾情於沒沒無聞的一位台灣小出版社的老闆,讓他全權出版自傳、音樂CD,甚至於策劃明年在美的音樂演奏會,確是奇譚。甚至引來葛 萊美獎主辦單位主動來函,邀請阿鍾兄引薦史蘭倩絲卡女士的作品參加年度盛會。阿鍾兄頗為得意,他說:李安奮鬥十年才獲得奧斯卡的榮耀,如果我們的產品能獲得葛萊美獎的青睞,我一定登台用台語致詞,讓他們對台灣另眼相看。 我想音樂家有她自己的定見吧,終其ㄧ生沈浸於音符的世界裡,外在的這些煩瑣雜事並沒有影響她對演奏的興致。老人家開了美國人一個大玩笑,也許是她童心未泯,也許她有獨特的卓越眼光也說不定。 入夜的天色,蒼穹一片靜默,唯眼前的都市之夜色越見繁燦輝煌,遠天乍現的稀疏星子則顯得黯淡無光。想起遠方的家鄉,此刻是否也星斗微明,寧靜如昔……。
-
藥井的白玉蘭
藥井,是一口井,也是一個僅有三四戶人家的小聚落。關於這口井,有說是唐代牧馬侯陳淵所開鑿的,有認為是南明鄭成功以劍扎地、泉水湧出而成。但是,說到藥井這村莊,根據金門縣志土地志關於歷代疆域沿革的記載,無論是宋都圖、明圖里乃至清圖里皆無藥井村,直到民國四年設縣後,藥井才首次出現在第一都(即舊十九都)的後浦保。 藥井位在通往庵前的路邊,路的右側原是一片樹林草坡及墳地。民國三十八年國軍撤守金門,這一帶連同墓地都被軍方據為操練場,四周用土方築成圍牆。民國五十幾年,政府鼓勵民間興學以普及教育。當時,賢庵村有一位洪長成華僑在南洋募集了三十萬,匯回金門當成建校經費,經過各方勘查、協調,最後決定的校址就是這一片操練場。民國五十四年,操練場中間興建了一棟二層樓的漂亮校舍──賢庵國校。 民國六十二年,賢庵國小預備興建自然科教室,工人整地時連續挖出了幾座墓穴,風水師撿骨的時候,撿出了好些金飾、手鐲、髮簪等,撿骨師用了條手帕包著。中午歇息時,有好奇的學校老師嚷嚷著要看墓穴裡的金銀飾物,當手帕在辦公桌上攤開的時候,那些粘著泥土的手飾,看來一點也不起眼。喬姓老師用手指撥了撥紅土,撿起了一枚玉戒指。「這倒是個好東西!」她邊說邊走到辦公室後的洗手檯,用水將玉戒洗了洗。「確實是個好東西!」她肯定的又說了一次。 但是,鮮少人知道那枚戒指背後還有個故事。吳家位於藥井村鄰近花崗岩土坡的西側,白玉蘭樹幹斜靠在護龍的磚牆上,茂密的枝葉遮蔽了整個天井。吳老太太嘮叨著直說得修剪修剪,小兒子捨不得。白玉蘭是她婆婆年輕時栽種,據說是公公的表兄從內地漳州帶來送他們的。老太太嫁入吳家的那一年,樹齡二十好幾的白玉蘭頭一次開花,人家都說她帶來了喜氣。藥井是個小小村落,人丁稀少,但彼此往來熱絡、如同家人。頭幾年,她和婆婆相處還算融洽。 有一年,金門島連續八個月沒有降雨,藥井水混濁見底。村口池塘乾涸龜裂,僅剩池底摻雜枯枝爛葉快要窒息的一小灘污水。為了增闢水源,公公扛著鋤頭上山,試圖將山壁旁那處終年滲著泉水的細流引到水塘。他揮動鋤頭清理盤繞糾結的蔓藤蕀刺,赫然發現一座毀壞的墳墓,半邊墓壁已被泉水沖刷剝落,殘存的一半綴滿厚厚的綠苔,棺木早已不存。山林裡野鳥颯颯鼓翅,嚇了他一跳。他繼續揮著鋤頭,鬆軟的岩土包著石塊一起滾落,不偏不倚砸在他左腳上。「幸好石塊被鵝黃色黏土包著」,他說。揉了揉自己的腳背後,翻動石塊時,發現有一隻深綠色的小青蛙在泉水裡蹲著。「咦!好像不是青蛙呢。」他俯身定睛一看,原來是枚翠綠的玉戒。公公不經意間跟她提起這段經過的,她猜想山上那座無主孤墳葬著的是位貴婦!而婆婆卻一直刻意把這枚玉戒說成是五十幾年前的婚戒。 有一日,她從井邊洗衣回來,婆婆倉皇的喊她。問她是否看見那枚玉戒?她搖頭。婆婆急著從她端著的木製洗衣盆裡翻出那件藏青色布衣、解開衣衽內側加縫的暗袋,掏了掏、再整個外翻過來,都沒找著。前一天為了染幾件衣服,人家好意告訴婆婆染劑會損壞玉戒的成色,她才用肥皂狠命的搓揉,氣得直想把自己肥胖的中指拿菜刀剁掉,最後好不容易才把從不離手的玉戒拔了出來。 她婆婆歇斯底里的叫了起來,指責她弄丟了她心愛的玉戒、指責她貪心想要把玉戒據為己有,只因為前一天她又是擦皂、又扯又拔的幫婆婆取下不合適玉戒後,一時興起的把玉戒往自己的手指上一戴,不鬆不緊、正好合適,她尷尬的取下玉戒遞還給婆婆。就為這,婆婆認為她起了貪念,甚至威脅她如果不拿出玉戒,就要死給她看。 好幾次當婆婆數落她、詛咒她時,她差點脫口說出「死人的戒指還當寶貝」這樣的話。她是忍住了,但同樣意思的話卻從公公嘴裡不耐煩的吐了出來。「死人的戒指丟就丟了,難道丟了還會死人嗎!」 沒人肯相信婆婆真的會吊死在自家的白玉蘭樹上。大殮當日,公公將婆婆最愛的茶葉枕心抽出,玉戒指卻從枕頭套裡滑了出來。
-
溪邊來的人——黃一農院士的歸鄉路
「你在金門哪裡出生?」 「溪邊!」 「溪邊?真的還假的。」 「真的在溪邊出生。」 五月的某一天,新竹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辦公室,黃一農和張寶塔,兩位教授展開一段身世對話。黃一農是歷史系講座教授兼人文社會學院院長,張寶塔是經濟系副教授兼人文社會學院特別助理(等同於副院長),兩位掌清華人社院的老鄉有太多的共通點,黃一農於一九五六年生於金湖溪邊,父親黃菁華福建安溪人,母親許惠芳金門後浦南門人,留美取得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博士;張寶塔於一九五五年生於金城後浦,父親張明道福建莆田人,母親魏素綢後浦西門人,留美取得西北大學管理學博士。父親都係福建來金門的軍人,娶金門女子為妻,黃一農一九六○年五歲之齡來台,張寶塔一九五八年四歲之齡來台,兩人都經歷了八二三的童年。 父親福建人、母親金門人,都在金門出生,你說他們是不是「金門人」?你不妨走一趟後浦城外南門濱海處的「進士牆」、「博士壁」(還有「將軍碑」?),你可以找到在台灣出生的金門籍鄭用錫等四十三位進士的名字,也可以看到在南洋出生的林高茂、歐進福、薛芳谷、歐明德、陳榮照等二百多位金門籍博士的名字;任你如何費力地找,看不到「黃一農」,也叫不出「張寶塔」。由物理轉歷史的黃一農七月六日已當上中央研究院院士了,管理學、個體經濟權威張寶塔三任清華大學經濟系主任。是金門「血統」不純正,或者只是被遺忘了,他們未能入列「博士壁」。也好,「生人不立碑」。立了碑、進了匾,恐怕就定了。 進行了一個月、連踢六十四場的世界杯足球賽,十日清晨在席丹領了張紅牌,法、義冠軍戰PK之役後驚嘆落幕了。也形同一場學術的世足賽,從百餘位推荐人選入列三十八位候選人,再從三十八人選出十五人,正式當選象徵台灣學術最高榮譽的第二十六屆中央研究院院士,八十五歲的夏志清與五十歲的黃一農,都榮登新科院士金榜。 第一位金門人(黃一農說他出生地金門,就是金門人)當選院士,這絕對是金門歷史上的大事。對照於去年,金門籍的台灣大學工學院院長楊永斌候選台大校長,一路過關斬將,以台大票選第一的成績,與第二輪投票才產生的另一位候選人李嗣涔,送到教育部部長杜正勝的桌上圈選,那個後來寫出「音容苑在」、硬拗「罄竹難書」的部長大筆一揮,金門人楊永斌出局!研究特異功能的李嗣涔出線,前國大代表楊肅元在抗議教育部遴選不公過程,直指「難道楊永斌是給會『發功』的李嗣涔給發走了?」這是玩笑話,但「金門人」背景,在政治干預學術、講「政治正確」的氛圍下,金門胎記不會是「主流」。唉!如果不是「「政治」,我相信在金門受完中學教育的楊永斌當定台大校長了;「台大校長是金門人」,說得世俗一點,長期被軍管牧民教化,帶點鎖島自卑情結的金門人,走起路來也有風。 或許受楊永斌落敗的情結感染,以及十年前就透過張寶塔教授知道有位出生在金門的優秀學者黃一農,讓我對這回中研院院士選舉的關切度不亞於世足賽。甚至在選舉前,我就幫黃一農作了「身世調查」,我打電話問了溪邊村出生的畫家兄弟鄭盈豐、鄭盈銘,再問起對溪邊事無所不知的老校長鄭錦章,說出了黃一農父親與母親的名字,「你們溪邊快出院士了!」我的熱切激發了溪邊人的回憶,但他們就是無從串出黃一農的身世輪廓。鄭校長說,溪邊太複雜了,以前美國西方公司的基地在此,駐了各式各色的部隊,黃一農的父親應該就是來來去去部隊的一員。而這處如同聯合國的小小村落,竟在後來出了三位博士:留英的鄭蘭娜、留德的鄭蓋娜、留美的黃一農。 溪邊,果然是神秘的海角。一九四九年國共戰爭、兩岸分離後,美國CIA以五千萬美元組織「西方公司」,訓練游擊隊員、招募情報老手、借調美武裝部隊軍官,在金門、馬祖、烏坵等離島執行突擊東山島等作戰計畫,藉以牽制中共無法抽調兵力至韓戰戰場。位於金湖傍海處的溪邊,就是西方公司在金門的總部;傅培琦〈烏坵嶼游擊隊〉文中寫道「民國四十年春,美國退伍軍人團體,來金門參與反共游擊工作,在金營區命名為『西方公司』,運來一批最新武器(輕重機槍、火箭筒)等多項,把所有東海南海游擊隊等集合在金門溪邊受訓………。」前福建省府委員高丹華的父親等八位烏坵少年,當年被西方公司吸收來溪邊受話務訓練,現在溪邊還留有一條「烏坵街」,博士詩人洪進業的父親昔是南海游擊隊的一員,我的老兵父親也曾是軍長高魁元親自挑選在溪邊受半年游擊訓練的十六名成員之一。一九九六年台海危機後,昔日西方公司派駐金門的美國大兵何樂伯與漢彌頓,重返溪邊,找到了人去樓空的西方公司總部遺址,並找來屋主已年邁的女兒打開塵封已久的大門,入內憑弔,不禁有著唐朝詩人劉禹錫〈西塞山懷古〉的詠嘆:「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回美國後,何、漢二氏寫了本英文原著《中國海上突擊隊》,揭半世紀前的西方公司神秘面紗,溪邊村自是他們書裡描述的一景。 黃一農的父親黃菁華,昔日溪邊村反共救國軍的一員,短暫的留金歲月,因為娶後浦南門許氏為妻,在溪邊生下黃一農。原籍福建安溪,生在金門溪邊,父親給黃一農取了個小名就叫「安溪」。 黃一農是怎樣一個人?大學唸物理,留美拿的是物理系天文博士,回到清華教歷史,又帶學生鑽研網路開辦「Teens網路教育園區」,也在校園裡開起喜憨兒餐廳,並把教育部一百萬講座獎金全數捐出成立「大愛還願」獎學金,下一個夢想要開拍一部名為《天主與妾》屬明末清初的史詩電影。研究天文史的過程,對歷史發生興趣,十九年前毅然跨界,擁有《社會天文學史十講》等著作,跨領域成功的黃一農自剖「專注於一個領域,就像生長在一棵大樹下,很難看到陽光;跨兩個領域,就像生長在兩棟大樹中間,抬頭就看得到陽光,颱風來的時候,兩棵大樹間都能幫忙擋風。」他就是在科學與人文兩棵大樹間找到了空間,當上了中研院人文及社會科學組院士。 「文學是一生的準備」,三度提名,八十五歲才當上院士的著名學者夏志清,道出了他的心聲;「勇於跨退界線,做跨領域研究,才有機會出頭」,五十歲即當選院士的黃一農,又有著另一種生命態度。夏、黃二人,一老一少,形成此次中研院院士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景。 溪邊來的人;去年才陪父親返金門溪邊尋根,並找到出生老宅的黃一農,大概沒想到,把身分證上的出生地更正回「福建金門」、當選金門有史來第一位院士,從此,他也成了金門的風景。黃一農的歸鄉之路,走得真漫長………。
-
賈寶玉和巴金
──談中國人的「懺悔意識」 去年臘冬,聞知名作家美國科羅拉多教授,前中國大陸社科院文學所所長劉再復先生客座中央大學,對碩博士生開講「評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我趕緊往赴躬逢其盛。當晚自己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位子,除數十位選課的碩博士班學生外,另有多位中大及外校教授到場,講堂上的串場主持人是中大紅學專家康來新教授。三個小時的課都予全程錄影。 王國維本論的理論主軸依據是叔本華的意志哲學,叔本華所建構的整個哲學體系表面上是依循康德以降的形上學傳統,其實不是,卻是具強烈解脫論意涵的生命哲學。王國維也因此以曹雪芹的紅樓夢的基本精神端在於一解脫。 只是,王國維以紅樓夢為一「徹頭徹尾之悲劇」,其立論之內在脈理則似乎便與「解脫論」相互矛盾。道理顯而易明,即如在紅樓夢裡,賈府的轉眼成幻固為一堪足浩歎的悲劇,然以賈寶玉出家為一解脫表徵及題旨者,則紅樓夢全劇便不能被視為悲劇,或只宜稱之為悲喜劇,而依佛教解脫論那「寂靜涅槃」第一義,眼下實為無悲無喜矣。 (最後一節發問時間,有中大博士生李欣倫問寶玉出家時可有獲得了悟?劉再復未置可否。我正好坐在李欣倫身後,心想,那可要問賈寶玉本人了,他或真了悟,或只想遁逃於此世,但我們必須視其出煩惱之家為一了悟的象徵才是,否則他便成了逃親避世的千古罪人。) 紅樓夢的解脫論,實無需奧援於叔本華,僅需借助於佛教可也。一者,叔本華提供的徹底而永久的解脫法是意志的否定(暫時的解脫法則是經由藝術),他認為這即是禁欲主義的途徑,依此便可臻於平和及涅槃之境。禁欲和涅槃意涵頗有落差,涅槃在佛教史上的喻指亦有多樣,但叔本華的意志之否定、禁欲,的確約略可等同於小乘佛教的涅槃。二者,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關秀>不也即藉靈石和空空道人的對話,開宗明義地點明全書的題旨:「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入空」。王國維捨佛教觀點而援引叔本華的第三種悲劇說(第一種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之運命者。第三種,由於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和解脫說作為為論述主軸,前不少學者如錢鍾書、葉嘉瑩都曾提出批評,此無待贅言。 相對於紅學眾多的索隱、考證,劉再復拈出自己以一「悟」字來看待紅樓夢,確是一靈知獨見,但莫非也正緣於這「悟」字,他緊接著以禪宗來作釋義的依據。禪宗解脫色彩特重,且其解脫意義上的覺悟,乃指證悟,而非解悟。因此如把「悟」字用在劉再復本人之於解紅樓夢,那不正如維摩詰居士的「聖默然」,只好沈默不語了? 劉再復之前早在二○○二年,和林崗教授合著的《罪與文學》一書中,排除了把黑格爾依其唯心辯證法的悲劇論套用在紅樓夢的適當性。但劉、林二人只用「凡存在的(衝突雙方的觀念存在與行為存在)未必都是合理的」類如這樣意思的話來駁斥黑格爾。在課後發問時間,我鼓起勇氣發言,說黑格爾的辯證法雖然已修正了西方邏輯學鼻祖亞里士多德三原始定律(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的缺點,然而黑格爾辯證法又何嘗沒有缺陷?一者黑格爾抽象的唯心辯證法違反了他自已的論斷:「無抽象真理,凡真理都是具體的。」二者其辯證法的正反合每一階段都隱含著否定、推翻自己。職是,黑格爾的唯心辯證法並不是一種圓滿的辯證方法(日後的馬克斯唯物辯證法亦不免於落入這兩種矛盾)。 民初佛教學者周叔迦看出了西方辯證法的缺陷,他認為佛教具有一徹底的辯證法,即《大涅槃經》裡「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巳,寂滅為樂。」此無常偈的上半偈。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說明一切精神和自然現象都不是永久不變的。生滅,是「生、住、異、滅」大乘法相宗(唯識宗)色心之法體四相變化的省文。生滅法看似和黑格爾的辯證法無異,其實二者到最後一步時,便見分野,生滅法中的生,是因緣和合的有為法,滅,則便是因緣離散的無為法,即涅槃法。佛教之體現其辯證法──生滅法的徹底、圓滿,在於到了「寂滅為樂」的這一境地時,便超脫了語言文字、意識思維的抽象性,唯識學裡稱之為「無分別智」,或「大圓鏡智」。無分別智或大圓鏡智現前時,便能遠離一切虛妄雜染,更能內證一切諸法的平等性,善觀諸法的自相和共相,達到「無間無斷窮未來際,如大圓鏡現眾生像。」 因此,我冒昧提一建議,與其用禪宗,是否不如用唯識學來解釋紅樓夢那「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的流轉異變,以及賈寶玉出家為僧「轉識成智」的轉依義。劉再復思忖半晌,回答以他總覺得唯識學概念化了些。
-
湘西紀行
我認識沈從文先生已經很久了,他是三十年代一位重量級作家,聲名卓著。他是一位傳奇性人物:出身僻遠的湘西苗疆,少年時當兵,一路看人殺頭走出去,靠著才分與自學,以文章揚名京畿,以相當於小學三年級的學歷,榮任北大教授,不僅人奇、文奇,事亦奇。 沈從文,1902──1988。 我早年就讀過他的邊城,後來又陸續讀了湘行散紀、長河以及沈從文自傳等書,對他的文章、湘西風情、愛情、傳奇故事以及山川景物一往情深,不時的縈迴腦際。想到沈從文,就會想到邊城苗人的愛情對歌,想到沱江畔吊腳樓裡妓女與豪情男子發生的種種故事,也想到馬賊出身的賀龍傳奇的一生。 我雖心儀沈從文先生,但是他的文章與故事,卻距離我很遠很遠。 最近我有一次大陸之行,跑到遼遠的湘西──千年的鳳凰古城去拜訪沈從文先生,我懷著朝聖的心情,冒著溽暑從張家界拉了五小時的車,親身體驗了沈從文先生的文學風貌:苗寨、苗人、山歌、沱江、吊腳樓,以及沈從文怎麼從艱難苦困的偏遠地區走出來。 鳳凰古城──在交通不便的當年──真是非常閉塞與遙遠,那是土司、土匪與強人的世界。中國大陸為了發展觀光事業,特闢了一條到鳳凰古城的道路,一路崗巒起伏,以現在的交通,出入一趟都不容易,何況國弱民困的當年。因此,很多人可能終其一生都踏不出家鄉一步。 沈從文先生播下湘西的文學種子,使鳳凰古城的聲名遠播,烙印在世人的心版上,今天千年的古城已經甦醒,正在收割沈從文的稻穗。我親炙了他的故居,跟他拉進了文學距離,我壓根兒沒有想到有一天會來到他的釣遊地,回溯他的生活經歷。他在我心目中活了起來,文章從此有了生命力。 但是我好不容易來到他的家鄉,進行文化之旅,我欣賞古城的風光、山容水貌,想去捕捉沈從文先生的身影,去發掘湘西文化,卻帶著失望的心情回來。我來回花了十個小時的車程,只匆匆一瞥,去聽小妮子解釋幾張沈從文的照片,一點沒有領略鳳凰古城的歷史與苗人文化。 中國大陸只從事淺層的觀光,他們以高價門票出賣祖宗遺產,操作市場經濟可說已食髓知味、得心應手,我看到多數大陸人民還在困苦中過活,看到另一種掠奪的噬人文化,在欺詐坑拐騙之中討生活,一切讓遊客不敢碰、不敢問、不安心、不安全。 沈從文先生雖然離我近了,但是苗人與苗人文化卻離我非常遙遠。 我來去湘西,當千年的古城走到我的眼簾,反而失去了一份憧憬的魅力。我從沈從文所得的,又在湘西失去。沈從文用文學把湘西帶出去,中國大陸發展觀光,並沒有把湘西文化帶出來,如果不認識沈從文先生,跑這麼一趟遙遠的湘西,走馬看花參觀五、六個不怎麼樣的景點,到底又有甚麼意義呢? 鳳凰是文化古城,卻嗅不出文化;鳳凰是湘西文學的搖籃,卻嗅不出一絲人文氣息;張家界五千個導遊,聽地陪說沒有五十個人讀過沈從文邊城一書,那麼等候千年的古城,我們又能寄望它以甚麼面貌迎接我們? 中國大陸自改革開放以後,人民一切向錢看,一心只想經濟脫貧,那裡想到文化建設,提昇人的品質,他們只想詐取遊客的善心,以詭術搶錢,滿街的小孩兜售只想強銷強賣,我沒有發現大陸人性的希望。 沱江還是沱江,吊腳樓依舊是吊腳樓,山歌對唱仍是山歌對唱,但卻找不到幽邈的湘西文化與沈從文先生的人格特質了,他們只廉價消費沈從文,讓我不禁為沈從文先生感到悲哀!
-
遙遠的書房
我喜歡書,也曾擁有一間甜蜜的書房,從高二到高三,那是一個窗口面向民族路180巷的小房間,夾處在我家狹長的頂廳與灶腳之間,那是媽媽特別花了一年幾百塊租金租下來的。1982年的夏天,當大我兩屆的二哥高中畢業後,這間書房便由我獨自繼承了下來。 不難想像,在那以前,我始終沒有自己的一間書房。國小,不必說,餐桌和圓板凳就是寫功課、做作業的書桌。國中的時候,情況稍有改善,那是下廳的另一戶人家搬走後,就在那逼仄破漏的矮房,廚灶上擺一塊圓形的石板桌面,再弄一片門板橫接上來,幾個兄弟姐妹們的書房,就這樣落成了。 經常聽到人說「苦學出身」?我笑笑:在那樣的年代,誰不是呢?而經過那「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琅琅上口幾年後,讀高二的我,真的開始擁有一間自己的書房了。房間裡頭,一張老舊的書桌,兩個深沈的抽屜,桌上整齊排放著些唐詩、宋詞和東華英文法一類的考試用書,書桌的左手邊放著一張單人竹床,右手邊是一個包覆著塑膠布的書櫥,鐵腳已生鏽的椅後,再放一張城中或金中工藝教室裡所生產製造的三層書架。以鐵為骨架的書櫥,看來並不十分穩固,書架也不高,但已足夠擺放兄長們那一個年代裡精神食糧的大致面貌。 1980年,國中畢業那一年暑假,我曾特地到宜黎文具行,買了一個可轉動的阿拉伯數字印章和一匣藍色印台,一一為這些圖籍鈐下入庫的年月日,統一編號,則從000001開始,我想夠了,編目要編到999999,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就這樣,把教科書和參考書剔除掉,給家裡的所有藏書一個身分代碼,然後填入一本嶄新的筆記本裡,我開始幻想著讀書與藏書的無限美味。 其實,當時書房裡只有兩百多本書而已,不多,但正是如此,即便到現在,我仍幾乎可以一一憶起那些書本的容顏和大致的內容。按照那個年代的氣息,《風雨中的寧靜》、《汪洋中的一條船》和《老人與海》,都成了同類的勵志書籍;《弟弟我在黃埔》把大哥和二哥「拐」上了從軍報國的路子;而《拒絕聯考的小子》,在大多數是被聯考拒絕的小子面前,並沒有喚起正常的迴響。哦,得普立茲獎的《梅崗城故事》、《小婦人》,世界文學啊,那要「配」金門在地的文藝刊物裡〈著夏裝的娘們〉那樣的繙譯小說來讀啊。密密麻麻的小字本《水滸傳》、《儒林外史》,簡直是閱讀的苦刑,讓人想起貴貴的三冊插圖本《三國演義》,以及大哥向同學的父親在街上的一片小書店不惜千金一擲的買書過程。 我並不打算細說那一本本書的存亡始末,但是每回想起昔日的書房,總難抹除的一個影象,便是國一時那新竹客家籍的范光水老師,表情生動地念著朱自清〈給亡婦〉裡的一段話:「沒有書怎麼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兒。」梅妻鶴子,想來,朱自清的亡婦武鍾謙口中的「他」、和他所愛的「這個玩意兒」,或竟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敲開了我心中深藏的一段「癡心」,遂對於當時後浦城中的幾家書店以及朱子祠前開放的二樓閱覽室裡,琳瑯滿目的圖籍,終於在絡繹往返的尋尋覓覓中,因為那「見獵心喜」的愉悅而有了「甘心老於是鄉」的情愫吧。 二十幾年後,當我再次回頭俯視往昔的書房,那房間早已閉門深鎖,也彷彿暗示著我的命運似的。只是,無論如何艱難,我終究是不肯放棄閱讀的,因為:當年住在巷頭讀完大學、回鄉當老師的許家兄弟,當他們送飯菜到店街給長輩而時常經過我書房外的巷道時,我記得媽媽曾經提醒我,要以他們為表率。也許,就是這些看似悄然已逝,實則常在我心頭縈遶迴盪的足跡和跫音,讓我忍不住時時要鼓起餘勇對自己說:書房是愈來愈遙遠了,但民族路的故事還沒完,也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