僑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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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散文組﹝國小﹞總評
文學的天空,尋找金門的張愛玲!看見金門的楊喚! 新綠昂揚,金鷹翱翔,佳構連連,耀眼的文學新星誕生了。 金門縣政府教育處主辦的2020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首開參賽者、師生代表可出席公開評審會議、現場揭曉方式,產生各類組首獎、二獎、三獎及佳作若干名;評審委員交流過程,亦討論及國小組有學習程度之別,今後是否再分參賽級別,此際卻傳出6歲的安瀾國小小一生陳丕楷以〈阿公的池塘〉獲國小組新詩首獎,想像力豐富,文字生動,充滿童稚,這位評審眼中的「新詩神童,少年楊喚!」把大家都喚回了童年,也打破了「級別之分」了。 金門第一屆青少年文學獎,國小、國中、高中職散文組的評審委員由作家楊筑君(牧羊女),洪春柳,林媽肴,陳為學及楊樹清(兼召集人)組成;其中國小組參賽件數最多,經過評審激烈交鋒,除了首獎作品獲得5票一致認可通過外,其他獎項都經過一番熱烈討論始產生名次,顯見進入決審的參賽作品均具有一定水平。 綜觀因此書寫主題,有復古懷舊、自然生態、古厝古蹟、落番文化,也有歷史導覽等,題材繁複多元。在「望遠」與「顯微」之間,脫穎而出的首獎作品〈老麵茶冰店〉,不落俗套,抓住了一個獨特的懷古視角,聚焦「老麵茶冰店」獨特的冰品,聆聽動人的歌曲,感受懷舊的氛圍,為夏日島嶼點綴出片刻的幸福時光;二獎作品〈走訪石蚵田〉,藉由尋訪北山石蚵田,觀察潮間帶螃蟹、藤壺、海螺、招潮蟹、彈塗魚等生物生態,又捕捉到可防疫治病「活化石」鱟的誕生之初身影,報導語言融合文學之筆,為大家上了一堂寶貴的生態課;三獎作品〈慢一點,在我的腳下蔓延〉,以飽滿文學的筆觸,寫出一座「慢城」島嶼的日常與非常,文字與情境,已具成人之筆,處處令人驚豔,請聽:「慢,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人們總是生活在快速的步調中。而我是如此幸運,在這烈嶼島上感受著這樣的奢華,如果有人問起金門最迷人的那一面,我想這裡的慢生活,足以令來往的遊客留下無窮的餘韻。」 1970年代,台灣鄉土文學論戰之際,《金門日報》副刊主編李錫隆推出「新綠昂揚」專輯系列,播下文學的種子,培育島地文學新苗;1980年代,李潼(賴西安)《天鷹翱翔》獲洪建全兒童文學獎少年小說獎,自此崛起文壇。時隔30餘載後,因著參與金門第一屆青少年文學獎的評審,從國小、國中到高中職的參賽作品中,我再一次看到了金門文學的天空,新綠昂揚,金鷹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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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佳作)我的家鄉-金門
我的家鄉是金門!古稱浯洲,又因為自海上遠眺金門太武山,宛如臥躺的仙人,故又名仙洲。金門緊鄰大陸福建,位於台灣西方,在前線守護著,是個重要的軍事要塞。 金門充滿歷史紋理,島嶼上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古蹟,在村落裡有傳統閩南建築聚落,全部石、磚相砌的牆壁,及牆上鎮煞用的﹝石敢當﹞ ,慢步在金門閩南建築的聚落中,總會燃起陣陣思古幽情。此外也有清末民初及民國二、三十年間,金門男人盛行至南洋(落番)打天下。有朝一日若事業有成,便會匯錢回鄉蓋番仔樓,以光宗耀祖。而且金門作為保衛中華民國的第一道防線基地,早期抗爭戰事不斷,島上四處遍佈各式各樣的戰爭工事,例如:防空洞、軌條砦、馬山觀測所播音牆……等各式各樣的軍事保壘,後來戰事稍緩,許多歷史戰役的抗戰據點慢慢演變成如今的戰地古蹟,用來緬懷先聖先賢的慷慨報國的壯志,如八二三、古寧頭戰史館…等等。除此之外,還有宛如摩西分海的建功嶼、為了運補所鑿成的翟山坑道,以及鄉村聚落中隨處可看到的精神標語,各種戰地風光多的不勝枚舉,都是非常具有獨特的景色。 金門是一個四面環海的海島,各式的海鮮多元,也因為早期戰事不斷加上生活困苦,在地方發展出許多的特色小吃,如炒泡麵、粥糜(廣東粥)…等等。尤其是廣東粥,是先用豬大骨慢火熬成高湯,在加入米粒邊熬煮邊攪拌到看不見米粒,隨後加上豬肉片、豬肝、肉丸子…等食材,最後打上蛋花,灑上小芹和油蔥酥,一碗香味四溢的道地金門粥糜才算完成,在地的百姓清晨時都會到市場來上一碗配上一條剛炸好的油條,可說是人間美味百吃不厭。許多的觀光客也都慕名而來,美味程度頗受到眾人的喜愛。除此之外,金門早期經歷的八二三砲戰舉世聞名,短短的44天內便遭受了中共四十幾萬的砲彈攻擊,金門四處可見砲彈的殘骸,後來戰事穩定後,民眾撿拾碎片充分利用,打造了中外聞名的金門砲彈鋼刀,世界各地的觀光客都慕名而來爭相搶購。 金門,是我土生土長的家鄉,這裡有很淳樸的人情味,沒有繁華的景象,但有一種自在的步調,夜晚時分仰望整片天空繁星閃爍,身旁伴隨著蛙鳴蟲吟,好不愜意啊!此刻的天籟美景的守護必須由我們開始做起,不過度的開發也不能肆意破壞自然環境生態,珍惜身旁所擁有的一切,好讓我們的後代子孫們,也能享有這美麗家鄉的一景一物。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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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 佳作 )陵水.寧夏
我還記得那年夏天,那年在烈嶼的寧夏。 記得在海邊的民宿裡,我最喜歡望著遼闊的天空,凝視著金黃色的夕陽照映在一望無際的汪洋上,光暈堆疊出一條無止盡的隧道,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獨自走在沙灘上,聽著海鳥的叫聲,享受斜陽下的餘溫。彷彿夢境一般的場景,就是走在烈嶼這片土地的浪漫。 隔日下午,我踏出民宿的大門,伸伸懶腰,騎上腳踏車,一邊欣賞身旁的綠林,一邊吹著舒爽涼快的微風,來到生意盎然的陵水湖畔。一個身影突然降落,如同一道光飛掠,定睛一看,是一個可愛的身影,湛藍的身軀、烏黑的小腦袋,揮舞著一片片矯健的羽翼,不時落下幾根高貴的羽毛,留下蛛絲馬跡,讓我們去找尋藍磯鶇那美麗的蹤影。 轉頭望見湖上的白鷺鷥,一舉一動都抓住了人們的目光。當牠踮起腳尖跳躍在湖面上時,我們躡手躡腳地跟在身後;當牠伸長脖子尋找食物時,我們也拿起相機不停的觀察著;當牠張開翅膀準備離去時,我們只能暗自嘆息,目送牠離去。 我帶著淡淡的失落坐上單車,兩旁的林蔭,枝葉搖曳,樹叢間躲藏著許多小動物的身影。路上的松鼠們進行著大隊接力,一蹦一跳的跟著我們,不時傳來的振翅聲,原來是調皮的黑頭翡翠在綠林間捉迷藏。幾片落下的葉片,乘著微風陪伴我們一起在這自然的盛宴中旅行,每一刻的悠閒都格外使人著迷。騎在這條樸實的車轍道上,探索著烈嶼的美麗,大自然懷裡的感動,回程的途中仍令我回味無窮。 又來到這寧靜的夜,好奇心滿滿的我,像長頸鹿一樣把頭往窗外伸去,看見不遠處有一顆閃閃發亮的大樹,正用它的微笑輕輕擁抱著我,好像被媽媽擁抱般溫暖;我還看見遠方有一塊大黑布正被星星點綴著,在空中顯得多麼亮眼,讓這座漆黑的小島披上一層美麗的面紗。 一場深度的金門之行,感覺特別深刻。陵水湖畔這不曾感染文明的角落,不斷吐露著自然之美,偶爾撿起幾片羽毛,就像走入了童話般的夢境。想要永遠沉睡在這個夢境中,緊握最初的感動,讓此刻的畫面停駐,留下與陵水相遇的美好。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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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佳作) 最特別的一次旅遊
小小年紀的我,就已經開始享受旅行。每次旅行,總能為我帶來不同美的體驗。我喜歡到一望無際的海邊旅遊,坐在陽台吹海風,欣賞海的遼闊,再跟朋友喝杯清茶,聊些生活,放鬆心情,那將會是一趟最舒服的旅行。 這一次很特別,目的地是我的家鄉——烈嶼。一直沒有好好地走過自己最親密的這片土地。烈嶼的陽光總是熱情地擁抱著來往的人們。我等待著,直到酷熱漸漸消散,才敢踏出大門。爸爸悠閒的開著電瓶車載著我們全家人前往湖井頭,路上的景色是如此的親切,一側能看到綠意盎然的樹木環繞,偶爾有幾隻搖頭晃腦的小牛在與樹上的鳥兒合唱,一聲「哞哞」、一聲「吱喳」,真是熱鬧;另一側是一大片金黃色的小麥田,株株麥穗迎風搖曳,彷彿向旅人遞上最真心的邀請。接著又看到一片嫩綠的芋頭葉,滿滿都是農夫的心意。沿著路向前,就是湖井頭戰史館了。 廣場上擺著四架高射砲與機槍,這些是作戰用的武器,警告著來訪的人們不要打擾這裡的和平與寧靜。館內大大小小的砲彈挺直地站立著,一旁螢幕裡播放著歷史的故事和勇士們的英勇戰績。湖井頭戰史館裡有著不少戰爭的痕跡,記錄著島上的真實。這麼多的文物讓我認識到戰爭時的武器,有槍、砲、戰車,牆上掛著當時的照片,提供珍貴的歷史瞬間。最特別的是裡邊的電話,聽筒裡有老兵在訴說著他們離鄉的故事和緊張的戰爭過程,讓我的心跳隨著內容而快慢起伏,當我正要聽到最刺激的部份時,突然聽見姐姐呼喚我的聲音,她說:「快來看!那座島上有人!」我趕緊掛上電話跑過去,只留下聽筒裡老兵的聲音暗自呢喃。 後方有兩座瞭望台,透過望遠鏡可以看到距離我們不遠的廈門和附近的島嶼,看著對面的高樓,更突顯出自己家鄉的純樸。走到戰史館外,炎熱的天讓我熱汗直流,剛好下坡有間雜貨店,賣些小芋頭、飲料、冰品,老闆娘熱情的招呼我們吃冰,消除豔陽所帶來的熱度。 口裡含著沁涼的冰,我不禁想著,相隔幾十年的我們和對方、高樓與鄉村、戰爭與和平,會是多麼難解的題?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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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佳作)金門情
金黃的太陽高掛在天空中,灑了一地耀眼的光芒,微風徐來,木麻黃搖曳,耳邊不時傳入陣陣的鳥語聲,雖然不比台灣人山人海,但卻是個充滿人情味的小海島;雖然景色不如國外的美,但卻是溫暖人心的畫,這是我的家鄉—金門。 人客絡繹不絕的老街,是金門的特色之一,在熙來攘往的街上,時而傳出讚嘆聲,時而傳出驚呼聲,總是令人流連忘返。雖說是老街,但有時牆上也會出現供人拍照的趣味畫作,抬頭一看,也能看見家燕一隻隻整齊排列、相偎相依,站在電線上,有如五線譜上的音符,吱吱喳喳,好不熱鬧啊! 我居住的社區,有一條老街,蜿蜒的步道一直延伸,彷彿沒有盡頭,街邊擺放著大大小小的盆栽,幾株頑強的小草從斑駁的磚牆竄了出來,揮舞著雙手,一股不服輸的執著生長著,三三兩兩的野貓慵懶地趴在圍牆上打盹,這是屬於金門的愜意,令人陶醉其中。 皎潔的月光灑在古厝的馬背上,更添尊貴;閃亮的星星點綴在燕尾上,更顯俊俏,一輪輪的光暈彷彿漣漪,在黑色的布幕中蔓延開來,迷幻的朦朧之美籠罩著大地,社區中的男女老少紛紛搬出家中的板凳,聚集在古色古香的三合院廣場上。長輩和子孫們訴說著以往先人們艱苦的日子,心驚膽戰躲避戰火的情景,防空洞、地雷、阿兵哥……貓頭鷹嗚嗚的啁啾低語,狗兒吠聲長嗷,空氣中瀰漫著一絲淒涼。不過,大眾們依舊閒話家常,誰家娶媳婦、何時又要拜拜、哪兒又開了新店家……小孩在空地上盡情奔跑追逐,嘻笑打鬧,這畫面不正是祖先所嚮往? 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金門女孩,我喜歡金門,我更愛金門。來金門沒爬太武山,就不算來過金門,太武山雖然不是崇山峻嶺,但卻是觀光客們的必遊之地,大家頂著烈日,爬的氣喘如牛,還邊搞笑的和太武山一起自拍合影,要知道,以前這裡可不是一般尋常百姓可以闖入的軍事重地。許多遊客特別安排到此健行,只為看到那念茲在茲的「毋忘在莒」四個大字,毋忘在莒啊! 現在,青少年最缺乏對金門文化的自信,其實,金門是一個小海島並不用自卑,它還是有自己獨特的優點,僑鄉文化、閩南精神、歷史古蹟、軍事戰地……儘管金門人煙稀少、自然資源缺乏,但是卻處處充滿生機,還有那濃到化不開的人情味。 夕陽悄悄潛入水中,不知蹤影,遠方白雲泛起了一抹橙色,影子被拉得又斜又長,劃過地磚,伴隨著我的腳步,漸行漸遠,漸行漸遠……太陽倔強的收走了最後一絲餘暉,幾隻鸕鶿也跟隨著它的步伐不捨的離去,期待明天的美好能提早到來。俯瞰這美侖美奐的綠色小海島,總覺得那麼小巧可愛,抬起頭,勇敢地說:「金門,就是我的家!」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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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佳作)我喜歡金門
我喜歡金門的特色建築。我喜歡中西風格交融的洋樓,尤其是陳景蘭洋樓的圓弧形拱門和外面金湯公園裡威武的自由女神像,那雕刻是多麼精緻啊!陳景蘭先生為了謀生,到南洋學做生意,成就大業後,就把他所賺的錢獻給村莊,蓋了一棟美麗的洋樓,洋樓曾經是私塾,也曾是戰地醫院。 我喜歡金門的自然生態。我喜歡每一年都會來金門過冬的黑面琵鷺,牠們的嘴巴平如湯匙,與琵琶極為相似,牠們還有細長的腳和脖子,走路的樣子優雅動人。我喜歡蒼鷺,牠們的顏色大致上是灰色的,也有著細長的腳和脖子,嘴巴也十分的尖。我喜歡粟喉蜂虎,穿著翠綠衣,以輕巧的身影,翩飛在田野間。我喜歡水瀨,牠有一雙大眼,小肥短腿,悠遊在水中,濱臨絕種的水獺越來越少了,在路上開車要小心,不然會撞到水獺,我們要愛護牠可愛的模樣。我喜歡鱟,牠是存活四億年的動物,也是世上少數活化石之一,牠的殼可以用來做祈福驅邪用的虎頭。 我喜歡金門的歷史古蹟。我喜歡太武山的毋忘在莒和倒影塔,我常和家人爬太武山,爬上山可以看到毋忘在莒,爺爺說,要大家以歷史為鑑,不要放棄小小的希望;倒影塔雄壯威武,像站立在太武山的神明一樣守護著金門。再往上爬一下,海印寺就出現在眼前,前面有一座許願池,大家都為了想達成中心的願望許願,然後在海印寺裡祈福。每到假日,太武山就變成家人聚會的好去處。 我喜歡金門的美味特產。金門的貢糖又脆又酥,還帶著香甜,是金門最有名的名產,每次阿媽回來都會帶一包包回去臺灣,在雜貨店裡賣,那是店裡最熱銷的產品,每天都會有人來買一包回家品嘗。高粱酒也是金門的名產之一,太陽下金黃的高粱穗會在輕輕微風中擺動身軀,多麼美麗呀!高粱是在四月播種,暑假收成,加工後,滿溢的高粱酒香味正是我阿公的最愛。 我喜歡我的家鄉—金門,金門人很有人情味,還有獨特的特色建築、豐富的自然生態、美麗的歷史古蹟和美味特產。所以大家應該要愛護它、保護它,讓它的美麗持續下去,不被人所破壞。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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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佳作)金門的落番文化
今天我要介紹的是最能代表金門文化的:落番文化,也就是俗稱的「僑鄉」文化,那落番是什麼呢?落番就是因為以前金門人多地小、生活不易,金門人只好去南洋(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工作,人們大部分都在過程中死了,但也有很多在落番當地成家立業,誠懇工作,進而賺大錢後,回來金門回饋家鄉的人,就讓我們一起來瞧瞧這些辛苦的故事吧! 去南洋落番的金門人很辛苦,俗諺說:「六死三留一回頭」就是用來比喻金門人的落番路途的辛苦,意思是有十人去南洋,在路途中死了六人,三人留在當地,只有一人回來金門,可見,金門人到南洋工作是很辛苦的,而到了南洋之後呢?人們大部分從事勞力工作等等,像是採橡膠、碼頭搬運工,但也有的人,去了就在當地接觸到鴉片和賭博,感染惡習,最終,因此導致傾家蕩產,甚至賠上性命。 大部分去南洋的金門人都從基本勞力性質或小本生意工作做起,除了吸毒賭博的人以外,只要肯努力,到最後都有收穫,其中也有不少天助自助者,做到最後變成大富人,就像楊忠禮先生一樣,做生意養活全家,之後楊忠禮先生成立了楊忠禮建築公司,成為了馬來西亞第八大富豪,這種種成功人士的事蹟也展現了金門人刻苦耐勞的精神。 而成功賺錢的金門人,飲水思源,當然想要進一步來回饋故鄉金門,就在金門蓋了不少洋樓,而最具代表性的是得月樓,洋樓上有很多中西合璧的圖案,像是大象就代表太平有象、水果就是多子多孫的意思,還有陳景蘭洋樓,它也是金門最大的洋樓,但它不只是大洋樓這個身分而已,同時它也是我們正義國小的第一代教室,沒錯,我們學校的首任校長就是大名鼎鼎的陳景蘭先生,從民國十三年開始辦理學校。然後,去南洋的金門人也帶回來了一些南洋文化、食物,例如:番仔餅、咖哩等…,先介紹頗有好評的「番仔餅」,這種餅乾在當年的金門是家家戶戶小孩都想要的夢幻逸品,一聽到「來來來!分番仔餅喔!」小孩馬上跑出門口,這些也就是早期金門人的回憶,就像現在的樂事洋芋片和可樂一樣,可是大受歡迎的喔! 金門的文化有很多種,也比大家想像中吸引人,金門雖然沒有像台北一樣車水馬龍、繁榮的樣子,但是我們有滿滿的文化等著大家來發掘,來探索,也很歡迎大家來金門體驗金門文化之美。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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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佳作)北山古洋樓
今年夏天,鎮東宮廟會熱鬧時,我和爺爺一同坐在長椅上談天說地,我望著眼前歷史悠久的「北山古洋樓」,耳邊傳來爺爺感慨沉重的嘆息聲,他娓娓訴說起那段既艱苦又悲慘的禁地故事…。 民國三十八年的古寧頭戰役,當年爺爺才十歲,共軍和國軍雙方展開了你來我往的火拼大戰,經歷五、六小時的交戰後,在古寧頭造成了傷亡無數。聽爺爺說,這棟中西合璧的洋樓因為遭到共軍佔領成為指揮所,使得成為敵我交鋒的戰場,因此,洋樓牆身佈滿千瘡百孔的彈孔與傷痕累累的斷壁牆垣,周邊橫屍遍野,慘不忍睹,這些都是金門飽經戰爭苦難的最佳歷史證明。 當爺爺說完這一場驚人的戰爭故事後,我一面環繞著洋樓四周散步,一面小心翼翼觸摸著這些歷史的痕跡,看著殘破老牆上的斑斑彈孔,我仿佛穿進了時光隧道,回到了當時驚險萬分的戰場,聽見砲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好像做了一場惡夢般,驚醒時盜了一身冷汗。 突然,我的腦中閃過了一段記憶,那是一個寧靜的午後,老師帶領我們到北山古洋樓當起小小導演,學習拍攝剪輯影片。有的同學拍著傳統的洋樓女兒牆,有的同學拍著密密麻麻的彈孔,而我則是從整體開始拍局部,鏡頭由遠而近,不但拍攝了老牆上被槍彈掃射的彈孔,還沿著洋樓外圍的各個角度,慢慢的拍出牆面的槍炮痕跡與洋樓上的裝飾殘壁。拍出了古色古香的洋樓特寫後的我,開始把一張張的照片剪接成影片,從影片中深刻感受到戰火的無情。 熱鬧的鑼鼓聲將我從回憶中拉了出來,我沿著洋樓旁曲折的小徑漫步著,徐徐的微風拂過我的臉龐,抬頭一看,在清晰的藍天白雲下,這棟古典的建築依舊是那麼雄偉。歷經戰火摧殘後的「北山古洋樓」,結合著古寧村悠閒而輕鬆的步調,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當我再次凝視洋樓壁面上的彈孔,它保存了戰火下的斷垣殘壁,成了無情烽火下的見證者,記錄著金門曾走過的烽火歲月,也讓我深深體會到「戰爭無情,和平無價」的可貴。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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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佳作)建功嶼大發現
那天,南風伴著燦爛的陽光,我興奮的穿上雨鞋,坐上校車,帶著雀躍的心前往建功嶼生態探索,那是一次難忘的戶外學習課程。 一到建功嶼,迎接我的是蔚藍的天空和遼闊的潮間帶,遠處有四個高大聳直的漁夫,像外星人般矗立不搖的守護著一條石板路,上面吸附了許多石蚵和藤壺。老師一邊走,一邊介紹海洋的生物,突然有人大叫一聲:「哇!你們快過來看,有稚鱟!」我們趕緊跑過去一探究竟,稚鱟的大小和我們的拇指差不多,薄薄的很稀奇,沿途的沙灘上,可以撿拾到稚鱟蛻變的脫殼,很細緻可以收藏。 不久,老師抓起一隻招潮蟹來觀察,只見招潮蟹手腳不停擺動,老師教導我們怎麼拿、怎麼放下才不會讓牠受傷,當老師把牠放生的那一剎那,牠一下子跑到泥土下面不見形影,只見泡泡,瞧他們呼吸的樣子,生命活力十足,令我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招潮蟹的生態真是令人驚豔。 突然,我們看到綠綠的植物從海上漂上來,在老師不厭其煩的解說下,我才知道那是「紅樹林」,在台灣是很稀有的植物,應該好好珍惜。我們走過沙灘,映入眼簾的是沙灘上小小的貝殼和養殖牡蠣的支架,當海水退去後都展露無遺。幾隻白鷺鷥站立沙洲,總是努力覓食,一有動靜,馬上騰空躍起一飛沖天,真是驚喜連連。「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師」,建功嶼的生態豐富而多變,讓人時時感受生命的神奇與精彩。 走進建功嶼的美麗景色,聽聞國軍曾在這裡建立據點,並興設雄獅堡、同安渡頭及延平郡王祠營區等,讓大家體會到金門戰地的緊張氣氛,我與好友穿梭在這好奇心的殿堂,擁抱自然流連忘返,於潮間帶觀察記錄,發現生物的奇特,生命是一本寫不完的書,每一頁,都有故事,原來處處留心皆學問。 羅丹曾說:「生活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在建功嶼身歷其境,目睹許多潮間帶生物,了解棲地的奧妙,體會環保的重要。建功嶼像一本多采多姿的百科全書,讓我去享受、發現生活中的那些美好與趣味。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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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佳作)雙鯉古地關帝廟
靜謐的雙鯉湖畔,傳遞著兩百多年歷史關帝廟的古老傳說,它是金門古寧頭最老的廟宇,是居民重要的信仰中心,也是村莊的守護神。 劈哩啪啦,鑼鼓喧天響徹雲霄,每年農曆六月二十四日是關帝爺生日,到處張燈結綵,紅紅燈籠高高掛,廟前有小小的戲台,不管大人還是小孩都是戲迷。除了有當地居民家家戶戶門口祭拜外,還會布置做醮的廟慶活動,村內道路插滿旗幟,舉行大型巡境活動,掀起廟會的熱鬧高潮,鞭炮聲此起彼落,整個村莊總動員,一起迎請關帝爺和諸神明繞境巡安,保佑村民闔家平安。 傳說在「八二三砲戰」期間,兩岸的炮火滿天飛,人們都躲進防空洞裏面躲砲彈,神奇的是關帝廟的四周也落下數千發砲彈,惟獨雙鯉古地依舊完好無缺聳立不搖,有信眾看到一位威風凜凜的紅臉長髯綠袍將軍,站在廟宇上方揮舞著青龍偃月大寶刀,砲彈便飛往廟宇後方的水池裡,關帝廟因此毫髮無傷,傳奇故事就此流傳,增添了雙鯉古地的神祕色彩。 每年一到端午過節團聚時刻,關帝廟前的看台和美麗的雙鯉湖十分熱鬧,因為常常舉辦許多活動,雙鯉古地廟前的龍舟點睛儀式,會請縣長和長老祭拜祈福和開眼,十分隆重而特別。重頭戲就是雙鯉湖的龍舟大賽,大家都環繞在湖邊幫選手們加油打氣,還有許多精彩的表演節目,有的人打鼓,有的人跳舞,有的人扯鈴,這種熱鬧的氣氛讓我回味無窮。還有吃粽子大賽、園遊會,更有許多親子在湖邊寫生,這時,雙鯉濕地和水尾塔旁的荷花池,粉紅和白色的荷花相間開得十分燦爛,荷葉綠意盎然生氣蓬勃。閩南式古厝、紅屋瓦斜屋頂倒映在湖面上,雙鯉古地前的美景,彷彿訴說著古老的傳奇故事,令人流連忘返。 我喜歡和家人參與關帝誕辰的虔誠祈拜,我喜歡和家人聆聽關帝爺的古老傳說,我喜歡和家人同遊雙鯉湖畔的荷塘之美。在我的記憶長河裡,「雙鯉古地關帝廟」有著我和家人共聚一堂、祈福祭拜的美好回憶。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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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第一名)老麵茶冰店
曾經,我穿梭在古色古香的紅磚巷弄間;曾經,我徜徉在雄偉壯觀的戰役史蹟中;曾經,我沉浸在獨一無二的傳奇故事裡。而那間被閩式建築及戰役史蹟所環抱的古寧頭「老麵茶冰店」,有怡人的風景,特別的故事,美味的冰品,陶醉其中是金門夏日裡最棒的享受。 一個驕陽如炙的午後,汗流浹背的我,如千里馬般的速度,和語文集訓的夥伴們飛快地衝進了這家遠近馳名的「老麵茶冰店」,我精挑細選了一個舒適又整潔的位置坐下來,耳邊傳來一陣陣鄧麗君歌唱著「甜蜜蜜」的經典老歌,頓時,我細細的觀察起周邊的人事物:那一把把倒掛屋樑的美濃紙傘,花紋十分絢麗精美;那一排排木質樸實的古董櫃子,有股木頭沉香撲鼻而來;屋簷下「老麵茶」三個書法字的木匾招牌,格外引人注目。屋旁舊式的理髮店裡,不時傳來打四色牌和聊天的歡笑聲,打破古寧村落靜謐的午後,格外溫馨。抬頭一看,燕尾馬背居然同框,出現在同一畫面,令人嘖嘖稱奇。振威第古厝後方的「泰山石敢當」始終屹立不搖,矗立在「老麵茶冰店」旁幾十年,堅毅守護著居民的平安。 我不禁好奇的詢問並聆聽店家娓娓道來冰店的故事,彷彿進入時光隧道…。原來,「老麵茶冰店」是一間冰果室,以洗阿兵哥軍服、賣剉冰、撞球、理髮等維生,曾風光一時,生意興隆,人群絡繹不絕。後因颱風摧毀家園,軍人減少,關店多年。直至最近三年,老闆娘的兩個兒子,重建屋舍裝修店面、創新麵茶口味包裝、研發冰品及網路行銷,讓冰店有了嶄新的生命。 終於,可以品味「重頭戲」了,老闆娘端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老麵茶挫冰」,我選擇有傳統風味的配料,地瓜圓、彩色粉圓、綠豆及香噴噴的麵茶,Q軟的口感真是極品,麵茶香氣四溢,細粉飄散而來,這不就是口耳相傳豬油爆香的紅蔥頭麵茶嗎?與挫冰相互搭配有種絕妙的滋味,一股沁涼湧上心頭,好舒暢啊! 一陣微風徐徐吹來,在「老麵茶冰店」裡品嘗獨特的冰品,聆聽動人的歌曲,感受懷舊的氛圍,為炙熱的夏日點綴出片刻的幸福。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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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第二名 )走訪石蚵田
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後,我們與台北市的景興國小的同學們,一同前往北山石蚵田,體驗金門已有四百年歷史的「石蚵林」海上特殊地景景觀,進行一趟生態之旅。 我們從古寧頭北山出海口下石蚵田,每人全副武裝穿上膠鞋、戴起手套、拿出工具,當起一日蚵農。我們排成一列跟著蚵農的腳步,在石板路上,觀察蚵田石柱下泥沼中的生物,走在水渠蚵道中,腳丫子接觸石蚵田泥淖的瞬間,驚叫聲連連。接著,走向一望無際的石蚵田,「哇!」映入眼簾的是廣大無邊的石蚵田,蚵農教導我們拿起擎刀開始擎蚵,並教我們採蚵的步驟,倒石、豎石、車石、擎蚵等,我們還體驗洗蚵,把採集到的石蚵殼蚵放在蚵籃裡,需要技巧和力道,真是不容易的事。 在北山石蚵田裡,我觀察到許多潮間帶的生物,有螃蟹、藤壺、海螺、招潮蟹、彈塗魚等,觀察牠們活動的動態及強韌的生命力,真是大開眼界!其中,我們發現稚鱟的身影,「鱟」是一種活化石,他的血液還可以防疫治病,是彌足珍貴的生物。老師向我們一一介紹,引起大家好奇的圍觀,觀察潮間帶生物,真是新奇有趣,並從中了解生態環境保護的重要,上了自然生態寶貴的一課。 時光飛逝,已到傍晚時分,我們跟著蚵農的腳步踏上歸途,有的人沿途欣賞綺麗風光,有的人歡樂與水鳥招呼嬉玩,也有同學因為走錯了路,陷入泥淖中無法自拔,引起大家哄堂大笑。最後,大家拿著滿滿的石蚵及帶著響徹雲霄的笑聲滿載而歸。 一陣和風吹拂,我坦然地敞開心房,讓清風拂走平日的壓力與煩惱,在石蚵田生態探索,擎蚵、撿蚵、洗蚵,讓我全新體驗,並且認識潮間帶生物,體會蚵農辛勞,學習到保護自然環境的重要性。每一次投入大自然的懷抱,都讓我樂不思蜀,直呼過癮,下次還要再來。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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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小散文組第三名)慢一點,在我的腳下蔓延
天空上的雲朵變化萬分,再度踏上這陌生又神秘的小島——金門,一顆懸掛未定的心,也開始興奮起來。坐在烈嶼的一角,遠眺滿佈星光的夜色,耳邊傳來悅耳的蟲鳴,享受著不插電的冷氣,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鄉間生活」。 房裡流動清澈的風,湧進許多夜的使者,帶來喧鬧的蟬聲。我走下樓,騎上腳踏車,即將展開一場輕旅行。 長大後總被繁忙的生活包圍著,像這樣騎著腳踏車,不疾不徐地悠遊,是我生命中少見的畫面,讓人別有一番感受。空蕩蕩的馬路,偶爾來往的機車有如夜裡的燈塔,陪伴我度過寂寥的路途。片刻的悠閒與愜意,使我想要多待一會兒,更仔細的享受這分秒的寧靜,以及這天地間的自由。 前往西方的路途,兩旁許多高矮不一的房子矗立著,各自有著風格不同的雕飾,有的雕著青龍白虎,有的刻上花瓶橘子,讓人忍不住拿起相機好好記錄著。我並不著急,因為眼前的美景是長留於此的珍寶。晚上的老街顯得格外熱鬧,冰室前的人們細細的介紹著街上的一切,幾個小孩在街上興奮的奔跑著,人們在寬闊的大街上各自聊著日常。我拿出了相機,想把這一刻永遠烙印在回憶裡。 翌日早晨,我又來到了西方,早晨的街景與夜的繁華形成極大的反差,稀稀落落的人們,襯托出生活中的空閒,這正是我嚮往的愜意。角落的炸雞店,邊上的飲料店,來來往往的人們踩著悠閒的步伐,如同無人知曉「繁忙」為何一般,開始一天的行程。轉角的蚵嗲攤販裡,和藹的奶奶親切地向我問早,讓我留下腳步,駐足在一旁仔細觀察,看著奶奶熟練地翻攪盆裡的麵糰,撒入一把翠綠一把紅,慢條斯理地完成一份份蚵嗲。偶爾幾位遊客前來,奶奶一邊油炸著美味的蚵嗲,一邊聽著旅人帶來的回憶,在這瞬間帶走一個個未完結的故事,這樣的幸福令我羨慕,想要擁抱這樣的生活。 慢,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人們總是生活在快速的步調中。而我是如此幸運,在這烈嶼島上感受著這樣的奢華,如果有人問起金門最迷人的那一面,我想這裡的慢生活,足以令來往的遊客留下無窮的餘韻。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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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中散文組總評
同學們有機會參加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這是一樁多麼美好的體驗。 散文組參賽的同學,有國小、國中、高中職;這也是金門校園文藝及寫作風氣的集結展現。 由於徵文主題是金門的人、事、景、物;從國中小的基本功:造詞、鍛句、審題、構想、結語;成長到高中職的:修辭、想像、創造、結構經營、隱喻象徵;文字技巧是否能表達情意?作品內涵是否能引起共鳴? 同學們以文學視野書寫金門島嶼:先民蓽路藍縷的開拓、戰火天災的襲擾、古蹟文物的認識、老少親情的敘事、穿鄉走村的發現、山巔水湄的驚奇、草木鳥獸的感悟、風土飲膳的刻畫、旅遊景區的描繪……。 這諸多面向的題材,要怎樣選擇材料?要怎樣整理聚焦?是否擁有特殊經驗?是否擁有特殊情感? 要能感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 所以,從最熟悉的生活切入,掌握主題脈絡,展現真摯情感,引領讀者進入情境;讓他們在你的布局中跌宕起伏,讓他們在你的謀篇中共歡笑同感傷。 閱讀是寫作的根基,它能讓我們攀得更高望得更遠。 在學習的歷程中,「閱讀與書寫」是能力也是素養;未來的歲月,不管你從事哪種行業,「文學」在生活中可以欣賞也可以創作;擁有多元智能陶冶人生更加繽紛美麗。 以前,金門軍管戒嚴,島民生活困頓,喜愛寫作的先行者,在只有一份正氣中華報的「副刊」投稿、在救國團發行的「金門青年」月刊競寫;他們為了興趣,有人拿了家裡的地契抵押籌湊保證金,去向新聞局申請營業登記證,創辦了「金門文藝」季刊,所有的社員從微薄的薪水中湊錢辦雜誌。 而今,島嶼解嚴開放,島民生活豐裕,電子媒體自媒體發達,只要你想創作就有園地發表,不同世代的你們是否更該珍惜利用? 熱衷金門文學的先行者,他們努力的身影陪伴你們前行,他們創下的傳奇期盼你們超越。 林媽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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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中散文組佳作)金門四季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隨著一陣又一陣的清脆鳥鳴,又是嶄新的一天!清晨,朝陽就像是蒙面嬌羞的仙女一般,緩緩的從海平面升起。清爽的晨風拂過我的臉龐,湛藍的天空飄過了幾朵白雲,門口的薔薇花還停留著昨晚的露水,吐露著優雅的芬芳。在這個美好的早晨,身處這美麗的小島,體驗不同的離島風情,一夜好眠,為嶄新的一天儲備滿滿的活力。 如果你在春天來到金門,這個季節的金門朦朧又美麗。島上的植物剛發出翠綠的嫩芽,大地萬物剛剛甦醒,走在鄉間的小道上,薄霧籠罩,好像蒙上一層面紗,憑添許多神秘感;清澈的湖水倒映著山的影子,湖邊的垂柳隨風搖擺,小道邊的岩壁上鐫刻著前人的豪情壯志與家國情懷,讓人發思古之幽情。如果你在春天的金門機場被濃霧留下來,那是屬於金門的熱情捨不得你離開。 如果你在夏天來到金門,炙熱的驕陽是我們熱情的問候。車道旁整齊的木麻黃為你撐起陽傘,走在林蔭大道裡,撲鼻的花香,高鳴的蟬聲,彷彿來到另一個世界,為你提供綠意。沿途經過的古戰場,是先烈保家衛國的痕跡;斑駁的碉堡,褪色的標語,訴說著歷史的無奈與可歌可泣。偶然會遇到穿著迷彩軍服的軍人,你可能會在心裡暗暗對他說:「孩子,你真幸運,活在這個和平的年代裡。」 如果你在秋天來到金門,楓樹已經換上紅色的新裝在迎接你。走進村落裡,映入眼簾的是一棟棟古色古香,裝飾優美的閩南傳統建築。在陽光和煦、靜謐的午後,鳥兒在屋簷上信步遊走,老人在古厝旁的躺椅上閉目養神,小貓慵懶地趴在地上曬著太陽,這一刻,時間彷彿都靜止了,這是專屬於金門的午後時光,靜得美極了,像一首詩,也像一幅畫。 如果你在冬天來到金門,冷冽疾勁的寒風雖然讓人覺得刺骨,但也會使你精神抖擻。在金門這座東北季風旺盛的島嶼,島民會在村落的迎風處設立「風獅爺」,用來替人、家宅、村落避邪化煞。「風獅爺」的造型各異,是由廟宇門口的石獅形象演變而來,獅子為萬獸之王,形象就用作辟邪招福的辟邪物。在島上林立的風獅爺,形成了獨特的人文景觀,也兼具地方特色的信仰文化。如果你到金門來,不妨來一趟「尋訪風獅爺」之旅,當你走訪金門各地大大小小的風獅爺,你會更加瞭解本地的文化底蘊,也會聽到更多有趣的傳奇故事。 歡迎你到金門來,體驗一下島上的生活步調,漫步走在老街上,彷彿置身東南亞異國風味的街道。剛出爐的燒餅還冒著香氣,油鍋裡外酥內嫩的油條,路邊叫賣現採新鮮的海蚵,還有千錘百鍊的鋼刀。穿過小巷,來到欽旌節孝牌坊,細膩的雕刻記錄著邱良功的功成名就與母親的含辛茹苦,買「蚵嗲」的排隊長龍讓你見識什麼叫在地美食。 當你漫步走向那寬闊且無邊無際的海邊,迎著新鮮的空氣,望向遠方海天一色,你會聞到屬於家鄉才有的味道。沒有巍峨的高山,沒有壯闊的溪流,但這裡有源遠流長的歷史,有人文薈萃的文化,有自然豐富的景觀,有淳樸熱情的居民,這就是我的家鄉——金門。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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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中散文組佳作)阿婆的蚵仔湯
金門,這古色古香的小島,曾是軍事重地,在戰爭禮洗後卻仍遺存了大量的文化遺跡,想起來,都是一把心酸淚。而除了文化景點與古蹟之外,歷經潮流更新、亙古不變的是那濃厚的古樸人情味! 回憶起童年,當我只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常和父親到我最愛的海灘去玩耍,一天,「騎快點!再快點!」我興奮的喊著,那時,父親騎著那老舊的黑褐色腳踏車,一路載我到海邊,「哇!大海耶,好大。」我和父親來到海邊,玩著沙堡追著海浪,咦!有一位老阿婆坐板凳上,一旁放著大大的籃子,不知道在做什麼?我連忙湊過去瞧了瞧,我好奇地把頭低下來望向籃子裡看,「好大的蚵啊!」,原來阿婆正在挖蚵,那位阿婆身穿傳統碎花,褲子被海泥沾滿了,阿婆眯眯的笑臉,沙啞蒼老對我說:「是啊,我可是每天早上很早就來挖蚵的呢!」,我又問:「你都是自己來的嗎?」,阿婆似乎有些哽咽,但還是瞇起那滿是魚尾的眼睛,笑著回答:「對啊!」,隨即父親趕到了身旁說道:「不好意思啊,孩子不懂事亂跑。」阿婆大方的回答:「沒關係啦,小孩就是要活潑才好啊!」這句話除去了父親心中的羞意。突然,天空下了豆大的雨,然後越下越大!阿婆原本要繼續剖蚵,我們再三催促,幾乎是夾著她,然後跑上岸旁的碉堡避雨,我原本心想「完了,這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阿婆卻笑著說「五月雨驚查某,放心一下就停了」,說完戲劇般的,雨驟然的停下了,不得不佩服阿婆的人生智慧,也第一次體驗,天空愛開玩笑的個性。 阿婆說她差不多要回去了,父親眼看著滿地的雨水,再看向推著一輛裝了兩大簍石蚵的阿婆,便說:「讓我們來幫你吧!」,只見阿婆猛搖頭直說:「不不不,不用了,不要麻煩」,但父親還是堅定的說:「就讓我們幫你推吧。」阿婆不好意思的說:「那就交給你推了」。父親使勁的推,而阿婆在一旁指引著方向,頓時,我對父親產生了仰慕與敬佩。走著走著,終於走到阿婆家了!阿婆的家是一個簡陋的古厝,門前擺放著剖蚵的桌子和工具,而屋子後面飄來了淡淡的鹹海水味,原來是蚵的殼都擺放在那裡,阿婆有點不好意思,要我們等一會,便從籃子裡取了幾粒又大又豐滿的蚵,用專門挖蚵的小刀輕輕的砌了幾下,殼就完全脫離了,果然是非常熟練剖蚵的高手,沒幾分鐘,阿婆便急忙的遞了兩碗蚵,說:「這給你們帶回去吃,很新鮮的,謝謝你們幫忙!」,父親推辭不掉,只好說聲謝謝然後不好意思地收下,我也接連的向阿婆說:「謝謝。」 回家後,媽媽煮了海蚵湯,我和父親品了品嘗,一口吞進去,就嘗到滿滿的鮮味,但嘗到更多的,則是阿婆滿滿的心意,我和父親都大喊:「太好吃了!」,我似乎看到阿婆露出了愉悅且滿意的笑容。 後來,我經常跑去找阿婆聊天,我們就像很久不見的朋友相遇了似的,每次都聊得忘了時間,眼看時間不早了,天空逐漸暗了起來,該是返家的時間了,阿婆又著急的從屋裡跟了出來,手上拿著兩包小餅乾,遞給我和父親,細細小小的眼睛上似乎有淚水要滴下,但依舊微笑的對著我們說:「記得有空就來看我、和我聊天。」我和父親坐上了腳踏車,我一直回望阿婆的身影,直到看不見了,我至今仍記在心中,那晚最鮮甜的蚵仔湯及阿婆的瞇瞇眼……。(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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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中散文組)古厝漫遊的遐想(佳作)
漫步於這一片古厝的巷弄間,驀然轉身之時,總有一股幽微的書香若有似無的從鼻尖飄過,原來信步走著我又來到「怡穀堂」。光影投射在斑駁的磚瓦之上,這些建築經過年歲的洗禮愈加有韻味,從年幼到現在,這裡曾是我的遊樂場。但不知為何,此時的我竟然有些淒涼之感,恍惚之中,彷彿看到它在片刻燦爛後,現卻是經年的陰塵籠罩。多少年前,與我同樣是慘綠少年的先人們,是否跟我一樣有許多愁思? 願每個人身邊都有這麼一個人,在你說沒事時,知道你不是真的沒事;在你強顏歡笑時,知道,你不是真的開心。 傳說,有一種沒有刺的刺蝟,每受一次傷,就會從傷口長出一隻刺,受的傷多了,就變得滿身是刺,雖然不會主動去扎人,但也不再輕易相信他人,甚至也不再期待有人來擁抱自己,大家都說他變了,卻沒人知道他為何變成這樣…… 細雨霏霏中,在人海中浮游,慢慢地,無息的腳步,濺起了瀲灩的水光;輕輕地,無止歇的落葉,飄進了喧囂的課堂,停落在一人的桌上,而那人正撐著頭看向窗外的水坑留下的水痕,想著眼前的這一瞬間,似曾相識,但又想不起來,在什麼時候又在哪經歷過,腦中突然地想過一個念頭,也許這一生總有個美好,經歷種種苦難也要見到。 你說這個城鎮大吧!去哪都能碰見熟人。你說這個城鎮小吧!想見的人卻再也見不到了。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愛,也不是恨,而是熟悉的人,漸漸……變得陌生,而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在路上隨意碰到的一個人,也許是別人想見也見不到的。 為什麼,年少時喜歡的人都不能陪你到最後呢?也許感情可以填滿人生的遺憾,但偏偏製造更多遺憾的就是感情,所以到最後也不介意孑然一身了,因為總比傻傻愛一個人好吧!沒有孤獨過,沒有在深夜裡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語人生。但過去的如果永遠過不去,那將來的又怎會如約而至呢?過去,衣服破了縫縫補補,總還能穿,現在,衣服還沒等到破,就因為過時,就丟了!過去,兩個人在一起,吵吵鬧鬧,一不小心就過了一輩子;現在,不喜歡,不合適,人們總能找到藉口,喜新厭舊,卻始終不敢與人許諾一生。魚刺卡過喉嚨,你還是喜歡吃魚,雖然滿口蛀牙,你仍然還是嗜甜如命,被養的貓狗抓過,你還是天天抱牠們在懷裡,她棄你於千里之外,你卻願為她翻遍千山萬水,道理都是一樣的,因為喜歡,所以甘願。 小時候,哭就是哭,笑就是笑,哭笑都不打折;長大後,委屈想哭的時候,卻笑著說自己沒事;開懷大笑的時候,卻偏偏笑出了眼淚,更別說更多時候,生活是讓你哭笑不得的。你不知道一個人的出現是幸運,還是劫難,也不明白經歷的那些回憶是歷練,還是刁難,所以,也許長大就意味著默默承受不悲不喜--曾經受過的傷總會結痂,總要學著獨自長大。 手撫過百年前的磚石,曾經的光輝不再,眼前所見確然有祖先遺留的斑斑智慧和啟示,或許我無需再糾結於現在,也不必太憂慮未來,當經歷一些事後,眼前的風景將和以前不一樣了,人生沒有「無用的經歷」,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耐得住寂寞,才能守得住芳華,只要我們一直向前走,天總會亮的。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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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中散文組)家鄉與夢想的距離(佳作)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時光撒下晶瑩剔透淚珠,留下世間滄桑的足跡,滾滾紅塵,渺渺蒼生,振翅翱翔,進尋夢想,在每個人的一生中是如此不可或缺,每個人在宇宙卻又恍如滄海一粟「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歲月暖照大地,使得我們從嗷嗷待哺到茁壯成長,在澈白、黝黑的目眸中,雖期待未來卻又帶有幾許不捨。世間上的一景一物如同白雲蒼狗,一滴滴刻正不斷蛻變,遺下歷史留下痕跡,離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而「故鄉」亦是如此。 鸕鶿點點,由遠而近點綴傍晚的晚霞,由酷寒的西伯利亞,遠翩千里,飛向溫暖自適的南方家鄉金門。這世間上無盡眾生,有多少人能在自己溫暖的家鄉完成自己畢生的夢想?如同風箏一詩:「扶搖直上,小小的希望能懸的多高呢?」人總嚮往更高更廣闊的天,想走過從黝黑的狹路步向未知、光明的路。想要在短暫的一生中完成畢生所願,不為任何險阻,縱使心勞心絀,當克服,這亦是人生中最為精采的時刻。「故鄉安置不了肉身,從此有了漂泊,有了遠方;異鄉安放不了靈魂,從此有了歸鄉,有了故鄉。那,家鄉與夢想的距離,又有多遙遠?這答案是現在的我,無從得知的。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夢飄向故鄉的靜好,渲染著未知不定的未來,自小熟識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短短的四句詩詞,流露出的卻是作者滿滿的鄉愁,無論碎葉、四川或朧西。「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詩人總是念著故鄉,故鄉也是人們內心深處的依念原鄉,李白的望月思鄉;蘇軾的水調歌頭;白居易的返鄉思情。故鄉成為苦悶生活中的樂土,是創作的靈感泉源,亦是人們心中最深情的歸途,是一生記憶中最溫暖的港灣,使我們的心得到最甜美的撫慰。 洋樓上老舊時鐘的指針,日積月累、涓滴向前,從民國初年步行到了今日烈日當空的午時之後。那時我的家鄉金門,沒有壯觀聳立的高樓,沒有熱鬧繁華的街景,也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囂,但在這的每一處卻有著清雅明麗的風景;在這的每一處都流淌出一滴一滴的樸實單純,寒冷北風呼嘯滲透每一個人的肌膚內心,令每個金門人堅又強,「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在烽火滿天的數十年後,不忘過去的苦難、艱辛,因為苦難後得惜福,我們留下了安詳、寧靜的現在,為這座單純靜謐的小島-「金門」。 以蓮花指敬酒,輕舉杯香氣散出,一口乾下深入喉,舒展眉、重擲杯,高粱酒前勁後甘的韻味,散發出濃厚香醇的思念。離家千里的老兵總愛這一味,撫慰寒夜思親的寂寥。人生如同一杯烈酒,先是精彩絕倫,後是平淡回甘。對於人而言,家鄉是暖陽,撫慰人們孤寂的心靈;家鄉是故友,見證每個人的成長。樹高千丈,落葉歸根。人終究會回頭尋找那個最熟悉的家鄉,但歲月流轉、滄海桑田,家鄉卻回不到從前的模樣,兩極式使家鄉的距離,隨著邁進夢想而愈之遙遠,雖然看似很近,但卻早已變得遙不可及。身處異鄉的自己,家鄉在千里之外,能做的只有珍惜。 家鄉與夢想的距離,有多遙遠?這並沒有準確的解答,無論你一直安穩身處在家鄉,又或著你總在異鄉各地奔波,但這並不重要,隨著年歲的增長,這道試題終究會留下解答,「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現在的你不妨回頭望下身後走過的千山萬水,眺望那個最熟識的家鄉,累積腳力,邁向更遙遠的地方。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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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中散文組)金門的音樂之美(佳作)
《管子‧牧民》:「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人性總要先求衣食的溫飽,最終再進化到象徵禮的藝術、音樂之追求!金門距離烽火硝煙不遠,三十年前,是音樂、藝術文化的沙漠,在這座偏遠小島上,人們迫切地在海邊挖貝類、擎蚵、捕蟹、捉鱉,謀求一家的窮腸累肚之溫飽,只有農忙餘暇、秋日年後、廟口慶典時,才能在途經廣場時依稀聽見廟裡的老人,以飽經滄桑的容顏,皺紋密佈的雙手拉奏二胡、南管等樂器;聲調時而舒緩悠揚、時而悲涼或哀戚。因此,餘音繞樑之美好,只能在經濟起飛、物質充沛後,才有餘裕供給下一代,樂音之美也至此始在金門傳揚翩飛。 音樂是首抒情的詩,撤除人心冷漠的藩籬,抒發彼此之間封閉隔閡的真實情感;音樂是座連繫兩岸的橋樑,通往每個人孤獨無助的心房,人與人關係得以融通;音樂是根點燃生命奮鬥之火的蠟燭,在不懈之意志油液的灌注下,燃成滔天烈焰;它是一生中的燈塔,使原本迷失方向的人覓得方向與目標,毫無畏懼的邁進。音樂在我的人生中成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它同時也扮演了足以傾訴喜怒哀樂的夥伴。「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於是我想將這份如此美好的禮物帶給每一個人,讓他們深受感動,體會到其中餘音繚繞之美好。 最深的苦難中總蘊藏著希望;如同敦煌的滾滾沙漠中湧出汨汨清泉的月牙灣。民國十三年,金門基督教會正式成立,除了教會的禮拜,也時常有合唱團、小型音樂會的精彩演出,久涸的沙漠最終綻放出佈滿音符的花朵。令人衷心敬佩的是,基督教會合唱團全是由教會的弟兄姐妹組成,在上帝的榮光中齊心合力,不論長老或社會新鮮人,基於對音樂的熱愛和興趣,從零星分佈到聚沙成塔,如今聲勢沛然莫之能禦。滾燙的熱情透過他們溫暖的歌聲,用詩歌歌頌傳達出對神的讚美與敬拜,以及對苦難百姓的無限憐憫。從幼幼班、小學、中學、大學到初出社會的成員,或彈奏或拉引,每個階段的人都在此分享自己對音樂的熱情與艱辛的生命奮鬥歷程。在禮拜之前,先安排一段喜樂詩歌時間,每位虔誠的信徒張開口、伸出雙手擁抱樂音的美妙,時而低迴、時而高昂的旋律湧現,這是禮拜過程中,最歡樂、喜悅的時光。金門基督教會提供了良好的演奏廳,憑藉原始的廊柱與精心設計的天花板,打造成如今天然的舞臺,通過音樂會的形式,天籟般的樂音四處流洩,從中增進了彼此的情感交流與技巧觀摩,也提供了成長的指引。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由基督教會再進階,便是金門縣文化局的音樂廳,在開幕式中邀請了國家交響樂團蒞臨演奏,世界級的樂音令久旱的金門首嚐甘霖之美。幾年前大陸國際型的樂團也曾到此演出,促進了兩岸交流,台灣的朱宗慶打擊樂團也曾帶來一波精彩的演出,吸引了鄉親的目光。在情感的交流與樂音的流淌下,一場場的高水準演出,為昔日的文化沙漠滋養出一片片的綠洲 ! 金門不再是文化沙漠,如今成為音樂的荒漠甘泉,賦予浯島子民在此處孕育成長後,登上世界的舞臺。當陸路貿易的絲綢之路淹沒,海上樂音的絲綢之路正開展;期望透過觀摩與學習,代代傳承精進之後,讓更多的人,體認到金門的音樂之美!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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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中散文組)泳向更美好的自己 (佳作)
小時候幾次游泳的記憶是離不開游泳圈,身體總是套著它載沈載浮的不自主揮舞雙手,其實身體只要緊張,肌肉緊繃感便隨之而來,之後什麼動作也做不了,我的「游泳」經驗是充滿恐懼,是一想到就令人害怕的往事。這次特教老師專門為身心障礙小朋友舉辦游泳復健課程,還邀請很有教學經驗的美鳳老師指導我們,其實,我一開始並不想去參加,還好老師和家人不斷鼓勵我,他們希望透過這次教學能讓我復健之外,還可以習得終生運動的游泳技巧。想不到四天的密集課程,果然讓現在的我可以自由自在悠游水中。 游泳勢必一定要下游泳池,入池對一般正常人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但對身患腦性麻痺的我,卻需藉由特製升降機才可入池,可惜學校並沒有這樣的設備,還好,美鳳老師教我的隨同照顧員Anita在沒有其他人和工具之下,如何藉力使力的輔助我安全上下岸。 這次美鳳老師運用各種不同浮具讓我達到水中運動及活動效果。例如水中站立、行走、仰式和狗爬式等等。老師利用浮臂圈套於我的雙臂,讓我頭部可免除浸泡水中並學習站立和行走。雖然老師說站立時肌肉要放鬆,走路時要緩慢一步一步移動,但我還是因過於緊張導致動作太快險些跌倒,每當我左搖右晃不穩時,老師會及時在我下顎加上浮條平衡身體,讓我免除心中恐懼,當下的我,好像抓到汪洋中的一片浮舟,安心許多。在練習過程中讓我覺得最享受的應該是仰漂,老師會指導透過挺腰的指令讓我全身伸展,甚至老師還會藉由水的浮力左右搖擼我的身驅,讓我全身輕如鴻毛,輕鬆又放鬆。雖然有時張力一來,頭往後就會被水嗆到,但我告訴自己這是必經之路,需拿出勇氣一次一次的克服。 老師教我很多游泳姿勢,其中,我最喜歡狗爬式,水中髖骨曲膝的動作好像太空慢步,這是我在岸上無法做到的,在旁的物理治療師很驚訝的說:「水中的涵涵竟然可達到如此大的活動角度。」藉由水的浮力與壓力,我得以體驗在陸地從未有站立、步行和關節舒展的感覺。 這次游泳我很感謝多位老師、金門高中志工哥哥和救生員,還有我最親密的戰友-Anita,他們幫忙我很多,不論是教我一步一步的慢慢前進,還是協助我上下岸,都讓我能在最安全無顧慮狀態學習。這次課程物理治療師也全程陪同我去,物理治療師和美鳳老師合作無間,從課前準備,課中指導,一直到課後分享,實在太感謝他們完美的互動,讓我在短短四天就可成為水中蛟龍。 游泳是一件很棒的運動,自從這次參加游泳課後,我就愛上了游泳,我學會了放鬆和控制身體,也學會了「自己在水中自由的玩樂」,希望下次再舉辦這樣的活動,讓我能有機會學會換氣,游得更久,體驗水中自由自在的快感。人生有很多經驗,等待我去探索,去嘗試看看,我常常對自己說「不怕困難,勇往直前。」感謝美鳳老師引導我初體驗美妙的水中世界,我也用這句話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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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中散文組)我是一尊風獅爺 (第三名)
佇立在村莊口,不畏風雨守護著居民,阻擋了風沙,為島嶼帶來了永恆的安寧。「固若金湯,雄鎮海門」這句話所說的就是戰地--金門。我是尊風獅爺,跟隨著金門,一步一腳印循著歷史軌跡,處處有我的身影。早期金門飽受風沙無情摧殘,為猖狂的海盜所苦,從此我就有了存在的意義,為了被災害肆虐的金門,鎮煞避邪,給予淳樸的人民,一個美麗的浯島仙洲。 廣大的歷史洪流中,我不曾遺忘,那戰火漫天的歲月。砲彈如雨點般打落在這座島嶼,打垮了無數的房屋,打中維持生計的田園,更是打碎了所有人民的心。望著人們承受失去家人、摯愛的痛楚,砲火依舊,淚水、汗水交織,仍堅守著自己的老家,陪著祖先,那脆弱卻堅強的身影,成為歷史中悲傷的扉頁。當戰爭的輓歌響起,驍勇善戰的士兵,為家鄉逝去的生命安息。不要忘卻,不必哭泣,我終將記億化為真實,寄到每個人的夢裡。 金門,乾淨單純的小島,避開世俗,我終站在這裡,日復一日,享受著純真的美好。當一年的開始,春暖花開的季節,也是慶元宵的時候,每當這時,我都會悄悄溜進來,夾雜在在人群中,欣賞廟宇、書院各式各樣的花燈,有的手工精巧,或許是出自某位美術老師之手,有的造型古怪,歪七扭八,可能是哪位古靈精怪的小朋友最喜愛的作品。驕陽似火的夏天,就是金門最知名的「四月十二迎城隍」的到來。每到那時,城隍爺帶著信眾出巡,鑼鼓喧天,祂的職責,與我相同,無怨無悔守護金門,民眾就算汗如雨下,也要熱情的完成遊行,在響亮的鑼鼓聲中,在低沉的嗩吶響裡,我抬頭彷彿看見了天空也在微笑。 四季更迭,落葉紛飛,這金黃的時段裡,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歡慶中秋,這時吃了月餅烤了肉,一定要來個娛樂,而主角非「中秋搏餅」莫屬了。藉由投擲骰子的排列組合領獎品,還可以預測人生未來一年的運氣。家家戶戶一起玩,我張大了耳朵傾聽,人們時而開心的呼喊,時而沮喪的嘆息。那輪弦月依然高掛天空,望著這片和樂融融的景象,多希望時光能夠暫停,使我能充分感受金門秋季最美的風景。時光荏苒,轉眼間,一年到了盡頭,寒風呼嘯吹進每個角落,代表冬天降臨,花蛤,也到了適合出來的時候。花蛤季,人們個個扶老攜幼,一家子來挖花蛤,小孩子興奮的東翻西找,看誰挖出最多花蛤,年輕的爸媽在旁邊視線從沒離開過孩子,生怕出了什麼意外。慈祥的年長者在一旁觀望,想到自己當年也曾這樣盯著自己的兒女,憶起當年那種心情,挺複雜的。歲月不饒人,很多事總要體會過,才能真正領悟。這是一種傳承,我如同那些老者、體悟到生命的熱情,感受金門人深厚的情感。 我曾看見無邊無際的天空,翱翔的島兒展翅搧動了潔白的雲彩;我曾眺望遼闊的大地,蟬鳴唱響了整片翠綠的樹林。多麼的美,如同世外桃源般純淨無瑕的金門。幾曾何時,金門變了樣,你們不會知道,水獺來找我訴苦,賴以維生的水系遭受污染,牠們何以存活?你們又怎麼會了解,候鳥捎來消息,有幾隻鯨豚擱淺於岸際,又有多少保育動物被肆意濫殺?現在的金門己經不是以前的那座仙洲了,隱身在濃厚的霧霾中,裡面埋藏的是空氣汙染。金門逐漸走向喧囂亂世,桃花源的仙景已不復存在。 我一直在這裡,從未離開。歷史長河,金門占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我輕緩的想起那曾爆發的戰爭,那悲痛的記憶已化為甘甜,成為金門羽化蛻變的過程。四季遞嬗,我將陪著金門人,歡慶每個佳節,度過任何災難。當流星畫過天際的此刻,我也會許願人民能夠善待家鄉,但願金門的大自然永遠生生不息,昂揚著我驕傲的光彩。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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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中散文組) 金門四季頌 (第一名)
春,歡喜的春風旖旎地舞著,捎來蓬勃的生機;夏,豔陽高掛蒼穹,任性地照耀著碧綠的海岸;秋,活潑調皮的高粱掀著金浪,虔敬地為農人遞上祝福;冬,霸道的北風肆無忌憚地襲來,總被威武的風獅爺替島民擋下了一切侵擾。金門四季的遞嬗,便是這彷如山水畫般的鮮活景象。 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春是萬象更新,有別於寂寥冷冽的寒冬。太湖水波平靜,波光粼粼,是翠綠也是碧藍,窸窣著春歌,湖水悄悄地捲下空氣中殘餘的寒氣,藏起那絲不合時宜的餘冬。霧靄空濛,湖面如鏡,映出了我朦朧的臉和縷縷白雲;太湖不是自然形成的湖泊,此刻,卻也自信地氤氳出青花瓷蘸染白紗的美。湖中央的小島盡放綠意,綠樹向外伸展,一邊享受春雨後的餘韻,一邊又汲汲索求著從薄霧中穿過的陽光,伸得白鷺也不禁踉蹌幾步,可牠們似乎不在乎,照樣在枝椏間或跳躍、或佇立,低下頭捋捋雪白的羽翼,趁這湖光水色正瀲灩,白鷺們便悠悠地曬著這春日晨曦的和暖。 李昂《夏日聯句》:「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夏是活力四射,與前者春日的溫婉相比,更為直來活躍。山后民俗文化村的豔陽甚是耀眼,夏日的微風輕拂著臉,坐在王阿婆小吃店前的石椅,抬頭望向房頂,視線停駐在右側翹起的燕尾,因襲著閩南的氣息、承載著先人的血汗,尖尖的尾,它在勾著什麼呢?大抵是我懷舊的心弦,輕輕地,被燕尾勾動出一片漣漪。在褪色的木板上,「王氏宗祠」四個大字金閃閃的,光輝依舊、儼然不變,身為子孫,我彳亍在這古厝中竟不覺違和,在腳下的,是祖宗打拼的腳印,我青澀的腳步和它重合,好像再往前一步,就依稀可以看見他們篳路藍縷的身影,訴說日常、聊著民生;然而,倏忽間,無情的砲彈卻席捲了一切,歡樂不再,戰亂的惶恐襲來,但在我伸出手,就要觸碰到時,又化為漫天塵埃,像是不曾發生過,悄然消逝,可我清楚,它只是烙印在這座宗祠石板上,不是消失了,而是躺在這裡,長眠著。 杜牧《山行》:「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秋是金風颯爽,妝點著黃花紅葉,與夏日的最大差別,是它又多了一份豐收與團圓。金門秋季的田野,不是稻穗的舞台,而是高粱的主場;它們隨風起舞,肆意展現自己的飽滿,殷切地獻上自身的豐腴,採收後,除釀成沁脾爽喉的高粱酒,更可以收藏,歷經時光的催化後,便成為餘韻無窮的陳年美酒。中秋時分,闔家團圓,就地而席,在陽台上來場久違的相聚:「佳釀配明月,豈不妙哉!」阿公拿出珍藏的陳年高粱,阿母帶來月餅,手拿蛋黃酥、高舉酒杯,望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坐看牽牛織女星,飲下杯中物,將那些戰火連天的悲情和塵封的苦難,一飲而盡。 謝靈運《歲暮》:「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冬是寒冷沉寂,比起秋的安然溫馨,它更帶著蕭瑟的氣息。鮮少有人在冬季會到成功海灘來吧?在橙紅的晚霞下,刺骨的北風強勁,即將枯乾了的枝椏勉強搖晃著身軀,簌簌地悲鳴著,像是喋喋不休的耳語,訴說那一段瀝血的過往。海岸線一進一退,規律著移動,原先激昂的浪,卻在衝至沙岸時黯然減勢,然後又是下一波浪,千篇一律中,似又有些不同。我側耳傾聽著浪的話,浪說,它想帶走一樣東西,我問它想帶走什麼呢?它回:「想帶走歷史的傷痕。」,我笑著:「實在貼心!你啊,只要在這裡照著自然的節奏拍打,盡情地詠誦既有的旋律,就是對島民最好的付出了。」這時,浪才豁然開朗,釋懷地離開。我沒告訴它的是:煙硝味也好、貫耳的砲聲也好,這些記憶,都是金門這塊土地在歷史長廊中所鐫刻下的一部份,是怎麼樣也帶不走的。 歷史,它是無窮、是無盡,是先人的經歷,是後人的瑰寶,金門的四季,在萬千變化中,把回憶與過往深藏在這塊歷經風雨的蕞爾小島裡,謳歌著,也懷念著。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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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國中散文組)金門的海 (第二名)
眼前的這片海,是歸返娘家的貿易口岸,回想起小時候,媽媽牽著我和哥哥的手,在小三通碼頭等了許久,任由海風吹亂髮梢,半小時的航程,南腔北調的遊客,手中提著大包小包。與母親哥哥一起回到大陸的娘家,在我童年的認知裡,大海是空曠且空虛的,但實際體驗的跟想像中截然不同,如同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沙鷗翔集,錦鱗游泳。」有湛藍的天空、清澈的海水,以及各種魚類鳥類的身影,「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簡直就像一片遼闊的森林,有著許多生物及自然景觀,讓人身心放鬆。回家的路上,我倚在車窗上,看著沿途的風景迅捷而過,眼眸中的倒影從繁華的城市變為樸實的鄉村,路途顛簸,身體疲累,卻完全不影響我的心情,在親人的陪伴中,欣賞每個短暫停留的瞬間,雖然目不暇給,但每一幕卻都深深的烙印在腦海中,成為日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深刻回憶,這片海,從金門到廈門,是母親返鄉的路途,也是兩岸經濟貿易往來的口岸。 心中的這片海,是重啟童年的黃昏海岸,父母、鄰居都說我是個親水的孩子,海邊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從小學三、四年級開始,爸爸就時常帶我和哥哥去海邊挖蛤蠣,在夕陽的映照之下我們仨的身影由近而遠,在沙灘上留下淺淺的足印,之後被海水撫平,如此周而復始,不管天氣有多悶熱,在家中吹著人工冷氣的我,如同禁錮在魚缸中的水族,感到鬱悶、不快活,總是很期待去海邊,縱使夏日炎炎,海風拂面,感覺瞬間變得神清氣爽。我手握著湯匙朝著沙灘挖呀挖,每挖到一個就喜不自勝的向爸爸炫耀,他總是笑瞇瞇的誇獎我,我也因此更加賣力的探尋深掘,只為得到親人肯定的容顏,經過兩小時揮汗如雨的奮鬥,手腳沾滿泥沙,我們提著一大桶的戰利品回家,途中早已精疲力盡,在車上昏睡不醒,也做了個美夢,夢中我變成一條魚,在大海中悠游,然而如同莊周夢蝶的典故,究竟我是魚,還是一個愛作夢的小孩呢?夜晚,將蛤蠣泡到水中吐沙,之後入鍋,加上佐料快炒,然後蓋上鍋蓋悶熟,香氣撲鼻,我們一家人一邊吃著炒蛤蠣,一邊分享著生活中的趣事,這是我這輩子最開心、滿足的一天。這片海,從出生到童年結束,在充滿各種壓力的生活封鎖,只要回到這片海,如同拿起一根鑰匙,開啟滿佈鐵鏽的門扇,回到美好的童年,如今的這片海,是紓解壓力的溫暖港灣。 這一年的暑假無聊至極、乏善可陳,受到新冠肺炎的影響,小三通封閉,熙來攘往的商旅、觀光人潮消失了蹤影,母親也擔憂大陸親人的安危,少了娘家親情的滋潤的確感到無趣,但我會規劃好每一天的行程,預習課業、補習與運動,當壓力到達臨界點,我最喜歡的就是去海邊看夕陽,每當黃昏時刻,鏽蝕的門扇響動,我就會騎著單車,來到住家附近的海邊,坐在海灘上欣賞夕陽,「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雙足泡在冰涼的海水中,看看潮起潮落、聽聽海浪拍岸,望著慢慢西沉的夕陽,海鷗展翅高飛,魚兒在海中悠游,這樣的景象,彷彿一幅美麗的畫作,暑假的每一天中我最期待這時刻,讓我把每天的煩惱盡皆卸除,心情自然愉悅,枯燥乏味的假期也因為大海充實豐盈。從我第一次接觸這片海,就不由自主的愛上這片海,它帶給我很多歡樂,充實了我的生活,即便課業繁忙,我也會抽空去海邊走走,它承載許多我和家人之間的美好回憶,是個充滿愛的所在。偶然看到如同細小噴泉自沙中升起,便不由自主的徒手挖掘,興致勃勃的撿拾,此時鏽蝕的門扇開啟,眼前歸返的是豐盈充實,再也回不來的童年。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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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散文組(高中)總評
首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在十一月二十五日,經過決選委員慎重的評選後,已然落幕,但一顆顆讓人期待的文壇新星,卻都已整裝待發,準備璀璨登場,這是屬於文壇的盛事,值得關心金門文學的人們高興上好幾天! 我個人銜命負責國小、國中、高中職組的散文決選評審工作,近一個多月來,每天戰戰兢兢地挑燈夜「看」,幾成生活日常,坦白說,蠻辛苦的,但卻很有價值。 以下,是個人就此次名列前三名和佳作作品的一己評述,希望能提供給這些寫手們參考。 先談首獎得主,她是金門高中的周怡秀同學,幾乎是公認的冠軍,在五位評審委員中,她獨得三個第一名,在第一輪投票時,就無異議過關了。 怡秀同學的〈月橘〉,寫她和已逝爺爺的共同喜好與記憶,一如散文大家琦君女士的傳世之作,她所表現在〈煙愁〉、〈桂花雨〉的懷舊文字裡,是一種溫柔婉約、純任自然的寫作風格,讓人沉浸在閱讀氛圍時,常不自覺地陷入作者迷人的文字魔力裡。 植根於此,我覺得怡秀同學在〈月橘〉裡所要表達的理念,就不僅僅是書寫祖孫兩人對月橘「心無二用,情有獨鍾」的喜愛而已,更重要的是她想要彰顯月橘那「越凋越開花」、卓犖不群、桀傲不馴的靈魂。所以,即使樹枯萎了、花凋謝了,而祖孫還是始終如一的愛著她,這種堅貞不二之真情,自然流露出一種感人的「祖孫默契」,儘管爺爺現已不在人間了,但在作者心目中,依然深愛著他,一如往昔。 我認為〈月橘〉之所以感人之處在此,其訴求主軸亦在此。這是一篇值得深入探討的好文章,這篇錦繡文章,即使是置諸成人的作品裡,實亦不遑多讓,不減損其光華。 榮獲二獎的〈老房子的故事〉,也是擲地有聲之作。深情的作者蔡詠卉同學,寫懷舊的老厝、詠澎湃的思緒、嘆舊去新又來、感生活中所無法改變的常律……,凡此種種,都在作者胸有成竹的故事敘寫裡,刻劃成為一種思念、一種情懷、甚至一種永恆。 榮得三獎的是〈霧幃〉,作者陳妍同學思念外公的文字,寫來絲絲入扣、細膩感人。作為年輕的外孫,可能還不容易深體長輩那種「葉落歸根」的歸屬感,那種「孤鳥插人群」,身處外地的感慨,儘管外地再好、再美,外公也不曾有「久居」的打算。但她能以神來之筆寫出「哪裡觸了情,哪裡就有最美的風景」,已屬難能可貴了。 至於名列佳作的三篇作品,無論是有時筆觸很溫柔、很細膩,有時又覺得它像一把鋒利的銳劍,刺向那一直被禁錮的、受創的心靈,擅於描寫反思的〈變〉;還是以豐美、華麗的詞藻勝出,隨心所欲的遣詞用字,揮灑出令人悠然神往、讓人陶醉在作者所預設的作品氛圍的〈眷戀〉;或敘寫曾有過輝煌、有過孤寂;有過戰火、有過流離;卻也有過令人稱羨的歷史、人文、風景的〈一座獨特的小島〉等,篇篇都是令人捧讀再三、愛不釋手的佳構。 在評述這些篇章時,個人的心情毋寧是期待的、愉悅的,總覺得內心充滿一股振奮的能量,因為我歡喜雀躍的看到了一顆顆閃亮亮的文星,就要各就各位、翩然登場、登上百家爭鳴、群星閃耀的亮麗舞台了。 我為新人的優異表現喝采,希望他們的腳步永不停歇,人人為書寫家鄉,抒發心中思緒、鋪寫生活所感而奮勵,就用手中的這支健筆,紀錄屬於自己的青春世代吧! 我虔誠的祈祝金門文學:深耕密植,新綠昂揚;青少崛起,文學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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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高中職散文組佳作)眷戀
腳步頻繁而倉促的推著急診推車,向醫院走廊的盡頭奔馳;呼吸猛烈而急促的抓著裙擺布料,滿是汗水的手心緊握,怵目驚心的血,承載傳承、母愛、柔情、期待,沉靜一陣,緊閉數小時的門,此刻傳來一聲劃破寂靜夜晚的哭聲,那一瞬間,母親的淚緩緩落下,父親的汗悄悄滴下,家人的嘴漸漸上揚。 那年冬天,我出生在金門這塊土地上,它是位於台灣西邊的一座小島,承載著豐富的文化資產,洋溢著綿長悠揚的情懷,這裡,沒有極為象徵都市化林立的高樓大廈;沒有極為引人注目偌大的遊樂園;沒有極為引人朝聖各樣垂涎欲滴的美食,卻有著獨一無二的習俗與文化,公里數適中的太武山,供彼此在閒暇時,能一覽山中風情;各樣軍事戰地的遺跡,供人們在興致勃勃的日子,能一覽雄壯威武;獨特香甜的貢糖與濃烈的高粱酒,供遊客回到家鄉後,能回味金門的無窮韻味,古色古香的閩南式建築,巴洛克式的洋樓,大肆宣揚著金門的驕傲,歷經古寧頭戰役、八二三砲戰的洗禮,祖先用刻苦無畏的精神,傳承並訴說著歷史上不可磨滅的輝煌年代,牽起羈絆彼此的情分。 金門,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那令人為之嚮往的人間樂土,有著一片平曠的土地,儼然的屋舍,環以良田、美池、桑竹。漫步在田野鄉間,一整片高粱田,婀娜多姿的隨風搖曳,秋末冬初之際,農人採割下鮮嫩的碩實,交予金門酒廠製成純香的高粱酒,步步講究的工法,從製麴入手,研磨、攪麴、培麴、堆麴,再放入麴室中儲放數日,再將高粱浸泡、蒸煮、發酵、蒸餾,反覆程序,最後放入地窖中陳放、熟成、品鑑、包裝,將這份濃烈的酒香售予市場,我們用小小的土地,和為數不多的資源,將一份來自金門的熱情與豪邁,傳播至世界,手拿一瓶高粱酒,小品一口,便能嚐到滿滿的人情味與深刻的情懷。 金門,是柳宗元筆下的永州,那令人為之嚮往的西山美景,有著幽麗誘人的鈷鉧潭,險峻的深山老林,飾以若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的石子。幽暗隧道,驕傲的展露著當年的狂熱,耗時五年開鑿的翟山坑道,承載無數血淚,一點一滴刻劃著愛國之心;四合院建築,散發著清朝康熙年間的往事,重現昔日政場光景的總兵署,藏著一棵參天的木棉古樹,如同一位老者,靜默的守候,迎來春日之際便開滿橙花,飄香四溢。我甚愛天方破曉的太武山,舒適而沉靜的滿山遍野,有著一群守候的鳥兒相伴,適中的路程,盡情享受著心曠神怡的風景,呼吸著清澈的空氣,站在高處向下俯瞰,彷彿展翅就能翱翔,毋忘在莒的赤字,刻在巨大的石上,前往海印寺的一路,如同步入佛祖的禮堂,平靜與祥和,讓人忘卻紅塵的喧囂,虔誠的心願,直達天聽,隨著裊裊炊煙,每份真誠與感動,聚集成照耀金門的雲彩,爛漫、明媚、活潑。 包裹著純真與樸實,這座四面環海的金門,身穿無華的外衣,蘊藏豐富的內涵,不同於都市的嘈雜與繁榮,我愛它給予我的自然,夕陽餘暉,金黃色照映在慈湖河畔,鳥的啁啾,蟲的鳴叫,環繞四周,悠然自得,四季如一的綻放美好,對它由心底深處萌生的愛意,永無止期,如同輪迴不停的花季,交替盛放著獨有的魅力,惹人疼愛,眷戀不已。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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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高中職散文組佳作)一座獨特的小島
瞧!北起金黃廣闊的金沙麥田,南至堪稱龍頭的金城市區,西及牛前馬後的烈嶼小鎮,東迄急起直追的金湖商圈,環抱大海、坐以丘陵;聽!喜鵲高歌、戴勝啁啾,時而八哥的二部重奏,時而又是栗喉蜂虎違和的振翅聲,一場四面埋伏的交響樂,總為小島的人們帶來生活的驚喜;嗅!舒爽的檸檬鞍香直通入腦中,芳香的待霄花撲鼻而來,頓時,睡意沒了、昏悶散了!這座孤立於海洋一隅的小島,令島外遊客回味無窮,令島內小民引以為傲,它,正是獨一無二的小島——金門! 夕陽下,一片金光閃爍著,釀著令人醉心的溫存,紅高粱,是勇敢、是堅毅、是謙虛,訴說的不僅是農人生活的心酸,更流露出不向生命屈服的剛強與意志,縱使缺水乾涸,卻韌性十足;無論強風或烈日,挺桿與彎腰卻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它,是金門的精神象徵,更是金門人引以自豪、賴以維生的依靠。堅強,引領小島從無情的戰火中走出;剛毅,寫下小島一頁頁不朽的歷史篇章。隔著海峽,當年,我們站在最危險的位置上,卻以最激昂的鬥志衝越埋伏,堅定地宣誓單打雙不打的戰帖,卻用最雄壯的抱負,試圖創造反敗為勝的奇蹟。防空洞裡,似乎還環繞著婦女們的哽咽聲,孤寂卻無悔;紀念牆上,我讀到了殞落英雄的名諱,那斑駁的碑,像極了當年臉上黑一塊、灰一塊的勇士,除了供人憑弔,也時時警惕著小島,勇往直前、乘風破浪! 軟糯分明的棕色米粒上埋著一抹橘色海味、藏著一條條黑色山珍,點綴上一朵鮮紅,配上一顆喜氣的紅蛋,這熟悉的滋味毫無差錯的報來新生兒的喜訊,大街小巷熱情的恭賀談笑毫無保留地展現這塊土地濃厚的人情味。酒杯響亮的撞擊,將祝福灌注對方的心底,毫無裝飾的請帖,平凡卻真誠,這是金門人好客的傳統,卻正是這樣大方和諧的互動,不知不覺繫緊了彼此,使人情與愛蔓延不止。真情,牽起了古往與今世,背負著先人的智慧與情操,延續著感人肺腑的浯島故事;厚愛,連結了西村與東城,突破現實的隔閡,聯繫浯島一家人的情誼。人情,流淌在浯島人的血液裡,是鮮明的標誌,名副其實;是無價的資產,薪火相傳,人們對土地的感恩與珍惜亦深刻在源遠流長的史書中,散發著永恆的光芒與力量。看著每個意義非凡的轉捩點,是教育思潮的風起雲湧,又或是經濟改革的驚動創舉,我總崇拜且感念著這群懂得飲水思源的先人,還記得當年一無所有的荒涼土地嗎?還記得當年困苦被迫落番的辛酸與怨恨嗎?然而,事業有成後惦記在內心的不是嫌棄與埋怨,而是毫無猶豫返鄉奉獻的渴望和夢想,這一刻,我們沐浴在先人遺留而下的愛與成就中,承襲著先人的腳步,我想,我們也應繼續為金門走出光彩、步出驕傲,並使這份愛與溫暖綿延不息! 無車水馬龍之喧鬧,無高樓林立之閉塞天空,塑造了孩童無憂無慮的離島生活;也無本島數百間學校、數千萬學生競爭激烈,營造了從容自在的學習氛圍。然而,長久以來,在小島學生的內心深存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遺憾,長期吶喊著,由於地理的距離,無論是師資或設備皆較短缺。我深知自己未來面對的是遠大於金門小島的世界,充滿著荊棘滿布的挑戰和艱辛,因此不斷赴台參加營隊,期許能同步學習與進步;我領悟儘管在離島保送的福利下能減輕應試壓力,我應培養更多面對挫折的勇氣與能力。來自於海外的離島,這裡的學生將以更勤勉的態度、更無畏的勇氣,突破地理區界的限制,追逐無限的希望與美麗的夢想! 翻開歷史的扉頁,源遠流長,雄壯威武的士氣震撼了我、偉大無私的精神感動了我。多采多姿的人文薈萃,使本是荒蕪的土地妝點上獨一無二的色彩,使本是沉默無聞的小島流芳千古、揚名國際。用足底感受著這塊土地盎然的生機、堅韌的毅力與謙卑的心,用雙臂守護著亙古不渝的溫情、散播扣人心弦的感動、擁抱熙來攘往的多元色彩。濃醇高粱香撲鼻、強勁而豪邁的東北風呼嘯而過,此刻,我正沉潛在這座獨特的小島上,期待向世界各地的朋友分享屬於我們的美麗故事!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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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高中職散文組第三名)霧帷
有一條路,通往再熟悉不過的景色;有一條路,雖然比不上城市的喧囂繁榮,卻永遠也不曾感到寂寞;有一條路,它承載了所有思念與期盼,它也許只是所有人眼中一條再平凡不過的小徑,卻對自己有著如避風港般的存在價值,一踏上,心中便清楚明瞭,不再徬徨,對我來說,這樣一個非凡的地方,就是家鄉。 而從小的我,就是在這座滿是槍砲痕跡的滄桑島嶼上度過。打從有記憶以來,我的生活周遭就充滿了大自然,不論是房屋後面通往山上的蜿蜒石子路,前方被雜草遮蔽的小水塘,還是草地上那頭毛色斑雜的老黃牛,亦或是小至馬路旁的一叢野花,那些隨處可見的風景交織成童年的場景,而年紀尚幼的我卻天真的以為每個人都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 小學一年級,方逢稚氣未脫的年紀。每年總會有那麼幾天,早上叫醒我的不是床頭的鬧鐘而是濕重空氣伴隨而來的黏膩感,但我竟也不因此感到厭惡,而是偎在窗邊,遠眺著遠方白牆後的巨人口中不斷呼出濃密的霧氣,它一吐便是半個金門隱身於白色帷幕後,我總傾身向前想對它訴說著什麼,但今年得到的回應卻被從樓下傳來的說話聲給硬生生的打斷,頓時失了興致的我於是緩步下了樓,客廳中等待我的是一堆熟悉的背包和陌生的行李箱及一句明天將赴台探望外公的告知。 隔日,爸爸帶著全家人去了一趟台灣,第一次踏上另一塊土地的我,對於機場外的景色感到十分不解,為什麼一眼望去,只有寥寥幾棵的小樹,一片灰濛濛的天空像是為了搭配周遭彷彿無限延伸的冰冷水泥建築,令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而來,一點也沒有生機的樣子。但隨著市中心越來越近,我的目光馬上就被那些五光十色的招牌給奪走了,一開始的偏見便蕩然無存,甚至不想離開計程車向這些景象告別。吃過午飯後,我們進到一棟油漆剝落且看上去頗有年紀的斑駁公寓,連空氣似乎都瀰漫著一股陳舊的氣息。踏過上面有著蟲蛀蝕過痕跡的門檻,一個佝僂的身影出現眼前,外公的笑容一如幾年前般的爽朗,但好像臉上更顯滄桑,曾高大的背影如今竟覺有些單薄。噓寒了幾句後,他便開始收拾行囊準備之後隨我們回去,我透過陽台的窗看向外面車水馬龍的景象,於是問:「為什麼要回金門,這裡那麼好」外公只是笑笑不語。在飛機上,外公突然開口說道他最喜歡金門的霧季,因為每當這時候視線所及全都蒙上一層白紗,跟女兒散步起來格外有種詩意。可當時我總不太明白,好像似懂非懂外公回來的理由。 童年的蟬聲早已遠去,外公慈祥的笑靨也早已淡出所有人的生命中,但那句話不知怎麼的一直縈繞在我心中,每當霧氣瀰漫,我總會想起這番話,竟不禁抬頭望向窗外那一片朦朧的白色世界,細細的品味這寂寥又帶點酸楚的回憶,我想他不單是喜歡這詩意浪漫的天氣,更是想在他晚年時可以回到那熟悉的故土,重溫以前年輕歲月的回憶點滴,並與女兒一同回味當時的純真爛漫罷了。那短短幾句話道盡了他的心願以及不捨之情,直到我拾起那片刻的回憶,才終於明白這背後意義竟沉重到我無法訴說,霧,究竟代表了什麼...... 霧,對我來說是金門最美的一道景致,或許在他人眼中只是徒增戰役痕跡的悸怖,但那看似濕黏沉重的白色簾幕背後,是一個不捨的記憶,在霧中隱約可見。且在白霧的瀰漫下,所有的景物都會變得柔和,少了平日裡那種剛毅,彷彿時空都停滯凝結,把金門覆蓋一層薄紗,與外界再不相關,隨著自己的步調從歷史中緩步走來,把島上如同疤痕般的戰地遺跡給隱藏療傷,靜靜等霧散去,換上另一種容貌來繼續面對這個世界。 哪裡觸了情,哪裡就有最美的風景。佇足在這個以戰地之名遮掩的島嶼,用回憶砌成的美景,深刻的烙印在居民的腦海深處,或許金門並沒有令人驚艷的景點,但島上每一寸土地的故事便足以盪漾我心中的漣漪,那一個佈滿霧氣的孤島便是我永遠的歸屬。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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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高中職散文組佳作)變
一望無垠的藍天白雲,一首勾起思鄉情懷的望春風,一台載著對都市的嚮往的飲料餐車,彷彿隨著沸騰的心思蒸發殆盡。此時此刻,五味雜陳的情緒在血液裡四處奔竄,密密麻麻的思緒如艱澀難解的數學題目,凝視甚久仍無法下筆。是甚麼撕毀了那個小女孩的童真與遐想?原因無他,因為曾經的信仰在那一瞬間飛灰煙滅。 那年,我意外獲選為全國學生自治培訓營的與會者,少數躋身台大醫學營的離島學生。 我曾經認為,在競爭激烈、弱肉強食的世代裡,若缺乏和別人並駕齊驅的實力與獨特的經驗,就會失去話語權,最終只有任人宰割和陪襯這兩種選擇。 身在金門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本該孕育出強韌的生命,然而我們卻在新世代的衝擊下漸漸失去個人的規準。補償心態的萌芽,豢養一群沉溺於潮流迷思的軀體。運動品牌競相進駐金城商圈,為數不多的人口為何能締造龐大的消費潛能?當學生們穿著一身名牌早已成為司空見慣的景象,剎那才發現那是多數人為了滿足社會眼光,提升自我價值,彰顯自己高人一等的籌碼。既然無法涵養與人較勁的實力,就索性放棄的時代悲歌。匱乏的學習資源,總是慢半拍的建設,削弱的競爭力,面對種種不平等,政府提出弭平城鄉差距的彌補政策,例如令眾人稱羨的離保制度、涵蓋各層面的福利政策,不知不覺營造出一種就算沒那麼認真努力,也能享受豐收的學習氛圍。多年以來的曠日廢時,當我們不得不跨出安逸的同溫層時,油然而生的自卑感與封閉心態使我們躊躇不前,如同沒有天敵的威脅而失去飛行能力的奇異鳥,丟失冒險犯難的勇氣,只留下不堪一擊的脆弱。 活在金門這塊純樸的氛圍下本該孕育出懂得何謂同理心的生命,然而我們卻在新世代的衝擊下漸漸排除異己。從小到大,同儕裡無不是過去早已認識的面孔,踏入陌生的環境,自然而然的吸引力叢生一個個獨立的群體,信仰著僅毫釐之差的價值觀、相處起來只需心領神會不需切磋磨合、更遑論走出狹窄的交友圈去認識另一個背後藏著無窮宇宙的人。話題裡八卦四起,把所有人的特質以同一個框架衡量,細心的觀察粗淺的外表。為了鞏固團體的向心力,用盡各種手段分出你我他我,不自覺遵從著團體裡最為能言善道的人,藏匿著方寸間蠢蠢欲動的想法,深怕說出來就會被眾人唾棄仇視,並且下意識的融入更大的群體,為自己親手鑄造出華麗的識別證,披著假想出的勝利光芒。 活在金門這塊涵養豐富歷史文化的土地下本該孕育出感官敏銳的生命,然而我們卻在新世代的衝擊下企圖逃離這個禁錮我們發展的地方。無數人從小與堆積如山的教科書為伍,燃燒大半的童年、青春,追逐著父母親眼中拿來炫耀的乖孩子形象。放學後自動導航到安親班,埋頭寫著電腦系統亂數安排的試題卷,如與世隔絕般深信唯有讀書高,渴望成為千萬筆數據中的佼佼者,始終未曾有人點醒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好勝心和優越感成為我們這一群成績相較優異的唯一武器,若磨得不夠鋒利,便只有在戰場上倉皇逃跑的權利;在比較的混沌裡力爭上游,卻遺忘尚未被激發的潛能。 或許問題非出在這個環境,而是我們自以為擁有了全世界,事實上卻只是冰山之一角。 參與兩個營隊的過程裡,在陌生的臉孔裡我尋找著熟悉事物,調整個人的控制器,輸入樂觀、積極、正向等等主流的個性傾向,換上平時總懸在衣櫃的衣裳,失去真誠的自己總在卸下武裝後卻疲憊不堪,為甚麼在這個沒有人在意你的出身背景、才華技藝、成績優異與否等等衡量一個人的標準的地方,仍要小心翼翼的附和著群體?抑或討眾人歡心呢?過去的我總認為這是為了通過社會層層篩選而選擇遵從的理想方程式,然而事實上這些價值觀與作為,早已沁入骨子裡,融合成判斷邏輯裡的一大準則。繁雜的情感思緒在抽絲剝繭下透出清晰的字句。 驀然回首,才赫然發覺,在金門土生土長的孩子,從來不是我們所想像的弱勢群體,但我們卻無形中被這個觀點綁架,縱身躍入名為成功的隧道,在無數標籤、標準制度的洗禮下模仿著理想裡該有一舉一動,卻失去了那彌足珍貴的個人魅力。 身在金門這塊待開發的土地上會孕育出生氣蓬勃的生命,而我們會在新世代的衝擊下刻畫出我們獨一無二的模樣。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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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高中職散文組第二名)老房子的故事
墨黑的金門夜空,獨留一輪皎潔的明月獨占鰲頭,星星被奢侈地潑灑在眼前翻新的新樓,襯著燁燁的微光,隨著我前進的步伐,在黑幕中蕩漾。這樣的光亮並不刺眼,卻因一時接收到太多熟悉的影像而目眩,我的瞳孔頓時失焦,雙眸傳來陣陣的炙熱,曾經磅礡卻又滄桑的老厝、腦中熟悉卻又陌生的記憶,被鎖入心中的一角,而風中流淌的那段童年歲月,伴著記憶中那首老舊的旋音,揚起陣陣失控沉痛的呼告,眼前的景象逐漸灼熱,與發燙的記憶迸發出璀璨的烈焰,燃起四射的火花,在身後翻湧的麥浪,總給人們一種惆悵的迴響。 眼前這片土地承載著我大部分的童年時光,當年還是一棟三合院的時候,我便住在這裡生活。還記得大門上的紅漆早已斑剝了一塊,卻不減它渾然天成的韻味和雍華,我也曾站在這扇門前,等待過某些事,錯過了某些人,但大部分的時光都是快樂的,只因有家人的陪伴作為基底,和純樸的情感作為調味,才讓我的童年鑲滿豐富的元素。 記憶又回到那年除夕夜,有許多平時在外打拼的親戚都歸來老厝團聚,整個家族攜手動員,在三合院裡忙進忙出。在眾多工作裡,我獨愛飄著氤氳熱氣的廚房,由於當時年紀太小,必須讓雙腳踩在板凳上,才能清楚看見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餚。阿嬤和媽媽在廚房裡張羅全家人的晚餐,而我就當起廚房裡的小助手,負責洗菜、端盤等雜務,而在空檔之時,媽媽會讓我試著拿鍋鏟,並站在我的身後牽著我,教我如何俐落地將食物翻面,使之熟透。當時的我,常常因成功裝盤而感到驕傲,看到媽媽讚嘆的眼神,更讓我感到喜悅,阿嬤常說,因為在做菜時有投入感情,才讓這些菜餚別具風味。我認為人對於嗅覺記憶的感情是豐沛的,在所有感官記憶中,最為恆長且強烈,尤其每當我從鍋裡舀起菜餚時,香味瞬間傾瀉四溢,唯獨家人們的愛被鎖入食物裡,溫潤我的喉間,很多馥郁的感官知覺都停留在這一刻,停留在這棟古厝傳來的笑聲中。 每每吃完團圓飯,親戚朋友們都會坐在客廳的木椅上,一邊看著電視新聞,一面聊著過去的生活,我坐在旁邊靜靜地聽著,恍惚之間,彷彿我也參與了那段對我來說遙遠的歲月。我喜歡聽老一輩的人們談起過去槍林彈雨的戰爭,這段過程對我來說,可能只能濃縮成歷史課本上的一頁,但對於他們,則是血淋淋的人生。「那陣子啊,丟系咱躲防空洞欸日子,那時完全想不到,我們會在最艱苦的磨難中重獲新生……。」也許是自幼便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骨子裡也流淌著前人滾燙的血液,形塑往後對生活的態度,在軌條砦戟張的昨日,以永不放棄的決心撐起漫漫的時代。在這片土地上聽到的故事,離我很遙遠,卻像是養分,滋養我心中乾涸的一塊,正因我身為金門人,真切的在家鄉成長,對這裡有了感情和依存,才有了未來的念想。 這幢老房不曾說過一句話,卻能散發出獨有的能量,化作暖暖的動力,撐起我爛漫的童年,我總認為老厝有著特殊的魔法,可能是因為早已歷經年歲滄桑的關係,每當我心情難過時,我都會回到我的避風港,它也總是伸長手臂,迎接歸來的我,但仍舊不發一語,默默的聆聽我的傾訴,在淚水模糊的視線中,燕尾上、長椅下,在這裡,有溫厚的親情,和熟悉的避風港,彷彿只要常住於此,我都不會為生活中的大小事感到憂愁,畢竟這裡是我的家,也是我的信仰,很多記憶將會根深蒂固,只因我是金門的一份子。 當初的感知與迷戀越是令人神往,後來的訣別與凋謝就越是令人斷腸。拆除的作業緊湊,轟隆隆的聲響,像是用急促熱烈的旋律,慶祝著它的喪禮。 致命的想念使我躊躇,即便夏日炎炎,從內心膨脹起的冷冽由內向外地一口口將我蠶食。此時天空又轉換成另一種陰鬱的顏色,是啊!連廣袤的蒼穹都有風情萬種的變化,憑什麼要求一棟房子能永遠屹立不搖呢? 那一刻,它是如此寂然地死了,但彷彿轉世一般,在乾涸的心裡鮮明靈動了起來,很多有關節日的記憶、戰時的故事,都順著想念的弧線,墜入身後深深的金黃麥浪裡,我依偎在此時柔和的平靜中,腳踩著溫熱的土地,這是它遺留的溫存與信仰,精神與懷想,所有思緒只有純粹的懷念與提醒,不染一絲雜質,此刻的我必然懂得,即便未來仍會離家求學,甚至於工作,但我會將這些屬於金門的故事銘記於心,飄往深不可知的遠方,在我來時的步伐裡,亮起一盞燦爛美好的言傳。 時間啃嚙著現實,讓舊有的時光佈滿凹洞,如今翻新的樓房聳立,俐落地封印老厝曾存在過的痕跡,但記憶無法抹滅,仍舊深刻地嵌入歲月洪流中,收納所有年月,層層都是寶藏,也都是屬於金門的故事。遠方黃昏陡降的落日裡,赤紅似火,所有感受都成了新生的風景。 此時微風淌在面頰上,句句皆是鄉音。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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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高中職散文組第一名)月橘
薰風輕拂,彤雲滿天,晚霞絢爛下,一朵朵花兒盛開,潔白純淨,像極了夜空中的點點繁星。 爺爺從以前便喜歡搬弄花草,在老家大廳前的庭園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嫣紅的玫瑰、粉紅色的風信子、香甜的含笑花……,群芳爭妍,花團錦簇,一年四季都奼紫嫣紅。唯有水缸旁種了一棵月橘,純白的花,翠綠的葉,在五彩斑斕中更顯清幽。立秋之後,月橘的花苞便一朵接著一朵綻放,那細細小小的花朵雖然不起眼,卻芬芳醉人,遠播數里,因此得了「七里香」的美名。別於眾人喜愛的華美馥郁,我和爺爺更喜歡這股素雅清香,時常在月色皎潔的庭園裡,沈醉於花香撲鼻間。 孩提時期,爺爺在老家門外有一片小菜園,我們祖孫倆每天早晨都手挽著手,一起去照顧滿園的青菜瓜果。爺爺辛勤耕作時,我便在一旁「拈花惹草」。拔幾片鳳仙花的葉子,在手心搓揉成泥,輕輕的覆在指甲上,不一會兒,將花瓣拿開,指甲便好像塗了指甲油一般,紅豔豔的。再抽出胭脂花的花絲,緊緊地壓在耳垂上,最後折一枝艷麗的玫瑰在鬢邊,便好像成了童話故事裡的公主似的,在百花叢中又跑又跳。我愛玩花,但唯獨不碰月橘,因為那是我和爺爺最喜歡的花,要留著和爺爺一起欣賞。 從老家庭園向西北方望去,是一片浩瀚無邊的海,每到黃昏時刻,夕陽便好似在海面上灑下一張金黃的大漁網,海天一色,映著無際的麥田,那風景真是美極了!這時,我和爺爺便滿心期待的坐在大門前的臺階,看著彩雲變幻莫測,一下萍水相逢,隨即又各奔東西,上演了一齣又一齣聚散離合。最後在夜色追趕下,倉促地離開了天空,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月橘花香,在夏夜中若隱若現。 依稀記得某一年暑假,來了一場好大的颱風。詭譎的夜裡,雨水打在玻璃窗上,有如萬箭齊發般的氣勢,似要把世間萬物全都摧毀。我望向窗外,狂風呼嘯而過,把一排大樹吹彎了腰,不禁開始擔心起那在風雨中孤立無援的月橘。隔天一早,我便心急如焚地拉著爺爺到老家一探究竟。只見地上落英繽紛,平常的萬紫千紅全都七零八落的倒在水窪裡。我又驚又急,連忙轉向身後的爺爺,爺爺牽起我的手,繼續前行。終於在水缸旁不遠處,找到了我心心念念的月橘--枝葉被吹落了一大半,點點芳菲全都泡在雨水裡。我忍住淚水,握緊爺爺佈滿厚繭的手,低著頭緩緩走回家中。那段五分鐘不到的路程,我心中卻五味交陳,這場颱風摧毀的不只是滿園子的花、我最愛的月橘,更是我和爺爺的回憶。看到家門時,爺爺摸著我的頭說了:「花會再開的。」爺爺溫暖的笑容如流水一般滲入心扉,原來真正的回憶,是長存在心裡的,無論風吹雨打,依然雋永美麗。 雨生雨,月迭月,終於在某個月光流瀉的夜晚,花開了。 曾經我以為,爺爺可以一直健康的陪在我身邊,但就在升小六的那個暑假,爺爺因病入住加護病房。當我看見他脆弱的蜷曲在病床上、任由曾經細心保養的頭髮雜亂無章,我才意識到他的衰老。眼淚滑過臉頰,落在曾經被他拉拔過無數次的手腕上。隔天,爺爺轉往臺灣的大醫院就診。我獨自一人來到老家的庭園,澄藍的天空中浮雲四處飄散,平常爭奇鬥艷的花如今卻開得稀稀落落的,一股說不出的忐忑突然襲上心頭,我邁著急促的腳步向前,只見月橘的花落了一大半,葉子也幾乎都乾枯了。我撿起花瓣,卻沒有一絲絲香味飄出……。 那年夏天,屋子裡少了爺爺爽朗的笑聲,水缸旁的月橘也不再開花了。秋天過去,北風刮下月橘的一片片葉子,落在空蕩蕩的花圃上,又在幾場春雨過後,深深地被埋進泥土裡。之後的日子,我依然走過繁花似錦的庭園,眺望遠方綿延的山巒,過著和從前沒有兩樣的日子。只不過老家庭園裡,卻再也沒有出現那股淡淡清香。 隨著年齡增長,關於爺爺的那些珍貴回憶,也漸漸地被埋沒在無邊無際的書海中。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天,我無意在相冊中瞥見與爺爺的合照,照片中爺爺如暖陽般的笑容,依舊是那麼燦爛。翻著相簿,淚水竟不自覺地落下。我怔怔望向窗外,朦朧間,繁花遍地盛開。 那細細小小的白花,也綻放著。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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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小說組佳作)砲聲
第一聲 「阿月,來鬥相共啊!」廚房裡傳來阿母的呼喚聲,我和妹妹互看了一眼,雙雙起身趕往廚房。 也不知道今天是初一還是十五,反正金門每個月都有好多天要拜拜,拜天拜地,拜祖先拜佛祖,大人們都清清楚楚,小孩子也不管拜誰,就只知道拜拜才有好吃的。我們捧著一道一道的菜到供桌,臉上帶著難掩的欣喜,強忍著嘴饞而偷吃祭品的衝動,小心翼翼地將一切擺放好。 阿母點燃幾炷香,虔誠的跪著開始喃喃著祈文,祈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祈求供水穩定,農產豐收,祈求我們這些子孫都能平安健康的長大。這裡開始就不是我們的事情了,在等候佛祖和祖先享用佳餚的時候阿母會去燒金紙,而我們的工作是等一切祭祀結束,將菜餚端回餐桌上,接著大快朵頤。 於是我就和阿妹爬上家門口的大樹上,躺在樹枝上休憩,聽著蟲鳴鳥叫,好不愜意。忽然,我們看見天空中閃過了什麼,然後「咻--」的一聲,在我們的眼前,朝著我們飛來。 我們親眼看著它墜入海中。 再接著,此起彼落的聲響傳入耳中。起初,我和阿妹還很野的歡天喜地看著一顆顆砲彈墜海。 「未中啦!哈哈哈!」阿妹彷彿在看一場煙花秀一般,看著一顆顆打不上岸的砲彈在海中爆炸,激起一波波水花。 「哪會今日打勒?今仔日正好拜拜,有神明咧保庇,無可能打到的啦。」我笑著和阿妹說。 正當我們倆看得正歡騰之時,下方傳來大吼聲,「欸!恁倆仔,緊落來躲,不要命了是不是!」 那時家裡沒有防空洞,我們只好躲在家中兩間房子中間的小巷子,阿爸用家中破舊的床墊將上方擋住,其實根本沒有什麼防護作用,大概安心的成份居多吧,頂多是真的不幸被擊中時能有個緩衝。 那時,我們都沒想過這種生活會持續長達十幾二十年之久。 第二聲 之後的日子,我們都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家中突然住進了一批批的阿兵哥,我們清出了客廳的一塊空地供他們休憩,起初阿母和阿爸都有些擔憂,擔心他們會胡作非為,沒想到他們意外的守規矩,就真的只是借住一下。 阿哥也被帶去從軍了。年紀較大的阿姊也徵召去幫忙煮飯,我因為年紀尚未達標還可以躲過一劫,雖然有時阿姊會偷懶,把我叫去頂替。 阿姊算是幸運的了,聽說隔壁家的大姐得到的工作是將被炸死的人們一個個丟進火場,據她所說,那些屍體縱橫遍野,面目全非,根本也不知道是誰,所以也就任意火化掉就算處理了。 事實上,就算認出來了又能怎樣?那時候那麼的窮,誰也買不起棺木好好的安葬。 我們就這樣幾乎生活在防空洞裡,聽音辨位幾乎成了大家共同的技能。 剛開始是一個「碰」。如果聽到「咻--碰」,我們就安心的笑道:「遠的呢,遠的呢。」但若是「碰--咻--兵」,就該緊張了,大家就趕快跑,因為就在周遭。 每天最開心的是聽到很長很長的一聲「咻--」,因為那代表著這是今天最後一顆了,大家可以出來煮飯了。 那時候燒柴火,因為害怕上升的屢屢炊煙會引來砲擊,我們都餓著肚子龜縮著防空洞中,有時真的餓得受不了了,阿母就會偷偷的,點小小的火,慢慢的烤一顆地瓜,然後幾個人一人吃一口墊墊胃。 印象很深的是某一天,我們都餓個半死,卻沒有人敢抱怨,大家都靜靜的等著最後一聲的砲聲。突地,阿爸猛然起身打開小宅的門,然後催促著我們進去。 「快緊,快緊啦。」阿爸著急的喊著,但我們都餓著哪來的力氣快緊啦。 那時,我們都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聽從阿爸的指令。 說時遲那時快,就當走在最後的阿妹踏進小宅後,「碰!」的一聲巨響,一顆從天而降的砲彈就降落在我們剛才待的地上,炸出了一個凹洞。 我們至今都不明白阿爸是如何得知的,即使大家都訓練過,也沒人能像阿爸一樣擁有這般通天本領。我想,也許是哪位神明祖先冥冥中賜予阿爸的直覺吧。 第三聲 阿哥沒了。 即使在他去從軍的那天我們心中就隱隱有這個想法,但當真正收到消息時仍有些錯愕和不知所措。我們沒見到他最後一面,他就這樣成為了隔壁家大姐手下的一具屍體,悄無聲息的從我們生活中化為灰燼。 阿爸在那之後就變得格外的沈默。阿哥是他唯一的兒子,從小跟著他辛苦的四處打拚,在烈日下耕種,翻土、播種、除草……什麼事他都能做,也都做的近乎完美。他不喊累,也不抱怨,年紀輕輕就和阿爸共同負擔著整個家庭。 阿嫂是最難過的,在這之前他們原本有一個孩子,但環境困苦,早夭。原本就只靠著阿哥的陪伴支撐著過日子的阿嫂如今完全不知下一步剛往哪走。不知道是不是怕觸景傷情,她回到娘家,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從那天起,我常在夜深半夢半醒之際,聽見阿哥房間傳來尿壺被重重摔落在地的聲音。帶著怨恨、帶著不滿,一聲聲的砸落都明顯傳達著阿哥的氣憤。氣的是我們沒替他照顧好阿嫂吧,又或者是氣自己沒有能力好好的守著自己的妻子。 我很害怕,只好叫起熟睡在旁的阿妹,跑到阿爸阿媽隔壁去睡。 隔天清晨,阿爸阿媽在房間瞧不見我們蹤影,困惑的東翻西找,然後我們才向他們解釋。 阿爸阿媽聽完沈默了很久,然後阿媽翻箱倒櫃,把家中積蓄的糧食都拿出來煮,弄了很豐盛很豐盛的一餐,祭拜著阿哥,同時和他說:「不要嚇妹妹了好嗎?咱丟按呢啊厚某。」 似是聽懂了,想開了,又或是理解了,放下了,自此之後半夜不再傳來奇怪的聲響。 但阿哥似乎也就真的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中了。 第四聲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們好像也都習慣了。日子怎麼樣都還是得過下去,該做什麼我們還是做,只是我們身邊的人極有可能明天就不見了,就像阿哥那樣,又或者,是我們自己下一秒就成為了砲下的亡魂。 每個月的祭拜儀式還是有,只是簡化了不少,畢竟活著的人都快餓死了,怎麼有辦法澎湃的祭祀。只是圖一個心安,拜一拜祈求一下和平,所以儘管日子拮据還是堅持著祭拜的儀式。 我們也不再置身事外了,阿母說,多一點人祈禱,上天才能接收到。另外,我們也需要那片刻的安寧來撫慰惶恐的心。 跪著,祈禱著。 神啊,祖先啊,如果你真的聽得到的話,求您別再讓砲聲響起了吧。 信女在此向您祈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一家大小都能平安順遂。 賞析 儘管〈砲聲〉是一個很好的小說題材,作者以一至四聲作為故事的開始和結束。然若沒有歷經那段悲慘的烽火歲月,僅透過想像,或是聽說,想把它寫好是不容易的,但作者還是寫出砲戰期間島民的心聲。尤其是最後那句「神啊,祖先啊,如果你真的聽得到的話,求您別再讓砲聲響起……。」大凡歷經那個年代的鄉親,勢必都會感動涕零。可是文中亦有與史實不符者,例如:「阿姊也徵召去幫忙煮飯」、「隔壁家的大姐得到的工作是將被死的人們一個個丟進火場」,即便小說可以虛構,但既然書寫的是金門這座島嶼,就必須與當年的史實相吻合,才能引起讀者的共鳴。閩南語的對話雖讓人有一種親切感,但字詞的運用則有待加強,例如:「咱丟按呢啊厚某」,不知何意? 陳長慶 砲聲的寫法,雖然分節的很清楚,但故事的敘述簡略與薄弱。 李福井 這篇小說情節鋪排簡略了些,尤其阿哥的死缺少著墨,使小說場景的比重安排失衡,力道減弱不少。小說題目〈砲聲〉,全篇分第一到第四聲,四個章節,但其中第三聲卻沒有砲聲,只隱約交待阿哥從軍,沒再回來。只能勉強引申聯想阿哥之死是和軍隊、戰爭相關的。那第三聲也可以說是阿哥重重摔落尿壺的聲音。此外,小說結尾也沒寫好,對砲聲帶來的心靈變化,思考弱了些。 黃克全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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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小說組佳作)烽火歲月
無情的戰火總承載著施暴者的戲謔,寸草不生、民不聊生,好似是寫好的結局,這是有次去歷史博物館得到最大的感觸。佛經說人有七悲: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以及求不得,會不會那些活在戰亂時代的人們,早就經歷了不下百遍十遍,甚至一直帶著這些傷口,至今還為此所苦。 民國47年,原本純樸的生活驟變,這個島嶼上的百姓過著四處逃竄、苟且偷生的日子。故事的主角穆暝就是因這場突如其來的戰役而家破人亡的。 穆暝從小就是一位聰慧的孩子,只可惜家庭並不富裕,看上他的女孩屈指可數,當同齡人都結婚生子時,他還在埋頭苦幹,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真正的圈住某位女孩的心。而這樣的日子沒有太久,他遇到一位女子,從相識到相愛,不同別人的愛情長跑,他們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決定結婚,但任誰都不會嘲笑他們的感情,堅定的眼神像是上輩子就早已許配往後餘生,此生是用來找尋彼此的。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可沒想到真正將他們推至墳墓的不是婚姻,而是8月23號,這場毫無預警的砲火連天。 他們的相識像是電視劇裡的俗套,女子被搶,男子見義勇為,接著一見鍾情。交往時無處安放的甜蜜更是在結婚後變本加厲,彷彿整片島嶼都沾裹了這份甜膩,但是婚禮卻樸素的令人詫異,簡簡單單的邀請雙方家長及一些好友,不到五桌的筵席,就概括了雙方的終生大事,其實這倒也是穆暝的溫柔,老婆懷孕了,怎麼能讓他跟著那麼多桌的人敬酒呢!自己的老婆自己疼,大不了以後再補一個最風光的婚禮給她,當時他是這麼想的。那時候說出口的諾言也只是空口說白話,連權高位重的富家子弟都沒法保證戰爭什麼時候開始,何況只是一介市井小民,能有人想一起攜手共白頭,也許是在這時代下,能收到最大的餽贈。 好景不常,原本以為雙喜臨門的穆暝,還沒來得及高興老婆預產期將至及將出生的囡仔是男孩,就聽到廣播說戰爭恐怕明天就要開始。那天是民國47年8月22號,穆暝這一生最大的陰影,這一輩子也是從那天開始天崩地裂。 8月23日,如期而至也不盡然會讓人高興。那天,無情的砲火下,是各個如鼠逃竄的百姓,有些在農地裡做事的老人們,就在那麼一瞬,耕耘一輩子的心血全數化作餘燼,自己的一輩子也終是帶著不甘終結,還在學堂努力學習想出人頭地的學子,那些他們還沒兌現的目標、還沒享受過的人生,再也無法實踐了。戰爭開始後,緩緩而至的警報聲倒有些諷刺,要是能早點發現,能挽救多少人的性命,不用讓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變成獨自承受回憶的載體,自此,餘生都輾轉難眠。 還好有提早帶妻小到防空洞裡,穆暝當時是這麼想的,只是他不知道,待在裡面也會是另一個苦難的開始。雖然早些進去防空洞,但不代表他們能住在裡面,而且會有更多更多村子的人進來,是負荷不了這麼多人的,但這都不是最需要擔心的,人性總會在人類感到危險時暴露,說不定他們會是第一批被趕出去的人。 事實也正是如此,感情再怎麼要好的人,在面臨生命的抉擇時,還是很難去委屈自己。事情也正如此發生。那天天氣晴,倒像是有些不合時宜的浪漫,穆暝的妻子想起了先前為肚子裡的囡仔準備的玩具,打算要拿到這裡來,感覺近幾天孩子的動靜比較大。原本因為單打雙不打的原因,打算要叫穆暝回去幫忙拿一下,但看到他在安頓其他村民,想想離家又不遠,自己去拿也不麻煩,就在穆暝的左眼皮瘋狂跳動下,一個人出走防空洞。 和穆暝妻子想的不一樣,來回一趟的路上倒也沒多危險,甚至還生出了一絲其實根本沒有戰爭,村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宜人居住,還是很安全的錯覺。走回去的路上,甚至還有了閒情逸致看看路邊野花,這些令人嗤之以鼻的妄想,也許是她為了逃避苦難的良藥吧? 正當她還在欣賞那些野花的時候,警報聲突然響起,也許是戰地小孩的緣故,她沒有任何遲疑,扶著肚子加快腳步要回到防空洞,正當準備要進去的時候一位男子,卡在她的前面,將她推到地上。肚子傳來劇烈陣痛,此時不管她怎麼大聲呼喊,因為震耳欲聾的砲聲使得沒有人能聽到她,聲嘶力竭後,是絕望地流下眼淚,轉動著手上剛戴上的戒指,那個讓自己心甘情願被套牢又注滿幸福的枷鎖。 此時的穆暝,還在和裡邊的小孩玩,他以為戰爭後等待著他的是自己奢望已久的一家三口。等到他發現妻子不見後,事態早就無法挽回,他迫切的尋找她,直到聽到那位推倒他妻子的村民說起自己險象環生的事蹟後,心跳似乎失去了控制,嘴巴瘋狂呢喃著:「拜託不要。」走向那脆弱不堪的門口。隔著柵欄就看到自己妻子倒地不起的穆暝,瞬間跌坐在地,等他想起要救人時,已經來不及了,一顆似乎導航好的飛彈從上空俯衝,一條完美的拋物線被牽引,最後落在妻子的肚子上。「又一顆帶走半家人的禍害啊!」每當穆暝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他總會這樣感嘆,可如今死的人是他的畢生摯愛,他可以稱為苦難的人生中的唯一一點蜜,原來心痛到極致是這樣,失去任何感官功能,眼淚潸潸流下,哭乾了就沒了,不會再有認何駁斥的機會了。他望著眼前的餘燼,就這樣靜靜的看著,那一粒一粒塵土,好像都播放著他們之間的每一幕,耳邊充斥著的好像還有剛剛一起玩耍的小孩和他父母說的:「好漂亮的煙花啊阿爸阿母,可以每天都看到嗎?」 那之後的60年,更像是虛度過的。看到妻子的慘狀後,他也想過要和她一起離開,但他沒有,原因很可笑,他怕極了,他怕要是沒有被炸死怎麼辦?要是只是被炸斷四肢怎麼辦?他不要,所以他呆坐在地上,聽不進去任何人的安慰,也沒有想質問那位間接殺死他妻子的村民,因為他不敢保證,他不會做出同樣的事,不敢保證在相同的境遇下,他會讓自己背負更大的危險,去成全別人的安全。從那天開始,戰爭不再讓他害怕,他跟著大家一起避難,像個機器人一樣不再透露出任何感情,好像曾經會因為多吃一顆糖而開心的他化作泡影,隨著妻子的慘死也跟著離世。 人都是這樣的,會憎恨自己的懦弱,而用其它方式傷害自己,以為就可以不會再那麼討厭自己,其實不然,隨著自己的病痛愈來愈深,你所憎恨的自己會更加深刻提醒你,你到底是多麼的怯懦,才會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 故事主角穆暝的後半生,是在醫院裡度過的。隨著不再與人交談,那些沉悶的心事,像灰塵般,堆積在他的心臟,喘不過氣,他因為多次的自殺案例,被抓進醫院,但繫鈴人已經死了,又要怎麼解,何況她打的是死結。他的一生是在跳下樓後粉身碎骨結束的,最令人酸的不過是,他在牆壁上寫下的一段話:「其實我已經想過要怎麼死了,我要和她葬在一起,然後變成一對彩蝶,可是我怎麼知道,她走的時候什麼都沒留下,可是沒有梁山伯與祝英台裡的一對棺木,又怎麼可能會有世人讚嘆的那對彩蝶。所以我還是盡量死得跟她一樣好了,變的碎一點,也許在空氣流動的時候,我們能再次相遇。」 曾經波瀾壯闊的愛意在無限悔恨中漸漸被忘卻,那個人的名字落在心上燙成了一塊永遠好不了的傷疤。他沒再提過她,也無法忘了她。這世間紛紛擾擾車水馬龍一年又一年,悔恨像綻放鮮豔的花蕾一直被他捧著,總有一天,花會枯,人會倒,是時間抹滅一切,沖走一切,唯一不變的卻是,每個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將心中執念捧著不放的人,還是層出不窮。他還是沒發現,是他心中的那份悔恨,將滿懷愛意,扭曲變形。 賞析 「無情的戰火總承載著施暴者的肆虐」,這是作者參觀史博館內心的感觸,因此而聯想到823砲戰。從整個架構而言,在橫跨60年的時光裡,以不及三千字的字數,來書寫一個大時代的故事,似乎有點勉強。但作者還是寫出戰爭的無情和恐怖,以及大腹便便的妻子即將生產,然卻死於無情砲火的悲傷情景,難怪男主角會承受不了如此的打擊而精神失常。作者除了寫出島民的宿命,亦點出彼時那個悲傷苦楚的年代,所發生的種種事故,可說近情近理。可是抓住這樣一個好題材,卻沒有好好地發揮,殊為可惜。 陳長慶 小說有濃的寫法,也有淡的寫法。這篇屬於濃墨重彩的寫法,寫一對貧賤夫妻的真愛,在躲砲彈的過程之中,妻子不幸中彈喪生,丈夫遭受重大打擊,最後以跳樓結束自己的一生。 這一篇的文字也不錯,用一種感情的渲染法,襯托出夫妻之情。故事的鋪展略為不足,敘述有些不合戰爭的狀況,而有些文字的遣詞用字的適當性有待商榷。 李福井 這篇作品也有強烈的金門背景主題,且敘述一個悲慘故事,所以讓人讀來印象深刻。但作者寫來,其筆法顯得青嫩,譬如散文化、情節沒有鋪衍開來……等等,浪費了一篇乍看精彩的小說故事,很令人惋惜。 黃克全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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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小說組第三名)憶往齋
一、 剛出機艙門,冷冽刺骨的東北季風撲面而來。 「喂?」耳邊傳來的是轟轟的引擎聲和呼呼的風聲。 「喂?喂?你聽得到我說話嗎?」風聲掩蓋掉了電話另一頭的聲音。 「算了,我等等再給你打電話啊!先掛了。」許玥凝掛斷手機,隨著人群離開。 我回來了! 整整七年,我終於回來了! 看著熟悉的景色,感受著熟悉的寒冷,許玥凝心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激動與喜悅,卻也參雜著一絲愁苦。 他,會想起我嗎? 七年前,一場令人心碎的車禍,她活下來了,他卻忘了她。 在這座流言蔓延快速的小島上,僅受了微微輕傷的她,到哪都能聽見對於這場悲劇的議論。每一句話,都有如利刃一般,狠狠的劃在她心上。 那一年,他們十八歲。 那一年,許玥凝離開了金門。整整七年未曾回來。 「阿凝!」一聲呼喊將許玥凝從回憶中拉回了現實。 一個嬌俏熟悉的身影歡快的揮著雙手,逆著光從前方飛奔過來,用力地一把抱住了許玥凝。 「真的是你!我好想你。」蘇窈抱著許玥凝,聲音帶著無限思念與委屈。「你終於知道要回來了!你怎麼就這麼狠心,都不知道要回來看看我們。」 許玥凝看著打算一輩子掛在自己身上的蘇窈,帶著歉意無奈的笑說:「對不起。我這不是回來了嗎?」蘇窈哼的一聲轉過頭去,小孩子氣的說了句「天知道你會不會又一走了之」,不打算理會許玥凝。 「我這次不會再走了。真的!」 「我勉為其難的原諒你。」聽到了許玥凝的保證,蘇窈伸手捏了捏許玥凝的臉頰。 「那麼親愛的妖妖大人,賞臉陪我去吃頓飯嗎?我從早上出門到現在都沒吃飯,我想吃我們高中附近的那家廣東粥。」許玥凝朝蘇窈撒嬌著。 「讓你離開那麼久,想念金門的美食了吧!上車,走了!」 二、 「妖妖,上次請你幫我留意的店舖怎麼樣了?」許玥凝一邊舀著熬到看不見米的廣東粥,一邊跟蘇窈談起當初委託的事情。 「你打算用來做什麼啊?」 「開一間甜品店吧。」 「你爸媽聽說這件事之後,就把你舊家稍微整修了一下。」蘇窈話落,許玥凝心中頓時感到極為愧疚。 當初那件事情發生後,許玥凝帶著逃避的心情,前往本島就讀大學,畢業後就待在那裡,整整七年的時間,就連放假都不曾回來。許玥凝想到,每次過年過節,父母總是特地飛到本島陪自己過年,怕自己過得不好,而自己卻因為不願面對那場噩夢,為人子女卻未盡到孝道,還讓自己的父母來回奔波。 看見許玥凝沉默下來,蘇窈明白她在想什麼,開口說道:「你家就你一個,你有沒有想過叔叔阿姨?那時候看著你那樣失魂落魄,害怕你觸景生情,不忍心要求你回來,可你怎麼就不想想在金門的他們?」 許玥凝被問得啞口無言,離開那時走的決絕,後來因為懦弱,所以不敢回來,卻苦了在金門的父母。 「以後不會再走了。」不會再逃避了。 三、 回到家後,看到父母那一刻,淚水再也忍不住了。七年的光陰,對於家鄉的思念不是沒有,只不過被害怕的情緒遏止住了回家的腳步。 看著父母關心自己的樣子,許玥凝心想,好久沒有與父母坐在一起聊聊天了。許玥凝聽著這幾年來金門的各種趣事,心中無限感慨。 窗外的天空,絢麗的橘紅色正緩緩的被遮擋在深藍色的布幕,顯示著這一天即將邁入最後的三分之一。 七點鐘,準時開飯。餐桌上擺滿了許玥凝愛吃的菜。果然還是家裡好啊!熟悉的菜色,熟悉的味道。晚餐時光,許家傳出陣陣歡笑聲,溫馨而美好。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時鐘上的指針漸漸的走向十二,許家父母已經睡著了。收拾完行李後,許玥凝沒有一絲的睡意,便拿著一本相冊走到屋頂坐下。 家的前方是一大片的農田,而北方是后江灣,北風呼嘯著,相冊被吹得一頁頁翻著, 看著一張張照片,過去的回憶有如電影播放般閃過腦海,許玥凝望著遠方,思緒漸漸飄遠。 四、 十七年前,隔壁林婆婆家的孫子因為父母工作繁忙,從本島回到金門,寄託給林婆婆照顧。 一輛計程車從后沙村口駛來,停在林婆婆家門前,車裡走出一位年輕時髦的女人,隨後是一個很文靜的男孩。 這時,許玥凝正騎著腳踏車路過,便聽到那女人對著林婆婆說:「媽,小玨以後麻煩您照顧了。」許玥凝好奇的轉頭望去,恰好男孩也看向許玥凝。 這一剎那的對眼,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那一年,他們八歲。 某日下午,許玥凝正要出門找朋友玩耍,正巧看見林婆婆家的那個男孩。 許玥凝興奮的跑向男孩,帶著可愛的小酒窩,笑著對男孩打招呼:「嗨!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叫許玥凝,朋友都叫我阿凝。」許玥凝睜著葡萄般的大眼,好奇的問男孩。 「你…你好,我…我叫林熙玨。你可以叫我阿玨。」林熙玨羞紅了雙頰,帶著靦腆的笑容,結結巴巴的回道。 冬天的暖陽照下,男孩女孩相視而笑,開始了他們之間的故事。 自他們認識後不久,林熙玨轉入了許玥凝的學校,成為了許玥凝的同班同學。他們每天一起上下學,放學之後,許玥凝總會拉著林熙玨出去玩,有時候跑到鄰居家串串門子,有時候。春天,麥田金燦燦的一片;夏天,夜裡螢火蟲飛舞;秋天,掉滿高粱穗的高粱田;冬天,春節熱鬧的氣氛渲染了整個村莊。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五、 時光飛逝。 一轉眼,他們十六歲了。 早晨六點,林熙玨站在許玥凝家門外,看著手錶猶豫著。 許玥凝的阿嬤清晨出海回來,看到林熙玨,笑著說:「阿玨啊!等阿凝上學啊?這囡仔就是拖拖拉拉的,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啊!」 「許婆婆早!等一會兒沒事的。」林熙玨話剛落,一個急匆匆的身影跑了出來。 「天吶!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許玥凝慌張地從家門跑出來,頭髮因為慌亂沒整理好,好似一個雞窩。 林熙玨看著許玥凝的這一個形象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的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 「走吧,公車快來不及了。」林熙玨說完,便拉著許玥凝走向村口的公車站亭。 秋天的涼風輕輕吹過高粱田,發出沙沙聲響。走在水泥地的產業道路上,望著前方背影挺拔的少年,許玥凝摀著心口,似乎有一絲甜味流過心頭。 一種未知的情愫悄然萌發。 高中三年,許玥凝與林熙玨雖然在不同的班級,各自都有自己的交友圈,但是兩人的感情卻一直維持,每天一起上學放學、讀書,對彼此的關心從不間斷。 三年的歲月,許玥凝心中對林熙玨的情愫,已經慢慢長成參天大樹。眼看學測在即,許玥凝決定在考試過後,就對林熙玨表白。 這天是一零九年一月八日,一群高三的少年少女們,帶著緊張的情緒,踏入考場。長久以來的努力,就是為了現在。 許玥凝聚精會神的檢查每個答案。最後一題確認完,鐘聲響起。歷時兩天的學測,落上帷幕。 學測結束的隔一天,是許玥凝的生日。壓在身上的壓力終於解放,長時間沒休息好的許玥凝,愣是中午十二點才從床上醒來。和家人吃了午餐後,陪著父母在客廳裡看了會新聞,許玥凝便鑽進房間,一件一件的挑選起衣服。下午四點半,許玥凝終於打扮好,發了條短訊給林熙玨後,踏著歡快的步伐出門。 接到訊息的林熙玨站在門外,一看見許玥凝,便笑著朝她揮手。那笑容如冬天的暖陽,許玥凝頓時心跳如雷,傻了似的愣在原地。耳邊傳來林熙玨的聲音,許玥凝回過神來,羞紅著臉跑開,林熙玨笑著追了上去。 過了一會,他們走到了海邊。冬天夜晚來的很快,黃昏的夕陽將海水染成金黃色的一片。 看著眼前的男孩俊秀的臉龐,許玥凝默念幾句「加油!你可以的」,鼓起勇氣對著林熙玨開口:「那個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我我…我喜歡你!」許玥凝閉著雙眼、雙手握成拳,埋在心中三年的話,終於說出口。 許玥凝話落,呼嘯的海風似乎凝結了。幾秒後,沒聽見回應的她悄悄掩蓋起心中的失落,睜開眼睛瞄了一下林熙玨,正巧對上他那滿是笑意的雙眼。 「好巧,我也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對岸的燈火閃耀。許玥凝靠著林熙玨,坐在沙灘上。 「阿玨,你之後想做什麼?」 「攝影師。」 「為什麼啊?」 「我想把金門的美、金門的故事,用照片記錄下來。你呢?」 「我想開一間甜品店!」 屬於愛情的甜味環繞著兩人。 六、 就當他們以為美好的未來即將來臨的時候,一場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在學校度過最後一個學期之後,他們自高中畢業了。畢業典禮結束後,如往常一樣走去公車站,準備搭車回家。 突然,許玥凝手上的畢業生胸花被一陣風吹走,她正要去撿,林熙玨笑著說:「我去幫你撿吧,危險。」說完便走過去要幫她撿起來。 就在此時,意外突生。一輛車失控地朝林熙玨衝了過去。 砰! 血。 滿地的血。 尖叫聲、議論聲,還有隨後而來的救護車與警車的鳴笛聲,將被嚇到跌坐在地的許玥凝喚回。 手術室外,許玥凝的父母、林婆婆急匆匆地趕來。許玥凝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失神的望著前方。 是我!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 許玥凝發瘋似的抓著自己的頭髮,自責、愧疚、恐懼籠罩著她。 好幾個小時過去,醫生走了出來告知等候已久的眾人:手術成功。 一個月後,頭部受創的林熙玨從昏迷中醒了過來,正當許玥凝為此感到高興的時候,他說:「你…是誰?」 他,忘了她? 許玥凝失魂落魄的回了家。 剛到家,另一個消息接踵而來:林熙玨的父母來了,要帶他到國外去。 自那場意外發生後,許玥凝在村莊到哪都會被各個長輩詢問這件事,或是聽到有關的議論。那一句一話,就如利刃一樣割在許玥凝心上。 九月,開學季。 再也承受不住的許玥凝,搭著飛機前往本島。在飛機上,許玥凝俯瞰著金門島,那是她的家,不捨卻想要逃離,想離這個傷心地遠遠的。 這一走,就是七年。 七、 自記憶回過神後,愁緒堆滿心頭,就這樣一夜無眠。 隔日一早,許玥凝開始著手處理開店的事情,整個人頓時忙了起來。 一個月後,一家名為「憶往齋」的甜品店,在后江灣沿岸中央的小村落開始營業。 憶往齋是一間二落大厝,閩南式的傳統建築,帶給人一種鄉村的純樸感。走進大門,映入眼簾的是生氣盎然的內埕,左側的牆面上寫著一段話: 「家鄉,乘載著回憶、情感。或許,我們為了某些原因不得不離鄉背井。但我們終應回到家鄉。」 進入大廳的門旁矗立著一個郵筒,這之中,有著來往的過客留下的故事。 八、 自憶往齋開張後,白天許玥凝待在店中作甜品,有時與來往的客人們聊聊天。黃昏後,她總喜歡獨自一個人走到海邊坐著,望著對岸。 當年,她帶著滿是傷痕的心離開家鄉求學,逃避與之相關的一切,獨自一人舔舐著傷口。縱使想念家鄉的一切,卻因為懦弱,因為內心的恐懼,始終不敢踏上回家的路程。 那七年的時間,一有空閒許玥凝總會一個人到海邊,隔著台灣海峽望向家鄉。思愁隨著時間慢慢增長,腦海中總是閃過屬於金門的回憶,其中有家人,有朋友,還有他。 終於,在畢業後工作的第三年,對於家鄉的想念,勝過對那場意外留下的陰影,許玥凝決定放下在本島的工作,回到金門。 或許,我們會為了許多不同的原因離開家鄉,可能是求學,可能是工作,可能是為了逃避某些過往。 縱使大城市繁華眩目,縱使過往難以忘懷,縱使心中有萬般的不得已,但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可會感到孤獨? 家鄉,是我們成長的地方,留下的回憶與情感是羈絆,剪不斷。 九、 春去冬來,憶往齋已經營業兩年多了,在這期間,許玥凝認識了許多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也了解到屬於他們的故事。除了經營著憶往齋,每到週末的午後,許玥凝總會騎著腳踏車,重溫每個曾與林熙玨走過的地方。 后江灣沿岸、北山播音牆、陳景蘭陽樓、瓊林聚落……很多很多。 穿梭在春天的小麥田、秋天的高粱田。每個一點一滴,許玥凝都在努力的回憶溫習。 農曆四月十二日,金門島最盛大的慶典-迎城隍,各境神明齊聚於后浦,一起共襄盛舉。 這天,許玥凝被蘇窈拉著一起去湊熱鬧。望著人山人海的街道,以及身旁歡脫的蘇窈,許玥凝極度擔心會走散。正要伸手去拉著蘇窈的時候,她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一群人自他們之間急匆匆的穿過,待人群走過后,果然與蘇窈分散了。雖然在自己最熟悉的環境,但許玥凝仍舊感到不安。焦急的打著電話,穿梭於人群中尋找蘇窈的身影。 突然,許玥凝的肩膀被撞了一下。 「不好意思,不小心撞到你了。」 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許玥凝猛然的抬頭看向對方。 是他! 那張思念已久的臉龐映入眼簾。不過,他的雙眼中沒有任何熟悉的眼神,許玥凝心中的喜悅,被澆了一盆冷水。 「沒關係,我沒事的。」許玥凝對著他笑了笑,示意自己無大礙。 對方也回以微笑,說了聲再見後便轉身離開,繼續拿著手中的相機,捕捉盛典中的瞬間。 許玥凝看著林熙玨離開的背影,心中頓時有種釋然的感覺。雖然他依舊還沒想起她,但是他回來了,那就夠了。 走了一段路,林熙玨放下手中的相機,回頭望了望已經淹沒在人群中的身影,發覺自己心跳好快,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笑著搖了搖頭,繼續用相機記錄下這場盛典。 兩人的身影慢慢的隱沒在相逆的人群之中,漸行漸遠。 時隔七年,他們再度相遇。 那一眼對視,那一抹微笑,就如多年前,他們初相識的模樣。 賞析 作者以第一人稱的全知觀點,敘述一段青春時期的校園戀情。而這段純潔的戀情,卻隨著一場意外的車禍而分離。車禍的原因是為了幫她撿拾被風吹落的胸花,即使林熙玨獲救後被他的父母帶到國外,然則造成她內心的歉疚。時隔七年後,當兩人在迎城隍的廟會再次相遇,則像是陌生人。儘管在短時間忘卻,可是當他一回神,發覺自己心跳加快,甚而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兩人的身影還是慢慢地隱沒在人群中,而且漸行漸遠。作者非僅以細膩溫婉的文筆來詮釋這個故事,並以「那一眼對視,那一抹微笑,就如多年前,他們初相識的模樣」做為故事的結束。即使人物簡單,然則刻劃生動,更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和符合邏輯的結構。惟文中出現「搭飛機前往本島」之句,既然人在金門要搭飛機到台灣,理應直接「搭飛機前往台灣」,而不能「搭飛機前往本島」。 陳長慶 這篇故事的寫法,敘事層次井然,從女主角之所以離家到回家的糾結,一層層的推衍再倒敘回去,讓人看了清楚明白。但是,其中有一個最大的破綻,就是把時間點搞錯了,這是作者的疏忽所造成的錯誤。 故事既是以七年前發生的傷心往事為背景,但作者寫高三的學測之後,要向男方表白情愫,學測的日子竟是「民國一零九年一月十七日。」故事既然已過了七年,怎麼會是一零九年的事呢! 這篇小說最後經三位評審委員相互討論,本人對此疏漏提出觀點,但是並不堅持,故以第三名認列。 李福井 這篇作品的小說語境佳。小說語境包含了語言修辭、場景、情節經營、人物性格塑造等等諸多環節。這些作者基本都有關照到,末尾也收束得有餘味,兩人從生疏到熟識、相知相惜,遭車禍,失憶,又回到生疏,分離。再隔七年後相遇,兩人又將回到什麼情狀呢?給讀者留下一待解、悠悠不盡的餘韻。 黃克全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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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小說組第二名)華與美
柔和的徐風有意無意的吹拂著小腿肚,我穿著斗笠、大襟衫和及膝長裙,與這片即將把我淹沒的西園海墘,好不搭調。 家裡沒有蠔田,浦邊村也不靠海,林莉美對鏟蠔再陌生不過了。一路往下,泥灘如流沙似的抓緊雙腳,動彈不得,也無力抗衡,啊,我的力量到底有多渺小呢?她不禁想,卻也沒有急著想脫身的意思,好險阿姨不忘轉頭察看情形,才免於釀成悲劇。 一簇簇帶殼的蠔如同朵朵靈芝,阿姨徒手抱起蠔嘟板仔,斜放在清澈處,熟練得用蠔鏟一一鏟下生長在石板上的蠔蚵。接著將容易劃破皮膚的蠔蚵捧進竹籃,挑到附近的水窪,連蠔帶籃在水中漂抖,洗滌污泥,擔回家裡進一步處理。 「其實我找妳來,是為了聊妳剛才說的那些。」 「阿姨果然還是無法接受嗎?」 「前陣子大家都說妳要嫁莊金玵,這可是件美事。大戶人家會有風聲,絕不是捏造的假故事,允許這喜訊傳出來的能有誰?肯定是妳母親和她親家兩老撮合好了,樂得向大家宣傳呢。」 「親家如果處得不好,對生活只有苦沒有半點益處。妳跑來找我,跑來跟阿華談婚事,我現在就是不答應,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隨著語落劃過林莉美甜美的臉蛋。像一首哀歌。 「天下父母心,妳又是個美女,長得漂漂亮亮,家裡也風風光光,他們不想讓妳受欺負、受傷害才這樣的。阿華也是阿,他說要去市集逛的時候,我都會想:『死小鬼又跑到哪玩?』。太晚回來劈頭就罵,但其實我心裡是這麼想的:『希望不是和品性差的人一塊玩,被教壞可就慘了!』,然後一板子打下去!」 看著阿姨比手畫腳著說,林莉美咯咯笑。 「笑了就好,歡喜就好,把這些蚵拿回去吧。」 「我也來幫忙!」她興沖沖地想幫忙裝蚵,卻再次被阿姨制止。 「唉呦,大小姐就好好坐著!」 秋季午後的陽光並不刺眼,和夏日的豔陽相比,雲霧繚繞,山水畫般的靜美,阿姨熟練的「破蚵」,一往外開,二由內挑,鮮美甘甜,垂涎三尺的石蚵便探出頭來。這樣靈動的光景,是成日在糕餅舖裡揉麵團、煮花生、豆沙內餡,作個一輩子也無法體驗的享受。林莉美闔上雙眼,細細品味秋日的風,捎來西園海鹽的淡淡鹹味,捎來蘆葦茂盛的清新香氣,滴答,而這……是雨的氣息? 「夭壽!雨突然下那麼大,是要嚇死誰,快快,莉美來幫忙把衣服收下來。」 睜眼,轉身,只剩滿幕水痕,清晰可見的小水流,雨滴墜落地面而綻放的水花,以及竄動的、劇烈的村人奔跑的身影。 「發生什麼事!」林莉美放聲吶喊。疾馳的西園村人們,逃亡似的,朝鹽埕方向奔去,沒一個聽得見。 唯獨一個清秀的男孩回頭,並用唇語說著,等我回來。 那天晚上雨勢前所未見的猛烈,漲了大水,潮水衝破堤防,海水灌入,沖倒堤岸,將十八副鹽田沖壞。全村人趕緊一同搬土運石,徹夜搶救,林莉美與黃文華父母在家裡守候、燒香、祈福。摸夜救援,同胞們拚了命,好幾次跌倒,瞳孔發紅、嗆入鹽水!才終於將被潮水沖毀的缺口填滿堵住。 幸虧這夜搶救成功,要是再拖、再晚點發現,團結的力道再小一些,毀損的堤岸擴大,後果便不堪設想。一旦沖壞,鹽田便會泡入水中,幾個月來的努力付諸東流,還得等堤防再次堵好。想恢復生機,起碼兩年。 鹽場上上下下一瞬間瀰漫著革命情感,唯獨這兩人,一觸即發。 「為何躲我?」莊金玵為了配合黃文華矮人一截的身高,身體故意往前傾。 「你會和林莉美結婚嗎?」 「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搞的,但我們已經……。」 一聲響亮的巴掌聲,轟隆的雨霎時相形遜色!冷冷的雨箭打在赤腳上,男人雙雙搏鬥於混濁泥水之中。「皮包骨」的稱號沒有白領,黃文華不過一會兒,便死死的倒在地上,抽蓄個不停。活脫像是被豪雨擊落的雛鳥,失去巢穴的庇護,奄奄一息,脆弱的翅膀抖動,心臟似有似無的搏動,叫人看著可憐。 無人知曉出了什麼事,一向才子氣息濃厚,對文學、詩詞雖是一知半解,卻老喜歡講些漂亮話,裝腔弄勢的貴公子莊金玵,怎會大打出手?還是對一個與自己旗鼓不相當、地位不相襯的男人?成何體統! 莊金玵父親慌了,晃著員外總有的大圓肚,走向兒子那頭,長工沒跟著走去,油光滿面的大圓臉漸漸濡溼,僅憑嬋娟月色的微薄光芒,無法看清其表情。能預料,是拂掌也遮掩不住的黯然。 當晚,還傳出林家千金失蹤整宿一事。 黃文華仔細想過,要叫林家滿意的將林莉美交託給他,莊家甘願將林莉美拱手讓人,根本是天方夜譚。把人捧上天,難,讓人跌落壇,簡單!把林莉美塑造成「不趕不行」的女人,不就行啦? 尚未成婚先行同房可是件見不得人,叫歷代祖先蒙羞,叫後代子孫背負惡名的重罪。浯州地方小,民總愛八卦,醜聞傳得比喜事快。一旦發生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本來就和林莉美密不可分,論及婚事的林家和莊家,肯定恨不得從沒認識這瘋婆子,肯定巴不得從沒生下這狗女人! 所以,早就和莉美約定過,逮到時機,就在文華家裡渡夜,而這雷雨轟轟的秋夜,便是最佳選擇。 他遲遲不肯從泥水裡起身,嘴上卻帶著一抹笑意。 隔天早晨,孩子們心有靈犀的聚在廣場,乘強力秋風,揚單薄風箏,肥嘟嘟的手扯弄箏線,圓滾滾的眼仰望英姿;瘦如竹竿的腿兒,與其一同翱翔。 林莉美父母如坐針氈,凝重的神情,和孩童們相比,蒼白的嚇人!他們呀,守了好幾個時辰,最後人沒等著,眼袋子倒重了幾輪,頭,痛得很。 氣派的門前庭院,終於有個迷路的短髮女孩駛入,村民驀生的眼光使姑娘好不自在。裙襬搖搖,她於是將鏽痕累累,老舊不堪的腳踏車,文華的腳踏車,停放在擋風煞的八卦牆前。瀟灑的走進宅邸。 「莉美!妳總算是回來了!」林莉美母親雙腳癱軟的半身跪在前院大門,手緊緊揪住莉美小腿,白襪勒出斑斑摺紋來。 「妳跑去哪兒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眼球血管、鼻頭鼻翼,都哭得脹紅。 她的父親則冷眼旁觀,不慌不忙的在茶几上泡茶。 熟悉的烤漆磁磚,花草圖案甚是宜人,只是她即將離去。 「媽,別哭了。」林莉美有意攙扶母親,最後卻僅能拍拍後背,像揹抱啼哭嬰孩般平復情緒。並深吸一口氣,決定吐露實情。 「乖女兒呀,嫁個好老公一輩子不愁吃穿,妳為什麼就是不聽勸呢?妳要想,嫁給莊家可是件多風光,多好的事,親家公婆我們倆也早早就認識了,都是熟人。妳儘管出頭損角、草蜢鬥雞公,也沒人會出嘴謾罵妳,有我們林家罩著誰敢欺負?欺負了也沒地方瞞呀!也好商量呀!不管妳得不得愛憐,總會有個靠山。」 「媒婆都舉著紅扇,穿著紅衣等著談親,豬呀羊呀也養得白白胖胖,就等妳結婚好辦桌,妳要是嫁給那默默無名的人家,我哪好邀請人?哪好給大家一個交代呀。」 「不是媽媽不讓妳選,要是今天我們還沒和莊家講,莊家也還沒提;妳爸爸的店也還沒著落,咱家也沒啥名氣、聲望的時候,也許尚會答應妳的請求。但現在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妳靠我們的雙手長大,糕餅舖靠我們的雙手壯大,一舉一動不能出自自私的考量,得顧全大局……。」 聽到這會兒,林莉美的父親抿抿烏龍茶後,放下水墨蘭花上圖的瓷杯。 「林莉美,」刻薄的聲音,聽著冷淡無情。刀刃般犀利的嘴,筆鋒般靈巧的心,他女兒對此般印象是又愛又恨,愛的是他的聰明才智、一鳴驚人,恨亦因此。 「是。」 林莉美羞恥的像是全身赤裸一般,顫抖,還是佯裝正直。 「妳想清楚了嗎?」 「阿爸!」眼看不對勁兒,林莉美母親急著想打插。 「妳要是真的想清楚了,而不是為了出一口氣,才這麼做。」聲線未有波動。 「阿爸啊!」她母親不知所措,一籌莫展的慌張全寫在臉上。 「要她嫁給莊金玵那生意人也是白費,妳能顧好家庭,也顧不住莊金玵。」 「嫁給那什麼……,黃文華也好,我們家不用花錢,妳也比較沒壓力。」 「嫁出去的女兒呀,和嘩一聲!潑出去的水沒兩樣,妳也別顧念著老家,千萬要記住了,連人帶心嫁出去,才會開心,知道嗎?」 十幾個年頭,林莉美第一次從他父親口中,聽見如此暖心的叮嚀。心裡那塊峽谷般狹長的裂痕,湧入大量粉紅黏液,充滿、撫平。暖呼呼的手掌,撥動淚弦,晶瑩剔透的芳淚,從濕潤紅框滑出,掠過白嫩細緻臉頰,與逐漸淡去的冷汗融為一體。 鹹鹹的海,化為甜甜的浪。 此刻久違的父愛在林莉美體內流動,走過之處遍地開花。 林莉美母親沒再多說。莊家那,亦由她的父親大刀闊斧,利索地解決。又介紹了一名門佳麗,並砸下重金彌補失約。給女兒準備了六件皮箱,有衾、枕、櫥、盆、桶成雙,雖是下嫁窮酸平庸家庭,妝奩依舊毫不馬虎。也毫不省略每項結婚程序,全遵循古法。當然引來不少鄉親父老側目,但老佛爺│林莉美父親沒插嘴,他們也不敢支聲。 三個村莊,三戶人家,田墩的莊家,浦邊的林家,西園的黃家,全在一夜風雨、一朝冷暖後,徹底翻盤。林莉美與黃文華婚事,後來被整整議論兩個多月,熬過中秋佳節,熬過隔壁官澳村楊氏家廟興建,至今還是熱門頭條。 金門在九月至十一月間,陸陸續續有喜鵲築巢,鴛鴦締結。一來農閒,得以參加的賓客、親戚自然多些,熱鬧滾滾,增添喜氣;二來天寒,請客擺席用的大量山珍海味得以妥善保存;三來年尾,豬肥牛壯羊美,豐收秋季坵結,可作為烹飪的食材、蔬果,新鮮甜美。 林莉美的婚期依風水師所訂,於十月廿日,宜嫁娶之日迎娶。這天林莉美母親請來一位頗善妝容,專替新娘扮妝的村婦,替莉美認真的挽起面來。 麵線般又白又細的棉線,在莉美臉上來回梭織,緊繃的臉蛋蹙著眉頭,想查看情形,卻無膽睜眼,林莉美手掌大小的瓜子臉譜盡痛苦難耐。薄薄一層白粉,如仙女褪去羽衣,夢幻唯美的白色雪屑飄落林莉美膝上,她盲著眼撥了又撥,後來作罷。 家裡長工、婢女接下林莉美負責的部份糕點工作,學習之餘,在龐大壓力下,得提供近半百份的喜餅,放在最後一道菜,忙得不可開交。林莉美很是不捨,恨不得扯下挽面線,衝進大廚房幫忙桿皮、和五仁餡,進烤爐前上個油……。真正脫離苦海後,倒覺得好不真實,好不習慣。 婚禮前夕眨眼到來,金門人稱作「殺豬羊」日,此喜辰男女雙方都應備妥頭好的豬羊酒禮祭天,請牙婆、親屬具妥婚帖,將豬羊、酒、喜氣洋洋的紅燭、烽火連天的鞭炮,及兩枚銀元連同壓帖的吉物送到女方家,稱作「插定」。 林莉美家黃文華是第一次去,雕樑畫棟的三合院,色彩繽紛的門神,梅、蘭、竹花吉祥牆繪,環繞氣派宅邸的花花綠綠,更是畫龍點睛。林莉美父親接受部份的豬羊肉。寬敞的廳堂裡依舊擠得水洩不通,沙丁魚般一群群。 眾親友、鄰居、賓客,無可動彈的同時,不忘褒讚彼此特意抹粉上胭脂的裝扮,也不忘交頭接耳誇耀林家的非凡氣魄、大方慷慨,大啖林家提供的糕餅,舉了一時辰嗩吶、小鼓的鼓吹隊,也席地而坐,在一旁享用林家備妥的茶水點心,休息休息。 「唉!賣菜姨!今天晚上是請誰來『翻舖』呀?」響亮流利聲音從人群竄出。 「不知道餒,反正定是個屬龍的小男孩。應該是近親中的孩子才是。」 「可惜!我家小孩也屬龍,要能沾沾喜氣,不知道有多好。」 畫面漸漸淡去,「殺豬羊」禮尚往來的程序落幕,湊湊熱鬧,辦了小宴席後,一陣人去樓空。留下林莉美與父母親兩人及兄弟姐妹們。 「妳嫁到那,沒人照顧,可別老往娘家跑阿!會被人瞧不起的。」 「最重要的呀,可得把婆媳關係搞好了。和婆婆處好,家裡頭就有依靠,公公和妳接觸較少,但也是要獻獻殷勤。別當個花瓶,像我當初呀,什麼都不懂,憨憨的嫁進去。」姊姊難得的在非年關時期回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本來勻稱的體型,現在看來稍顯消瘦。 心亂如麻的感覺還是第一次,她越想越覺不對勁,才發現自己捨不得離開眼前熟悉、理所當然的一切│家庭齊聚、暢談、愛。想到得放棄這一切,追尋另一段非親情的「愛」,不免既高興又哽咽的矛盾情感。 時辰到,黃文華戰戰兢兢的前來迎親,按老規矩,揩一碗冬粉湯、盛兩粒雞蛋的甜湯下肚,林莉美母親在莉美薄唇上如蜻蜓點水般塗蜜,盼蜜使新媳婦在夫家說好話、得疼惜。媒婆扶著林莉美和黃文華碰背,一拜二拜三拜,拜謝父母養育、交託、允許之恩,並與祖先靈位拜別。 後跨過一支香爐,洗滌邪氣後出家門。 林莉美身穿一襲鳳冠霞帔乘轎子,幾個壯丁幫忙抬,她在裡頭端莊正坐,小轎子看來還有頗大空間。開始前行時,家裡親戚,父母,兄弟姐妹們激動落淚,陽光刺眼的使我錯失最後的眼神交會,只得搖手。 她手執兩把扇,一把名作姻緣,一把名作放心。 轎子緩緩挪移,稍不注意,已來到村外,兩旁樹木鬱鬱蔥蔥,隨風搖曳如招手道別,不禁觸景生情。她實在不願將放心扇扔出轎子,像是親手切斷與家族緊緊相接的根,卻還是遣下扇子。前方的路途,分明是自己選著踏上的,卻惶恐不安。 鑼鼓喧天的歡喜之曲,迴盪林間,樹葉漫天飛舞,共襄盛舉。 林莉美還是五味雜陳。黃文華回眸望向她。 「我愛你。」 「我也愛你。」 鼻竇所嗅,滿溢著一股白皚色的冰霜,吞吐之間,未來的日子是災是難、是幸是福?只知道,此刻我所擁有的,只有我;我們所擁有的,只有我們了。 賞析 讀到這篇小說,彷彿讓我們進入產蚵、產鹽的西園村。作者在文中可說融入諸多的島鄉元素。從鏟蚵、剝蚵,到潮水衝破堤防,把鹽田沖壞;從結婚時的殺豬羊敬天公,到俗稱的「插定」,都做了極為詳細的詮釋。如果沒有縝密的觀察和細心的體會,似乎不能把這個以婚事為主軸的故事寫得那麼深入,更不能把西園村的傳統習俗和海產作完美的呈現。尤其是把當年潮水沖破鹽場堤防,村人搬石運土徹夜搶救的史實也融入其中,更是讓人印象深刻。設若沒有敏銳的思維與做好功課,是難以把這段陳年往事穿插其中的,可說是一篇可讀性甚高的作品。惟在第一段卻有如此的小瑕疵│「我穿著斗笠、大襟衫……。」斗笠是用戴的,而非用穿的。 陳長慶 這篇小說的濃度很高,鄉土意識很扎實,文筆也很好,遣詞造句頗見典雅的成熟之美,可見作者的文字功力。 但是第一段的我,與接下來第二段出現的林莉美,讓人產生混淆,到底這篇小說是以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來寫;最後林女出閣拋扇的過程,又出現一個我,那麼如以我為敘事者,寫來並不明顯。 西園大水要沖毀鹽場堤防,雖然著意以鄉土為背景,但沒有與故事產生聯結性,令人感到突兀。 這篇小說在爭取女性的婚姻自主,是以一種生米煮成熟飯的方式,因此調性不高,而故事鋪陳衝擊性又不足,因此缺少震撼力。 李福井 這篇小說有明顯、且特定的金門主題背景,有蠔(蚵)田、鹽田等相關故事情節,算是較投主辦單位所好的,所以主題方面較顯討喜。但三位評審委員都留意到,這篇小說一開頭就犯了一個敘事觀點的錯誤,「我穿著斗笠」,緊接著卻由第一人稱的「我」轉成第三人稱的「林莉美」和「她」,到了快結束時,又出現一個「我」(「陽光刺眼的我錯失最後的眼神交會)這樣,敘事人稱觀點混淆了。敘事觀點算是寫小說的一項基本功,除非是心理小說那種刻意的意識流的穿插,才適宜隨時變換觀點,但這篇小說並沒有這種布局及語境。 黃克全(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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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小說組第一名)灰海的孩子
在面部親吻大地之母的瞬間,K想起了十年之前,他第一次來到金門海邊的日子,當時,爸爸只是牽著他的手,慢慢的走在細緻的沙地上,那時的K只覺得這片景色灰暗單調又可怕,但是有老爸老媽在就不怕了。 那時,K的父親剛來金門,考上了公務員,而母親也在兩年後帶著四歲的K來到了這座還很荒涼的島嶼。在其他孩子仍然還在牙牙學語,吵著吃糖的年紀,K便學著認字,開始看書,而這也使得他比起其他孩子更早的去看到了這個世界,認識到了許多不同之物。然而不幸的是,這並沒有為他的世界點起花火。 小學,許多人有著如同小麥一般金色的童年,對K來說卻是纏在頸椎開始親暱的彼此靠近時,仍然不願回憶起他的惡夢。K總是在七點踩過C國小的校徽,像踩過一朵盛開在夕色下的罌粟。三年級總是要把他拉離一樓,拉離他最喜歡的鐵砲花。 他討厭那間位在二樓教室外的帶刺植物,尤其是臉被人用來當抹布擦拭窗檯時。 「欸,抬起頭阿,臭小子。」 令人足以清醒一整天的膝擊,三不五時就要重擊在他的腹部。老師總是揍他,因為先動手的一定是他。 而他很樂意。 「欸!講話,每次都是你。」 先挑釁的一定是他,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 「我們是朋友,對吧?」 他的座位被搬到垃圾桶旁,上課被丟到走廊外,膝蓋長跪於地而發黑,全校都知道,有一位叫K的學生是個壞胚子。 「噁心的傢伙,走開!」 K當時還不知道,他已經成為了那個所謂被「霸凌」的孩子。 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每個人都需要朋友,K也是,而他心中朋友的定義就是願意和他玩的人,無論怎麼「玩」。他開心的感受疼痛感在身上暈開, 沒關係的。 他終於能好好跟別人相處了。 好開心。 在父母終於讓他轉學的那天,他依然覺得自己真的有許多好朋友。他搬家到了一個較小的村莊,爸媽帶他到了海堤散步,此時的K覺得這海好髒、好混濁,海鮮腐爛的味道好臭,比起這,他更喜歡墾丁的清澈淡藍海水。 K開始了新的日子,不過他拒絕承認自己的錯誤認知,自我厭惡跟國小惡夢纏繞在他的額葉與海馬迴,如同持續一輩子的宿醉,無盡的乾嘔和抑鬱總是湧上心頭,因此,他為了避免自己最害怕的孤單,他幫自己套上了一個連自己都不知生做何樣的面具,他讓它保持微笑,談吐風趣,擁有淵博的學識,討人喜歡的孩子。但是面具後面真正的他自己,又是多麼碎裂跟扭曲呢?只有K自己才知道了。 J國中。 K的舌尖感受到了一絲苦味,土地原來那麼苦嗎? 三年,又是三年。 但不一樣的事發生了,安老師踏入了他目前為止所謂放逐自我的人生,除了她,還沒有人能一眼看破他的偽裝。K第一次覺得有人能夠把她從自我厭惡的深淵救出,而他也確實在老師有意無意的保護下,過了第一年。 「你需要放過自己。」安老師的教誨,滲入面具底下的裂痕,填補了縫隙。他加入了籃球校隊,但K仍然熱愛看書,他什麼書都看,他看了佛經、看了聖經、看了三國、看了紅樓,也開始自己寫了作品,源自自己內心曾經最害怕的、自己經歷過的恐懼。也許他的文筆不好,不過在網上,無論多麼混亂無趣的事物,都有機會被一群盲從者撐起。國一的時間,在安老師的保護之下,K第一次感受到了純粹的善意。他的成就跟虛榮心被文字構成的甲殼滿足了,面具慢慢從緊黏的臉剝下,但是,他本來的臉,用強力膠修補了多少次呢?裂痕的溝壑中又有多少消失的碎片? 跟面具又有多少差別呢? 不開心的時候,K會回到父母當初牽著他散步的海堤,吹著海風,聞著蚵殼的味道,看著眼前灰色的大海,潮來潮去淹沒眼前沙灘的同時,他感受到了自己與其他人的不同,他的驕傲與他的虛榮在這片海前,他可以盡情炫耀。 這樣的虛假但真實的快樂直到了澳洲,塔斯馬尼亞遊學之行,他又再次遇到自己的「老朋友」們。 K再次理解什麼叫做純粹的惡意。 他的自我意識讓他永遠感受到惡意的視線,尤其是女生的小群體。 他永遠無法理解女性,她們似乎和男人是兩種不一樣的生物,她們的感性總是如同烈火一樣焚燒,受到感情的鼓舞而行動,喜好表面上的和平,卻也劃清界線,K總是觀察著許多小圈圈在教室築起城牆,開挖護城河,像是有立場一般隔離出了自以為是的安全區,內部卻又風起雲湧,隨時崩塌的城堡。 而這也是他惡夢的根源,他的文章被同團裡曾經是「老大」與討厭他的女性發現了,而且更糟的是,這幾年來老大有了更多的好友,於是他作品遭到刪改,只留下了厭世、血腥、暴力與無助的K被許多人指指點點。 如同陰影一樣,K的惡夢。 你看,這是一個關於自信事物逐漸消失的故事,剎那明滅的事物,逐步消失的現實。起初K注意到周圍沒人能看出,隨後是自己忘了名叫塔斯馬尼亞的小島和他放在桌上的馬克杯。再往後他的腳趾逐個消失,接著是,群星開始閃爍熄滅。窗戶在他眼前消失,樹葉從枝頭消散。他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卻只找到了兩根手指和一個拇指。一切都在消失,直到他用僅剩的近乎沒有四肢的軀幹在宇宙中最後一個希望裡,敲打著快要消失的鍵盤,寫下最後的文章。然後他的眼睛,電腦和最後一根手指也消失了,只剩下他無目、無耳、無鼻、無口、無肢且赤裸的軀殼,接著,他消失了,宇宙行將爍滅,而那些促使他的宇宙消失的人,正笑著看著他的挫敗與卑微,口中逸出發自內心的笑。 K的自傲消失了。 如同呼喚忠犬的哨音一般,陡然而至的恐懼自世界上每一個陰暗的角落囂叫而來,匯入了構成K的黑影。那是所有噩夢之集合,卻曾是令我沉浸一年的美好想像,割喉,勢不可擋的流體,發條人,善良或邪惡的老者。所有恐懼之物安然靜立。他們輕蔑地看著K躺在被淚和血和鍵盤和文字和面具堆滿的床單上。「你為何會在我們身上浪費時間?我們終究不光彩,這些恐怖創作是多麼愚蠢,你本可以寫出和我們這些垃圾不一樣的偉大作品,你可以出人頭地!」 不,我不會,也不行。 而他在五年後再次見到這些「老朋友」時,他才是真正明白了,所謂的人是什麼,而自己當年和現在又何嘗不是那個卑微的存在,那個快樂的根源,他依舊被痛擊下腹,不過這次的拳頭來自四面八方的未知世界,K直到胸腔被自己肋骨輕輕穿過時,也無法逃脫自己由衷所發出的自我厭惡。 冬季,塔斯馬尼亞的海,看起來是深藍色的,如同那些肆意揮灑自己快樂種子的人們,只露出外表的平靜,反射著耀眼的藍光,然而他的寒冷卻是實實在在的,極端的冷冽,在他吞噬你時,你不會有感覺,直到四肢斷裂而後在深處迎接你的自我毀滅,化為他自己的養分。 他回到了金門,這個圈養他的小島。看著海水潮來潮去,他坐在海堤,海風依舊在吹,蚵殼依舊堆積著,混濁的灰海依舊擁抱著潮間帶的一切,而他感受到自己也被包容了,海是那麼的黯淡,多麼的包容。 無論他對這個世界的惡意有多深,他依舊是這片灰海的孩子。 K連滾帶爬,年歲增長,青年時期已然將至。 前日拋下的面具,帶著一抹詭異,噁心,卻又溫柔至極的笑意,再次爬上了他的臉頰,然後它笑著跟他說了。 「讓我來吧,人們都是這樣的。」 「人性本惡」 「化性起偽」 「你也該成長了。」 面具再次戴上,這次,可能不太會拿下來了呢。(笑) 「該長大了,孩子。」 那天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適合上課。慢慢的,他出門了,高中生活依舊是如此枯槁,令人難受的沉默總是籠罩在K的心臟周圍。他畏懼著所有看他的眼光,卻又用狂妄的自信來掩飾,他開始看的到他人臉上的面具了。是世界對於他的惡意或者是他自己的惡意呢?他遇見了那個臉上帶著琉璃面具的女孩,他知道那串晶瑩剔透的琉璃耳飾下,一池黑水湧動著,但是他沒有勇氣向前搭話。 K自知沒有資格攀談那女王般的高度,然而守夜人的工作仍是可以勝任的,他總是默默看著,面具讓他能夠正常溝通、正常交友,然而只有心裡知道自己的真正想法。百年的孤寂,深處孤獨擁抱著K,卻無法像異鄉人一樣抱著荒誕的哲學來看待,斜陽照射下的K,感受到人間失格中的那句話。 「軟弱的人,就連棉花都傷的到他」 「吶吶,我們要跟啥社團辦聯誼?」 「K你決定吧?」 又來了,這群傢伙總是要我來做。只想享受幹部的權力卻不想工作……。 「AI研究社。」 K依舊保持著面具,不過他有點好奇,那片琉璃面具下的真實面貌。他面具下的微笑,此時看起來又是什麼樣子呢?他知道自己越界的太過徹底了,不過他想,至少能找到一個能脫下面具的地方。 面具下的自己慢慢跟對方走近了,進到能稱做朋友的地步。 也許,她對他來說,是在那久雨中、雲霧間隙擦過中露出的一道微光,也許不暖,也許無用,但也是如此的獨一無二,如此的重要。他不明白做人是否能夠如此的無恥,或者他已經失去再次被稱為人的資格,他不懂自己思考這些的用意,也不明白臉頰和耳根為何而充血泛紅。 「抱歉,但答案你我都明白。」 不過他知道,他自己都知道。 「不可能的。」 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他能迄及的。 「但謝謝你。」 不過他第一次,也是這輩子唯一一次的見到,那琉璃面具變的如此透明。 從不知道什麼時間開始,他的課業開始力不從心,成績不斷下滑,他知道自己無法再這樣下去,但努力卻也無法見效,補習也補了,講義疊了起來,重心在質量中心左右擺盪。 但,他一生的摯愛,書,背棄了他,他的知識終於枯竭了。 K開始逃避,他不願意承認,他不想承認,連這一點都背叛他,那他唯一剩下的便是那片海了。他又去了海邊,混濁的湧浪像罪惡與黑暗的綜合體,深沉的拍打著岸邊作為防護的三角塊,腐敗的味道不知道是從本人身上竄出還是蚵殼堆,沙灘上吐著泡泡的,不知道是死的還是活的。 他感受到,這片海永遠會在這裡,包容所有事物,軌條砦的方向,沙灘上的死魚,無一不讓K感受到了最後的解答。 9.8牛頓向下,風從身邊吹過。 在面部親吻大地之母的瞬間之後,K想起了十年之前,他第一次來到金門海邊的日子,當時,爸爸只是牽著他的手,慢慢的走在細緻的沙地上,那時的K只覺得這片景色灰暗單調又可怕,但現在,他很清楚的知到,他就是那片灰海的孩子。 灰灑在那片海邊,他終於成為了海。 琉璃面具的女孩拿著K留下的面具,站在那座海堤邊,她不感到悲哀,因為他知道,灰海會包容他的。 賞析 〈灰海的孩子〉是一篇不同於傳統寫法的小說,作者以第三人稱的全知觀點,並以語言的動作來映現人物的心理,呈現一個孤獨徬徨的少年的內心世界。一個叫K的少年曾經是一個問題學生,老師總是揍他,他的座位被搬到垃圾桶旁,上課被丟到走廊外,膝蓋長跪於地面而發黑,全校都知道K是一個壞胚子,也因此而遭受「霸凌」;作者連續用了四個「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來描述K當時的心境。但他並沒有從頹廢中覺醒,成績下滑,書背棄他,知識終於枯竭,但他並不感到悲哀,因為灰海會包容他的。即使如此的表達手法,能顯露作者敏銳感受與博覽群書的才華,亦能把欲述說的故事透過想像做完美的詮釋。但綜觀全文, 還是少了一點金門元素,可謂美中不足。-陳長慶 這是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對於周遭環境的衝突、掙扎與適應,是一種內心的吶喊與自剖,不斷的對人生叩問,也不斷與自我內心的對話,帶有自傳性的色彩,也有一點意識流小說的寫法。 這篇的故事一路寫來,在迷離惝恍之中,在徬徨與無助之下;從挫折中學習,瞭解人我之間的關係,以及人性的假面,最後回歸到大自然,從大自然找到生生不息的力量,與開頭取得了呼應。 這篇小說有節奏,超出寫實主義的手法,以他這種年齡這樣入手,殊屬難得。-李福井 這是篇心理小說。一般心理小說是著重前景的,故事背景份量較輕。這篇小說語言練達,內外意象兼具,就文字本身來說,很難得。青春成長經驗的描摹,有些模糊、隱晦、斷裂、破碎……,這樣的寫法,能否產生力量,隨讀者而異。譬如小說最後寫主角他的知識枯竭了,但他反而獲得最後的解答。這種 寫法或讓讀者想像有填補的空間,或讓人感到情節有些不到位,致削弱不少力量。小說快結束時,敘述者說「灰撒在那片海邊,他終於成為了海。」這裡也有兩種閱讀闡釋的分歧,一是覺得有點文過於情、情節沒到位;一是它有著一種類似美國作家艾略特的「客觀投影」(Objective Correlative或稱「客觀對應物」)的修辭法,意思是說,用一組實物,一個場景,或一串事件,來表現特定的情感,隨後,感覺經驗的外在事物、事實一出現,便能立刻喚起相關的內在情感。這篇小說的「客觀投影」便是「海」、「灰海」。-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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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何方眼眸溢滿哀愁:「你恨他,因為他是強暴犯。」 他接著說: 「你痛恨所有的強暴犯,所以把金門強暴案的報導都剪貼下來,想對這些人報仇。你怕我懷疑你,所以一開始不拿出那本簿子,直到我多次詢問,你才假裝突然想起,還故意把本子弄得都是灰塵,讓我以為你只是二三十年前研究這個,已經很久沒碰它。 「不過這些強暴犯大多是軍人,都被軍法處死了,只有少數非軍人的還活著。但那幾人出獄後,都隱姓埋名不知下落,只有陳明德回來金門,所以你決定殺了他,讓他為自己的罪付出代價。」 「你在說什麼啊,我幹嘛恨強暴犯?我是為了做研究才蒐集那些剪報。」 何方將下脣咬成白色:「不,那只是個幌子。強暴犯毀了你的人生,也讓你成為不婚主義者。」 成叔瞳孔黯淡下來,壓抑著不斷自喉嚨滑落的小球。 「你不肯結婚,是不想將強暴犯的基因傳給下一代吧?」 何方聲線脆弱得像隨時會斷裂: 「我記得剛到這裡時,你曾問我是哪一年出生,並說自己是一九六六年生的。你媽在一九六五年去印尼時遭遇排華運動,當時殺人、搶劫跟強姦無所不在,她雖活下來,卻懷了強暴犯的孩子。」 「你胡說什麼?我明明是我爸的遺腹子。」 「我問你是不是天蠍座時,你說你是十二月生。你爸在一九六五年十月過世,你卻在相隔十四個月的一九六六年十二月才出生,很明顯地,你不是你爸的孩子,而是你媽在一九六六年三月底逃離印尼前懷上的。」 何方深呼吸: 「你媽生了你後性格大變,我相信她原本就像你哥哥姐姐說的那樣很溫柔,但當她看到你,肯定會想起被強暴的慘痛回憶,還有你爸被殺的事。我想她一定非常難受,可是又不能把你趕出家門,所以情緒無法控制時,就會變成炸彈。她偏心你哥哥姐姐,因為他們是親生的,而你卻代表了她最不堪的記憶。我沒看過你哥哥姐姐,但我想他們沒有印尼血統,皮膚應該不像你這麼黑,還有││」 「拜託你別再說了。」成叔扶住牆,身子往前垮,何方無法見其表情,但從他隱微的抽泣聲與持續向下滑動的身軀,能感受到他的哀慟。 何方也垂下頭,縱使被客廳白花花的日光燈照著,兩人卻澈底淪陷於黑暗之中。 時光在一吸一頓的哭聲中消逝,成叔總算將背挺直,扭動嘴角: 「對,我恨強暴犯。強暴犯害我從小被虐待,而且在被虐時,還得眼睜睜看著哥哥姐姐受寵。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碗裡永遠只有稀飯地瓜,哥哥姐姐的卻有菜有肉,我受不了,只好吃爺爺買的番仔餅解饞;冬天天氣很冷,全身是傷的我蓋薄棉被拚命發抖,哥哥姐姐卻躺在溫暖被窩裡做著好夢,難得有熱水可以洗澡,也一定是他們先用,輪到我時,只剩下幾滴水。 「我到底做錯什麼?為什麼媽媽要這樣對我?小時候我常問自己。直到有一天,哥哥姐姐取笑我黑,我才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這個家的孩子。家裡的人從沒戳破這件事,但是心照不宣。 「哥哥姐姐二十多歲就去台灣工作,家裡剩下我、爺爺跟媽媽。我跟媽媽雖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很有默契地避開彼此,她整天在家我就留在公司加班,回家後她在樓下我就去樓上,她在餐廳吃飯我就去浴室洗澡,我們靠著爺爺傳話,就這麼過了二十多年。 「十年前的冬天,爺爺病逝了,她大概是照顧爺爺太累,得了流感發高燒臥床,還不斷咳出血痰。諷刺的是,她生重病時,哥哥姐姐找各種藉口不回來,反而是我在照顧她。有天她把我叫到床邊,邊咳邊用發紫的嘴脣跟我交待家中財產,還把遺囑給我,幾天後就因肺炎過世。 「她從頭到尾沒跟我說一句對不起,只把愧疚寫進遺囑。她將一半遺產給我,另一半給哥哥姐姐。他們很不服氣,千方百計想證明遺囑無效,甚至暗示這些遺產是爺爺打拚出來的,跟爺爺無血緣關係的我沒資格領。那時我見證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小時只是被動接受母親偏心的他們,竟以家中的新老大自居,主動執行起不公平的規矩。我不想跟他們糾纏,主動退出遺產爭奪戰,並拿一部分積蓄跟他們買下這棟樓,從此以後,我們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陌生人。」 成叔低著頭,猶如在哀悼自己的命運。何方咀嚼成叔的故事,嚐到絕望的滋味。 成叔嘶啞著嗓子:「所以每當我看到有人犯下強暴案,都會想起我淒慘的人生,恨不得立刻衝到凶手面前,大罵你這個混蛋,然後亂刀把他砍死。不過我根本沒機會,因為他們後來不是被槍斃,就是出獄後行蹤不明。好不容易等到陳明德,我就下定決心,要把這些年累積的憤怒都發洩在他身上。」 他點點腦袋:「你說的沒錯,我不能把這樣的基因傳下去,我已經夠慘了,幹嘛要製造另一個悲慘的人?有些人活在這世上就注定是個悲劇,一輩子也無法翻身。所以我很不屑那些什麼同理心的東西,要我們去了解殺人犯為什麼成為殺人犯、他們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還說這不是死刑就能解決的問題。」 他口中爆出咆哮,猛然揪住何方衣領:「要我們去同理別人,那誰來同理我們這些受害者呢?我才不要同理,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何方被勒得呼吸困難,臉部漲紅,用力咳了幾聲:「我……」 他努力從被掐住的喉嚨擠出聲音,卻不住地咳嗽。 「對不起。」成叔這才鬆手,待何方面色退紅後,重重舒了口氣:「我所做的都被你說中了,但有一件事,你只說對一半。」 成叔直直望著何方:「我當時要你住下來,不只是要掌握你的行蹤跟查案進度,我是真的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我不忍心你沒地方住,沒熱水可以洗澡。」 何方哽咽點頭,靜靜望著成叔出神。他宛若看見成叔試圖將血做的雲藏在背後,一路背著那雲前行,然而擔子過於沉重,最終仍舊將他壓垮。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嗎?他凝視著跌進沙發的成叔,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離他越來越遠。 剎那間,瘋狂的意念湧上心頭: 他想給無法選擇自己身世的成叔,一個決定命運的機會。 「你曾經很照顧我,也是我敬重的人,我不想弄到讓警察過來抓你那麼難堪。」 他彎下腰,輕聲說: 「你去自首吧。」 終章 「謝謝妳,我要回台灣了。」 何方拖著大行李箱,向陶文鳳道別: 「如果方便的話,希望妳以後能多去獄中看成叔。他跟我一樣,是個被過去糾纏的人,但他最後願意自首,我相信他還是有悔意的。」 「好。」陶文鳳定定看著何方:「跟他比起來,我比較擔心的反而是你。」 「我?」 陶文鳳眼瞳閃著慈愛光芒:「你確定你已經放下所有的怨恨了嗎?」 何方抿嘴,點了點頭。 「如果他再說那些貶低你的話,你確定不會再被激怒或受傷嗎?」 「放心吧,我會好好的。」何方微笑:「謝謝妳跟我分享妳的故事,也謝謝妳點醒我只有放下過去,才能走出未來。」 他瞧向矮櫃上的傀儡戲偶,眼角嘴角笑出紋路:「我真心地祝福你們,暑假的表演能順利成功。」 嘻嘻哈哈的笑聲自遠端傳來,在雀躍步伐的伴奏下,越發響亮。五六位國中生一下便將牧師辦公室塞滿,七嘴八舌的談話更教空氣躁動起來: 「陶媽,我們練了一百多次,耶穌終於不會在騎驢時亂飛了。」女孩張開笑口。 「對啊,我一直調整手的位置,終於找到不會碰到她的線、也不會讓驢子跌倒的方法了。」男孩揚起下巴。 濃濃笑意在陶文鳳眼角漾開:「你們兩個都很聰明,何方大哥要回台灣了,你們送祝福給他吧。」 女孩眼珠骨碌碌轉著:「我祝你……出門不會踩到狗屎。」 其他國中生捧腹大笑,男孩擠眉弄眼:「我祝你娶到跟周子瑜一樣漂亮的老婆。」 男孩繼續說:「當然我最希望,陶媽能快點遇到愛她的帥哥。喔,不對,是老帥哥。」 學生們又哄堂大笑。 陶文鳳與何方對視:「你看看,我每天都要被他們催婚,慘不慘?」 她綻開笑靨:「我失去了一個女兒,卻得到好多兒子和女兒。」 她充滿幸福的微笑,漸漸融化在燦爛天光裡。 * 燦爛天光下,女人跨上電動自行車,咕嚷道: 「老闆,時速真的不能超過二十五公里嗎?」 站在民宿門口的男人搖頭:「不行啦,每年都有很多人騎這個受傷甚至死掉,你們自由行的不熟悉路況,還是騎慢點好。」 「好唄,今天要玩一整天,這個借我遮太陽。」女人從門邊掛勾取下斗笠戴上:「我回來前會發微信給你,到時再請你準備方便麵給我當夜宵。」 斗笠女轉動手把,車輪開始向前滾動。 * 車輪繼續向前滾動,黑襪白鞋的甘垚規律踩著踏板。 他從古寧頭戰史館,騎到無名英雄塑像紀念碑附近停下,走到位於圓環的雕像前,以稍息姿勢凝視頭戴鋼盔的軍人銅像。 被車流及喇叭聲包圍的他絲毫不受影響,安安靜靜站著,成了另一座銅像。 * 上鎖的景成民宿圍牆柵門前,也有座銅像。 小蔡仰起頸項,注視洋樓二樓緊閉的窗戶。他期待有一天,成叔會再從窗戶探出頭來,掛著溫暖笑容朝他揮手,對他說: 「天氣很冷,進來喝杯咖啡吧。」 * 李紹偉笑著取出箱底的紙張,邊核對邊在每行前面打勾。 商品編號59231,十盒;編號24064,七包;編號31770,五罐。 他在59231前寫上「竊」,辦竊盜案吃海苔棒最對味,辦賭博案則要嗑五香瓜子,至於沉重的殺人案,則是││ 他轉開鐵罐蓋子,從罐中取出一包巧克力派,喃喃說著:「當檢察官壓力真大啊,壓力大就要吃甜的。」 他咧嘴咬下第一口,閉起眼睛,嘴角越翹越高。正當他陶醉於美妙的網購零食世界中,敲門聲倏地響起,他急忙彎腰,鏗鏗鏘鏘地將寶藏全收進下方鐵櫃。 「報告檢座。」工友現身於門口。 他趁機將口中的派吞下,擺出嚴肅面孔:「什麼事?」 「之前那位何先生要我轉交這個給您。」 他接過來,那是張淺藍色的素雅卡片,卡片中央寫著巨大的兩個字。 他望著那個「謝謝」,露出欣慰笑顏。 * 何方繫著安全帶,將視線投向窗外,觀賞海天一色的美景。 這趟旅程出現許多意料之外的狀況,並混雜太多情緒:苦惱,喜悅,訝異,恐懼,辛酸,困惑。他也遇到了幾位特別的人:讓血做的雲消失的陶文鳳,被血雲圈住一輩子的甘垚,從血雲得到能量的李紹偉,和被血雲壓垮的成叔。 他恍如洗了一場酣暢淋漓的三溫暖,也像是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隨著高度上升,湛藍的天空海洋逐步化為雲層,每一朵雲都潔白無瑕,甚至白得發亮。 他眼中盪漾著滿足: 不管未來還會遭遇怎樣的挑戰與突發狀況,他都做好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準備。 他手中沒有目的地的地址,但他知道自己要往哪兒去。 參考資料 楊天厚、林麗寬,《認識金門小百科:聚落建築裝飾篇》,金門縣文化局,二○一七年。 許秀菁,《走過的歲月:金門的記憶與人文風情》,金門縣文化局、秀威資訊,二○一六年。 黃奕炳、王素真,《落番與軍眷:陸軍副司令黃奕炳的金門故事》,獨立作家,二○一五年。 張愛金,《金門‧人家‧故事》,華成圖書,二○一四年。 寒玉,《半生戎馬在金門:老榮民的故事》,金門縣文化局,二○一二年。 李福井,《烽火甘泉:金門高粱酒傳奇》,大堯文創,二○一二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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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小蔡高舉彎刀大吼,一副要出征的氣勢,成叔神色五味雜陳,無法分辨是喜是悲。 * 已解開所有謎團的何方無法含笑,反倒陷溺於哀痛之中。 他坐在房間床沿,垂頭望著地毯,反覆扭動嘴角。 一陣清風襲來,他打了個哆嗦,告訴自己: 不要逃避,你必須面對這個恐怖的事實。 28 「我累到骨頭都快散了。」 小蔡頂著暈開的黑色眼妝,在嘎吱嘎吱的開門聲中步入客廳。 端坐客廳沙發的何方嚥下唾液,以目光迎接小蔡與成叔。 「多虧了成叔,今天的活動超成功,大家都玩得很開心,還有很多記者採訪,就連那個難搞的贊助單位,都答應要——」小蔡抱起肚子,尷尬地笑:「不好意思,我去廁所一下。」 何方板著臉目送小蔡,走到成叔身旁壓低聲線:「我查出殺死陳明德的凶手了。」 成叔聽了一怔:「你確定嗎?這事很嚴重,不能隨便亂說。」 何方緊盯浴室的門:「我已經找到決定性的證據。」 「好,我知道了。」成叔等小蔡出來,打了個足以吞下拳頭的巨大呵欠:「今天實在太累,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聊。」 「可是我——」小蔡眼瞳仍閃著星光。 成叔將小蔡往外推:「我知道你很興奮,但體諒一下大叔我,明天再聊。」 「好吧。」小蔡聳肩離去,成叔將門闔上:「現在可以說了。」 何方重重吁氣,徐徐道出:「我本來一直以為,凶手是在六月六日早上乾潮時登島做案,但後來我發現,凶手在時間上故布疑陣,陳明德的死亡時間,雖然是介於檢驗員所說的六月六日零點到八點間,卻不是在早上乾潮時。」 成叔轉動眼球:「我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不等海水退掉就貿然登上建功嶼,可是很危險的。」 「那是從前門進去的情況。」何方指向背後:「但還有後門。」 「後門?島後面沒有步道啊。」 「我指的不是步道,而是海。」何方停頓片刻:「凶手不是用走的上島,而是用划的。」 「就算他用划的也是他自己划,陳明德不可能陪他划,還是會等乾潮才上島。」 「醒著的陳明德當然不會陪他,但昏迷的就——」 何方繼續說: 「我在跟蹤陳明德時,發覺他半夜回家都會把大門打開,讓霉味散去涼風進來,然後對著電視喝酒。我認為凶手就是趁他不注意,比如上洗手間或回房拿東西時,從大門溜進去,下藥在酒裡把他迷昏,接著再趁滿潮海水夠深時,把昏迷的他用船運到建功嶼,再把他扛上瞭望台,從上面推下去,製造意外死亡的假象。 「我之前以為凶手在乾潮時犯案,沒利用島嶼的阻隔性,但其實凶手利用了建功嶼滿潮時,沒有外人能從步道進來,犯案不會被目擊的特性。而六月六日的滿潮是凌晨零點三十四分,有件發生於離這個時間不遠的事,讓凶手露出了馬腳。」 成叔目光灼灼:「什麼事?」 何方鼻頭一陣酸楚:「那天凌晨我被打雷聲吵醒後,看到有人做了奇怪的事,不過那人用了說詞將行為合理化,所以當時我沒想太多。現在回憶起來,我當時實在很遲鈍。」 成叔神情凍住,身體也如結冰般定住。 何方啞著嗓門說:「凌晨一點四十分,你站在孟加里塑像前,那時的你剛殺完人吧?」 成叔愣住,笑了一聲:「你在說什麼啊?」 「你之前勸我不要搬出去,是因為把我留在身邊,才能掌握我的行蹤跟查案進度。而你當然不怕壞人再來報仇,因為割破我坐墊輪胎、打破二樓窗戶,跟匿名通知大家來地檢署包圍我的,都是你。」 「你越來越離譜了,你爸說的沒錯,你是個沒用的東西,整天只會搞那些有的沒的。」 何方顫抖:「不,我不是沒用的東西。」 成叔一步步向何方靠近:「你忘了有一萬多個網友不喜歡你那支影片嗎?連你的粉絲都叫你別管這件事,你為什麼就是不聽呢?你已經失去理智了,快罷手吧。」 何方後退:「不,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成叔以哀憐目光凝望何方,放軟聲線:「你真的弄錯了,而且錯得離譜。你就承認吧,弄錯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何方飆出淚水,帶著哭音:「我也希望是我弄錯了,你以為我希望是你嗎?」 他啜泣著說: 「我已經理清你整套的做案手法,如果接下來有說錯,歡迎你隨時反駁。你的犯案絕非臨時起意,而是經過縝密計劃,你事先已了解陳明德的習性,包括從LINE群組得知他早上會去建功嶼,每天半夜才回家,你也在他到服裝店試衣、老闆娘拉你去坐鎮時,得知他買了十件紅白橫條上衣和十件黑色牛仔長褲。你還從LINE群組小蔡里長附的照片,得知他戴紅色全罩式安全帽,穿紅白橫條上衣、黑色牛仔長褲與黑鞋的固定裝扮,及他在金城海邊步道起點附近的停車位置。」 他秀出從民宿櫃台找到的潮汐表: 「接著你利用對潮汐的熟悉,趁著我腳受傷,無法自行站立走路上樓下樓、只能躺在床上休養的期間,溜出去做案。你在六月五日的半夜,開著休旅車到陳明德家附近,從開著的大門溜進去在酒裡下藥,等他昏迷後將他抬上車,並取走他衣櫃中、與他身上衣物同款的紅白橫條上衣和黑色牛仔長褲,搶走他的機車鑰匙。 「六月六日零點三十分左右,你開車離開他家,從他家到建功嶼對岸的金城海邊大約是十分鐘車程,於是你們在零點四十分左右,抵達離海邊最近的停車處。這時已是滿潮,你從休旅車取出救生衣、槳、打氣筒和未充氣的橡皮艇,用小拖車把他和工具拖到海邊,套上救生衣,將橡皮艇充滿氣,然後把他放到艇內,划槳前往建功嶼。 「因為金城海邊附近沒有監視器,而那邊很荒涼半夜本就沒什麼人,再加上小蔡里長曾在群組警告大家,天黑後不要去建功嶼免得中特獎,所以你沒被監視器拍到也沒被目擊。 「你們大約在零點四十五分抵達島嶼,並從那些腐蝕甚至傾倒的軌條砦之間登陸。接著孔武有力、能拎起我那四十公斤重大行李箱快步上樓的你,把他抬到瞭望台上,再將他推下去,並在離開時用水沖掉腳印。我估計你在島上大概花了半小時,也就是零點四十五到一點十五間。接著你再花五分鐘划回金城海邊,是一點二十,從建功嶼回到這裡再花十分鐘,所以你大約一點半到家。 「到家後,你原本打算馬上藏起做案工具,但剛好遇到閃電打雷,只好等雷聲消失再爬到孟加里前。我大約一點四十看到你,那時你手肘動來動去,應該是在把東西藏進去。因為我的窗口朝著塑像背面,且石像為兩倍真人大小能遮住你,我根本看不清你的行動。更何況你是把東西放在大袋子中,就算被我看到袋子,你也能假裝裡面裝的是修石像的工具。」 成叔雙眼圓睜,似在等待反擊時機。何方清清嗓子: 「接下來就是這整套計謀中,最故布疑陣的地方。陳明德明明已經死了,你卻製造他還活著的假象,誤導我們他是在乾潮登島後死亡。 「你利用你與陳明德體型膚色上的相似,包括矮黑微胖的身材,你有啤酒肚,而他有鬆垮肚腩的特性,來策劃犯案。當天凌晨約三點十分,你從這裡跑到他家,四公里的路大約花半小時,並在三點四十左右抵達他家。接著你穿上從他衣櫃裡偷來的衣褲,戴上他的安全帽並騎著他的車,照他平常會走的路線前往建功嶼,並故意被沿途監視器拍到,進行誤導。」 「我怎麼知道他平常走什麼路?我又沒跟蹤他。」 「你沒有,但我有。」何方掏出小巧的GPS衛星定位追蹤器:「我把院子那台車騎去機車行,師傅從車頭取出這個需要電池的東西。機車是你的,平常也停在你院子裡,院子的圍牆跟柵門有保全防盜系統,外人很難進來,所以不管是安裝追蹤器或換電池,都是你最方便。」 成叔未接話,何方再開口: 「你依照我騎的路線推斷他的路線,並把車停在金城海邊的步道起點附近,將安全帽掛回握把上。從他家到建功嶼約三公里,平時他是騎十分鐘,但那天你騎比較慢,花了十分鐘才經過夏墅風獅爺,在三點五十被那裡的監視器拍到,接著再騎兩分鐘,大約三點五十二,抵達建功嶼對面的金城海邊。 「你把車停在海邊後跑回家,三公里頂多跑半小時,也就是四點二十二前回到這裡,因為你有早起慢跑的習慣,就算被目擊也不會顯得怪,但謹慎的你還是選擇從沒有監視器的路段回家。接著你洗澡更衣,五點準時到早餐店用餐,製造不在場證明。 「之前我一直想不透,為什麼陳明德當天反常地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登島,了解你的詭計後才恍然大悟。當天最早的登島時間是五點十六,你必須在那之前出現在別的有目擊者的地方,並且一直待在那裡,來證明你當天沒上島。而要跟平常一樣五點就到早餐店,你需要提早出門布置一切。 「由於當時是凌晨三點多天色很暗,加上路燈壞掉,監視畫面的影像略為模糊。我猜路燈可能也是你故意破壞,以免被拍得太清楚。你利用畫面模糊的特點,還有影中人戴全罩式安全帽看不清臉,帽子能遮住你是西裝頭他是平頭的差異,以及你們體型膚色的相似來魚目混珠。 「因為我知道陳明德後來死在建功嶼,且影像中的車、安全帽、紅白橫條上衣、黑色牛仔長褲和黑鞋都是他平常的裝扮,所以我根本沒想到那不是他,只覺得他那天有點怪。我想你為了怕留下指紋,應該還帶了透明薄手套,但影像不夠清楚,所以我們沒看出——」。 成叔插話:「他明明就是在乾潮時登島死的,監視器拍到的也是他,你為什麼硬要扯到我身上?」 「不,監視畫面裡的不是他,而你沒料到你跟他有個很明顯的不同,所以才無法臨時應變,露出馬腳。」 「我跟他哪裡不同?」 「你騎車時一定有發現,陳明德的車被改裝過,這是他一換新車時,就請機車行老闆改的。江曉玲命案的報導說,凶手曾將其壓在地上,面對面以鈍器大力敲擊其右額部位。面對面敲擊右額,表示凶手慣用手為左手,也就是說陳明德是左撇子。他將原本在右邊的油門改為左邊,兩邊剎車互換,而並非左撇子的你,不習慣用左手催油門及兩邊剎車對調,所以騎特別慢。你有時左手力道沒控制好,太大力催油門只好趕緊剎車,才會在經過夏墅風獅爺時,發生兩次暴衝又剎車。」 何方喉結飛速振動: 「還有,你表面上很大方,讓我自由進出倉庫拿東西,但你其實很擔心我用梯子爬到高處,會發現你有問題,所以刻意不把梯子放在那裡。我當時翻遍倉庫,那裡最大的是邊長約三十公分的正方形抱枕。所以我為了找證據,先買梯子再爬上去。」 他秀出照片: 「這是我在孟加里塑像的暗門內找到的東西,裡面有我剛提到的救生衣、槳、打氣筒、消氣的橡皮艇,還有你假扮他時穿的衣褲,和裝這些東西的大袋子。」 成叔直勾勾盯著相片。 「你怕把它們丟進海裡會被沖回來穿幫,尤其橡皮艇很容易被聯想到是走水路而非步道,那你精心設計的不在場證明就毀了,所以你乾脆把東西藏在隱密處。你家圍牆柵門有防盜,外人很難闖入,而倉庫又沒有梯子讓我上去孟加里那邊。」 成叔搖頭苦笑:「這些都跟命案無關。」 何方拱起眉毛:「什麼?」 「我在打雷後去查看塑像時,根本沒開那個門,而這些划船用具是我平常出海會用的,至於這套衣褲,只是剛好跟陳明德的一樣。而且又黑又矮又胖又不是左撇子的人在金門應該還有不少,你怎麼不懷疑他們呢?」 「是不是剛好,驗一下就知道了。」 「什麼意思?」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些跟死者接觸過的物品,都可能驗出死者的DNA,當然,陳明德的屍體上也應該有你的DNA。」 成叔眼神飄忽:「這……」。 他挺起背脊:「你只顧著說殺人手法,卻漏了更重要的一點。」 「我漏了什麼?」 「動機啊,我根本沒有殺他的動機。」成叔翹起單邊嘴角:「我跟他沒有任何私人恩怨,我沒有女兒,也不是里長不用對里民負責。我頂多是跟其他人一起抗議不讓他回來,沒到要殺他的程度。」 這話宛若一桶冰塊澆在何方身上,他四肢麻木停在那兒,良久後恢復知覺:「不,你有殺人動機。你恨透了他,但不是因為跟他有過節。」 成叔噗哧一笑:「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沒過節我幹嘛無緣無故恨他,我發神經啊。」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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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如果我是你,一定會去嘉年華吃免費的高梁酒料理,看酷斃了的海盜耍刀,而不會窩在家裡,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小蔡轉動手腕耍起彎刀,產生咻咻聲響。 「別再玩了,我們還有上千張料理兌換券要裁呢。」成叔點向客廳茶几上數疊堆高的紙。 「看我的厲害。」小蔡將刀高高舉起,朝兌換券砍下。 「別鬧了,小蔡里長。」成叔在「里長」二字加重語氣。 「唉,這根本就是我的緊箍咒。」小蔡有如抗拒寫作業的小學生,帶著下垂的眉眼走向沙發,一屁股坐下後,拎起美工刀。 何方將眼睛笑成彎月,旋即恢復嚴肅。 現在不是笑的時候,他仍有許多謎團要解。 * 回房後,何方先確認床底、矮櫃及衣櫃皆無人躲藏,再埋頭研究線索: 與案件相關之時間點 <六月五日> 18:14│建功嶼乾潮,吳先生與女友於天快黑時登島。 19:50│吳先生與女友離開建功嶼(他們最後離開建功嶼,在島上未見到陳明德及其他人,也未於瞭望台目睹屍體)。 <六月六日> 00:34│建功嶼滿潮。 03:50│監視器照到陳明德騎機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5:16│可以開始登島(與陳明德經過夏墅風獅爺間隔一個多小時)。 05:45│監視器照到斗笠女騎電動自行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6:22│監視器照到甘垚騎腳踏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6:45│甘垚上島。 06:46│建功嶼乾潮。 06:50│甘垚發現屍體(他上島時及在島上並未見到其他人)。 07:10│我起床。 07:10~07:20│我和成叔到派出所,小蔡里長已在派出所。 07:20左右│甘垚到派出所報案。 07:50左右│我與成叔、小蔡里長、警察在建功嶼瞭望台,見到陳明德屍體。 08:00左右│李紹偉與檢驗員抵達案發現場。 其它線索 1.檢驗員判斷死亡時間約為八小時內(六月六日00:00~08:00)。 2.法醫解剖後,推斷陳明德的死亡時間約為六月六日,且體內殘留大量安眠藥。法醫認為,陳明德可能先被迷昏才遭殺害。 3.凶手可以走別的路避開監視器。 疑點 1.陳明德先前上島時間抓得很準,頂多等十分鐘登島,當天卻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登島。 2.陳明德六月六日凌晨,在周圍無車的情況下,騎車速度卻比白天慢,且經過夏墅風獅爺時,發生兩次暴衝又剎車。 3.斗笠女是誰?斗笠女只被夏墅風獅爺的監視器拍到,是故布疑陣嗎? 4.甘垚袒護真凶?甘垚暗戀陶文鳳? 5.李紹偉藏在辦公室鐵櫃的是什麼? 6. 凶手是先迷昏陳明德再登島,或先登島再將陳明德迷昏? 7. 凶手是先迷昏陳明德再搬到瞭望台上方,或直接在瞭望台上方將陳明德迷昏? 8. 凶手是如何迷昏陳明德,是偷偷在陳明德酒裡/其他食物飲料裡下藥,或讓陳明德失去戒心,吃下或喝下凶手給的食物飲料? 9. 凶手如何讓陳明德失去戒心?(熟人犯案/在人多的場合犯案/特別善良/特別弱小/利用職權犯案/其他) 凶手動機 仇殺?保護自己的女兒?其他? 何方在紙上寫下「甘垚」與相關推論: 若他是凶手,應會製造其他嫌疑人以混淆視聽。但他身為最重要的目擊證人,卻沒利用這大好機會,反而堅稱未在島上目擊其他人。 何方思考後,在「甘垚」前面打叉。 他再寫下「陶文鳳」: 若她是凶手,戴上斗笠偽裝,卻在做案時遭甘垚目擊,甘垚為袒護她,才謊稱未在島上見到其他人。 但陶文鳳並無騎車開車,甚至從曉玲遇害前便如此,此點應不是偽裝。難道她為了替女兒報仇,克服對控制車輛的恐懼騎車做案嗎?而她沒有駕照,所以騎乘不需駕照之電動自行車。 但從她家去建功嶼,除非刻意避開,也會如陳明德與甘垚,被大部分監視器拍下。而她若想隱藏行蹤,為何只被夏墅風獅爺的監視器攝入,如此故布疑陣的原因為何? 還有,以她細瘦的體型,應該難以憑一己之力將陳明德搬上瞭望台,所以如果她是凶手,較可能是直接在瞭望台上方,將陳明德迷昏並下手。 當然,如果她有共犯,也可能先迷昏再將陳明德搬上去。 但陳明德一定認得她並對她有戒心,除非透過第三者幫忙,她要迷昏陳明德相當困難。 何方忖量後,在「陶文鳳」前面打上三角形,並寫下「有共犯?共犯是甘垚?」 接著是「李紹偉」: 甘垚與李紹偉在本案發生前似乎並不相識,缺乏袒護李紹偉的動機,所以若李紹偉是凶手,較可能是在甘垚上島前,也就是六點四十五分前犯案。 他有能力將陳明德從金城海邊扛到建功嶼並搬上瞭望台,所以從陳明德被風獅爺的監視器照到後,他就有可能犯案,犯案時間為三點五十分到六點四十五分之間。 且他有可能將做案工具藏在辦公室鐵櫃。 但他如何讓陳明德失去戒心?他與陳明德應該並非熟人,案發時間為凌晨人不多,他又不像特別善良或特別弱小,難道他是用職權迷昏陳明德?但要怎麼做? 何方在「李紹偉」名字前也打三角,托著下顎思考陳明德為何於死亡當日提早出門,且騎車速度慢,又頻繁暴衝加剎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儘管已鎖定若干對象,他總覺得自己離破案仍非常遙遠。縱然真相位在視線可及的對岸,但他需要一艘船,一艘能載他過河的船。 但那艘船在哪兒呢? 他被盤根錯節的疑點層層包圍,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不斷碰壁,可說是寸步難行。 腦袋瓜嗡嗡作響,他視野逐漸模糊,意識越發渙散。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 雜音斷斷續續鑽進何方耳殼,他迷迷糊糊張開眼,尋找聲音來源。 聲響似乎是從門外傳來,他打開門走到樓梯間,正要往樓下走手機便響起。是李紹偉。 他回房關門,對方以疲軟乏力的聲線說:「我們這邊一口氣跑了兩個法警,現在雞飛狗跳的。」 何方揉眼:「請問他們為什麼跑掉?」 「因為他們快死了。」李紹偉嘆息:「快累死了。」 李紹偉繼續說:「我們只有五個法警,最近專案又很多,因為人力嚴重不足,他們這禮拜已經好幾天值班超過二十四小時。其中一個昨天值庭時,突然胸悶差點昏倒,另一個則是壓力太大,一直有血尿的狀況。」 「真辛苦,不過如果他們跑了,剩下的三個不是會更累?」 「是啊,為了怕剩下的也跑掉,上頭正考慮委外引進保全。不過還要經過招標等手續,不會那麼快來,所以這陣子如果你要過來,就沒有法警能護送你出去了。」 何方癟嘴:「喔。」 「不過你不用擔心,我這個天才已經想好變通的辦法。」李紹偉笑了一聲:「你以後就從後門進來後門離開,這樣如果有人守在前門想找你麻煩,也堵不到你。」 這樣偷偷摸摸的,搞得我好像見不得人。何方繃緊下巴:「再說吧。」 「對了,我今天其實是請假的,只是來看一下狀況,你可別過來找我。」 「好。」 掛電話後,門外的聲音仍未停歇,何方想下樓探探情況,卻被腦中黏糊糊的感覺困住。 我到底怎麼了?他按壓太陽穴,卻無法驅除那異樣感。 李紹偉方才的話引發了某些難以名狀的餘波:難道是他要我偷偷摸摸走後門,讓我覺得不舒服嗎?還是…… 他加重按壓力道,太陽穴隱隱傳來痛覺,一些字句也開始於頭顱內打轉:「從後門進來後門離開」、「偷偷摸摸」、「見不得人」…… 黏糊糊的感覺散去,他腦中有光透進,那光越來越亮,使他眼眸也閃閃發光: 我好像知道凶手是誰了! 之前李紹偉提過四種故布疑陣的方向:殺人動機、被害人的挑選、犯案地點、犯案時間,這個凶手至少用了其中一種。 而且凶手跟陳明德,有相似之處,也有很明顯的不同。 他打開筆電,在檔案中的「與案件相關之時間點」欄位插入一行新事件後,先前困擾他的陳明德提早出門、騎車速度慢又頻繁暴衝加剎車的疑點便迎刃而解。 他洋洋灑灑推算凶手的做案時間,將推論套進案件中確認│ 凶手很可能就是這個人,他以從後門溜進溜出的方式犯案,也因為如此,監視器中的陳明德才會出現異狀。 何方似乎找到了那艘載他過河駛往真相的船。 他衝下樓,成叔與海盜裝扮的小蔡正在客廳,忙著將嘉年華的海報、攤位圖及料理兌換券搬上車。 「你跑那麼快幹什麼?」小蔡瞪大那隻未被眼罩遮住的眼。 何方看了看成叔,視線回到小蔡畫了黑眼圈的臉上:「沒事。」 「今天天氣很好,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成叔抱著一大捆海報。 「我還有事。」何方目光飄向門外。 「可惜啊,我今天要大顯神威呢。」小蔡拎起彎刀甩了幾圈,跟在成叔後頭朝外走,兩人上了成叔的休旅車。 車輛咻一聲開走後,腎上腺素的強烈作用使何方全身發燙,瘋狂冒汗。 他計劃買好工具後,要去兩個地方,尋找最後的拼圖。 27 李紹偉捧著白黃交錯的花束,漫步於雜草叢生的泥地。 他手中白色香水百合的花語是純潔與無私的愛,黃菊則代表思念之情。 輕風吹動滿山野草,一望無際的翠綠地毯朝同個方向擺動,青草的苦味與花朵的甜味在溼潤空氣中融合,他深吸氣,朝荒土中的大十字架走去。 他將花束置於刻著「安息主懷」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閉上眼睛雙手交握,口中唸唸有詞,眼中開出溫熱淚花。淚花盛放到一半,他猛然抬頭,抹去雙眼的溼氣,將身子往後扭│ 有位穿著寬頭平底鞋的人朝他走來。 * 何方左顧右盼確認四下無人後,打開隱藏的門。 方才尋找暗門時,他緊張得頻頻發抖,處在一個隨時會被目擊的位置,他必須儘快完成任務,但若過於慌張,又可能產生危險。所幸他頂住高度壓力,用眼睛與右手不停搜尋及觸摸門縫,在短時間內順利找著目標。 門內是黑壓壓的寬敞空間,他一眼便見到預料中的物品。 他拍下幾樣證物的照片,關上門,火速離開。 * 陶文鳳腳踏寬頭平底鞋,徐徐走向李紹偉。 她走到李紹偉面前,兩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默凝望彼此。 無聲的言辭取代了有形的話語,使他倆心靈相通的,是對江曉玲的愛。 陶文鳳將保存了二十多年的小型收音機擱在地上,按下播放鍵,熟悉的前奏與清澈歌聲自喇叭飄出: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 雲的心裡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曉玲開了大洞的右額與驚恐張大的眼浮現在空中。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 雲在風裡傷透了心,不知又將吹向那兒去。 曉玲冷颼颼的腿也出現了。 吹啊吹 吹落花滿地,找不到一絲絲憐惜。 飄啊飄 飄過千萬里,苦苦守候你的歸期。 曉玲活了過來,臉與身上的血跡也全然消失。 每當天空又下起了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每當心中又想起了你,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曉玲長出一雙雪白的天使翅膀,從地面緩緩升起。她帶著微笑,朝母親與老同學揮手。 陶文鳳與李紹偉的眸光一路緊跟曉玲,直到曉玲的身影隱沒於空中。 他倆渾然不覺,甘垚正躲在附近樹叢,將一切收進眼底。 * 何方來到第二個地方,交出他認為有問題的物品。 負責鑑定的專業人士俐落地將他要的東西取出,他以拇指食指掐著那小巧物件,古銅色面容罩上一層灰色的紗。 * 人聲鼎沸的廣場,洋溢著濃郁酒香。 當主持人宣布最嗆主廚獎的得獎人時,歡呼與掌聲四起,也有民眾敲打筷子鼓譟,大喊:「金酒燉黃牛!金酒燉黃牛!」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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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有回他氣不過去找成叔,成叔耐心聆聽後,反問道:「如果你哪天不當里長了,那些人再來找你幫忙,你會幫嗎?」 「當然不會,我逃都來不及了。」他猛搔鼻洞:「其實我現在就想逃,只是逃不了。這些人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為什麼會變成老頑童?」 「根據我的觀察,他們是鬆綁了。」 「什麼意思?」 「他們還沒退休時,在職場被上級壓力、公司規矩和各種人情世故綁了幾十年,現在終於不必再顧慮別人眼光,在家裡也最年長具有決定權,所以當然就越來越照自己的意思過活,忽略別人的感受。」 「可是你沒有跟他們一樣啊。」 「那是現在,短時間內應該也不會,但五年十年後誰知道呢?」成叔繼續說:「我們很討厭某些人,但當我們變成跟他們一樣的年齡、性別、種族或宗教時,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就成為我們最討厭的那種人了。」 「希望我不會。」 成叔彎起眼尾:「里長這個工作啊,沒熱忱很難撐下去,所以我很佩服老蔡里長。」 被成叔這麼一說,父親的身影便由黑白轉為彩色,並動了起來:父親常在鄰里四處走動,確認環境是否清潔、道路是否平坦、水溝是否暢通,發現路面有垃圾也會彎腰撿起,里民們見狀也紛紛效法,社區變得非常乾淨。 父親總在服務處待到半夜,因里民曾在夜深時來按住家門鈴,為使家人睡覺不受驚擾,他都到午夜鐘響才返家。 但或許是工作太過操勞,又常喝酒應酬,父親得了肝硬化,幾年後再惡化成肝癌。縱然腹部因大量積水嚴重腫脹,病床上的父親仍惦念著里民:「那個住在巷尾的黃德祥腳不方便,記得送餐過去」,「下禮拜三清潔隊要來里上消毒,你替我陪他們」,「這些看起來像小事,但大家的幸福就是靠小事累積出來的」……。 小蔡關上窗戶,長長吐了一口氣。 他曾以為陳明德死了危機便會消失,卻沒料到後續的風波。 但無論如何,他會承襲父親遺志,繼續守護里民的幸福。 * 李紹偉的嫌疑尚未完全解除。 透過毛玻璃,何方再度目擊李紹偉聽到敲門聲後,緊急將某些物品收進辦公桌下方。 何方揚起眉毛又迅速放下,拿著事先準備好的紙,進入李紹偉辦公室。李紹偉的對面這回多了張椅子,何方瞥了眼下方鐵櫃才入座。 李紹偉聚焦於那張圖文並茂的紙:「你這不是完整的地圖,只是部分的風景。」 「什麼意思?」 「你這裡只寫了他殺的推論,但陳明德體內的大量安眠藥,也可能是他自願吞下的。」 「你還是沒排除自殺跟意外的可能?」 「當然,凡事都有可能。」 何方耐著性子:「好,但自殺跟意外比較單純,我想先跟你討論他殺,可以嗎?」 「好吧。」李紹偉重新瞧向手中的紙:「陳明德在三點五十就經過了夏墅風獅爺?」 「對,所以我覺得有兩種可能,先迷昏再登島,或先登島再迷昏。」 「你認為凶手是請死者喝酒?」 「對,陳明德每天半夜回家後,都會將大門打開,對著電視猛喝酒。如果是先迷昏再登島,那他就是在六月六日早上三點五十後遇到了凶手,凶手可能先請他喝酒,並在酒裡下藥將他迷昏,等到五點十六可以登島後,再把他扛到建功嶼,搬上瞭望台往下推,製造他意外摔死的假象。」 「陳明德有點胖,要把他扛那麼遠還要往上搬,如果凶手只有一個人,應該是孔武有力的男人。要不然就是有共犯,兩人以上合力搬運。」 「我也是這麼想,但如果是先登島再迷昏,那凶手就是在五點十六之後跟著陳明德上島,在島上才把他迷昏,然後把他搬到瞭望台上往下推。當然也不排除凶手直接在瞭望台請他喝酒,並趁他昏迷下手。」 「不過陳明德應該知道很多人恨他,會隨便喝別人請的酒嗎?」 何方暗暗忖度:「這倒是,我跟蹤他的那幾天,的確沒看到他吃喝任何人給的食物飲料。」 李紹偉在紙上打個大叉:「我想他戒心不會那麼低。」 難道我的推理錯了嗎?何方有些沮喪,但想到陳明德忽然轉身對他扔塑膠球害他摔車的畫面,他不得不承認李紹偉是對的。 他反問:「那你覺得還有什麼可能?凶手究竟是怎麼對陳明德下藥的?」 「這個問我就對了,我可是非常有經驗。」李紹偉拉扯金色領帶。 「你是說你││」 「我是說我抓過的凶手比你抓過的蟑螂還多,陳明德不是自己會買酒嗎?凶手可能是趁陳明德不注意,悄悄在陳明德的酒裡下藥,或是凶手能讓陳明德失去戒心,吃下或喝下凶手給的食物飲料。」 「但我在那幾天內,並沒看見能讓他失去戒心的人。」 「根據我豐富的辦案經驗,要失去戒心有幾種可能。」 李紹偉挺起胸膛: 「第一種是熟人犯案,比如他每天都去某些地方買東西,跟老闆或店員熟了,就對對方失去戒心;第二種是在人多的場合犯案,比如周圍人來人往,讓他產生錯誤的安全感,覺得不可能有人敢對他下手;第三種是對方讓他覺得特別善良,比如在他喝醉倒地時把他扶起來,趁他失去戒心時下手;第四種是對方讓他覺得特別弱小,比如是小孩子或柔弱的女人。」 「我還想到第五種。」 「你說。」 何方眼神往下飄:「利用職權犯案。」 李紹偉眼底閃過驚訝,很快又恢復正常:「講清楚。」 「如果是一般人跟你要身分證,你一定會覺得奇怪而不給,但如果是公務員在辦事時跟你要,就一點也不怪了。或是一般人要你脫褲子,你一定會生氣,但如果是泌尿科醫師要求你,你就算半推半就也會脫。」 何方留意著李紹偉的神色: 「然後這些利用職權犯案的人,就把證據藏在某個隱密的空間,比如說上鎖的抽屜或是……櫃子。」 李紹偉瞄了瞄右腿前方的鐵櫃,語速顯著加快:「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我需要知道更多他當天的行蹤,才能做出判斷。」 「我有一個建議。」何方指著紙上被打叉的監視器截圖:「這是我目前找到最靠近建功嶼的監視器,裡面有個戴斗笠的女人,不過到現在還沒人知道她是誰。從陳明德家到夏墅風獅爺的路上還有好幾台監視器,我之前想調都被拒絕,但如果是你應該能調到更多線索,或許還會在其他監視器,看到她或其他可疑人士。」 「好,我會去調。」 李紹偉未送何方到門口,而是站在原位將腿抵在鐵櫃前,彷彿在捍衛什麼。 何方獨自步出地檢署大門,感覺周圍靜得不太尋常,路人也莫名地減少,似乎有什麼事正在醞釀。那兩張紅字紙條的影像在他眼前掠過,他全身的毛孔皆成了眼睛耳朵,仔細觀察聆聽四面八方的動靜。 他走進停車場,找到民宿的機車,掏出鑰匙插入。車還沒來得及發動,他已被紛紜雜沓的步履聲包圍。 十來張憤慨的陌生面孔填滿了他的視線範圍,他將眸光往下移,兩眼筆直盯著那些人手上的傢伙││ 許多球棒與鐵棍正在等著他。 25 包圍何方的十多位男人摩拳擦掌,以狼一般的眼神吞食他。 「就是這個外地來的在網路上放影片,替那個混蛋殺人犯喊冤。」 帶頭的男人發出打雷般的怒吼。 「一定要好好教訓他!」、「那個陳明德殺了人就該死,你幫那個殺人犯就是跟我們作對」、「揍他一頓他就會學乖了」,喧囂咆哮不斷,一場腥風血雨即將展開。 快逃! 何方轉動插在孔裡的鑰匙並坐上機車,右手準備催油門。 不行,我不能逃。 他看向帶頭的男人,和周圍十多雙噴火的眼睛。 好,就這樣。 他從機車下來,走到帶頭者面前。 「你們說陳明德殺了人就該死,那殺了他的人,是不是也該死呢?」 眾人愣住。 何方再說:「你們說的沒錯,殺人是很混蛋的行為,但難道因為殺的是殺人犯,就讓殺人從很混蛋變成很善良的行為了嗎?」 眾人鴉雀無聲。 「如果你們有誰覺得殺人是善良的行為,所以我不該找出陳明德的死因,就繼續圍著我吧。」 眾人轉向帶頭者,帶頭者扭動雙脣似乎想反駁,卻無法擠出隻字片語。 正午的炎陽將何方頭頂照出一輪光圈,當那輪光圈漸漸消失又重新擴大時,何方再度敲響李紹偉的門,並再一次窺見李紹偉藏東西的舉動。 「我昨天聽了你的建議,去調了好幾個監視器,不過建功嶼對面的金城海邊附近沒有監視器,所以離建功嶼最近的,還是夏墅風獅爺的那個。」李紹偉說。 「有發現那個斗笠女或其他可疑的人嗎?」何方問。 「裡面有出現幾個人,陳明德和甘垚都出現在好幾個監視器中。其他還包括裝可愛騎黃色機車的,還有自以為帥騎重機的。」 「是騎黃色CUXI嗎?騎重機的那個,是穿黑色皮衣戴全罩式安全帽嗎?」 「對,他們也出現在風獅爺那邊的監視器中。」李紹偉搖頭:「不過他們都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何方抿嘴:「請問你有在其他監視器看到那個斗笠女嗎?」 「沒有。」李紹偉摩娑著沒有鬍渣的光滑下巴:「不過這很正常。」 何方嘆息:「從水頭聚落到建功嶼,可以走的路不只一條,我之前在某些路段沒看到監視器,還希望會有一些隱藏的。」 「可惜沒有,所以凶手如果不想留下把柄,絕對有辦法避開監視器。」 「那這樣斗笠女的嫌疑就減少了,畢竟風獅爺那邊的監視器非常明顯,她如果要避,不會只避開其他的,不避開這個。」 「你真是跟三分熟的牛排一樣嫩,如果真的有凶手,凶手可能是故布疑陣。」 李紹偉將胸肌往前挺: 「根據我豐富的辦案經驗,第一種是在動機方面故布疑陣,譬如明明是仇殺,卻故意在現場翻箱倒櫃把錢拿走,製造財殺的假象;第二種是在被害人方面,明明凶手只想殺拋棄自己的長髮前女友,卻連續殺三個長髮女人,誤導檢警他是隨機殺害長髮女人;第三種是在地點方面,在A地殺了人後,把屍體載到B地棄屍,並將B地布置成案發第一現場的樣子;第四種是在時間方面,在殺人後用死者的手機傳簡訊,製造死者當時還活著的假象。」 「我還想到第五種。」 「你說,說對了就讓你變成五分熟。」 何方眼神瞟向下方鐵櫃:「第五種就是殺了人後,把現場布置成自殺或意外的樣子。」 李紹偉像被甩了巴掌般停住:「我知道,你不用一直重提,今天就先這樣。」 他站起來:「聽說昨天有群人在停車場堵你,要不要我請法警幫你把車移到後門?從後門離開比較安全。」 何方搖頭:「沒關係。」 「你確定?我們這裡沒規定一定要從前門出去,而且棍子可是不長眼睛的,如果你變成全身包繃帶的木乃伊,我會拒絕跟你討論案情。」 「真的不用,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讓法警陪我出去,護送我上車。」 何方緩緩起身,不畏懼成為木乃伊。 他最恐懼的,是無法揪出凶手。 26 何方回到民宿時,成叔頸子上架了一把刀。 那把彎刀在日光照耀下猖狂地閃著光芒,持刀者單眼被黑色眼罩遮住,露出的那隻眼迸出凶惡火花。 「我要把你們都殺了!」 持刀者撕開嘴露出牙肉,握刀的手浮現青筋。 何方僵立著,雙腳似被釘在地面沒有移動。 「你的反應太遜了,至少也該尖叫一下吧。」小蔡里長放下刀子。 成叔苦笑:「他說明天要穿這樣去嚇小朋友。」 「我為這個造型搞了半天。」小蔡指著自己的裝束:「你知道最麻煩的是哪個嗎?」 何方視線由下而上:黑色長靴、塞進長靴內的紅黃直條紋長褲、白色短袖襯衫、棕色皮革背心、黑色眼罩,以及││ 他指著小蔡頂上的龐然大物:「那個。」 「沒錯,為了不破壞我帥氣的龐克髮型,我只好訂做一頂巨無霸海盜帽。」 小蔡咯咯笑: 「這都要感謝成叔,要不是他扛下主辦人的重任,我可能就得自己來,沒辦法好好玩。對了,你明天要不要來現場?」 何方抿嘴:「我還不確定。」 「你該不會還在查陳明德的事吧?」 何方頷首。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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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我所聽到的江曉玲,是個很善良很替別人著想的人,我相信她也不希望我們用不正當的手段懲罰凶手。所以我想請你先不要讓陳明德的屍體火化,請法醫來解剖,重新判定死因。」 「可是……」 「我知道法醫人數有限很難等到,但為了正義我們就等吧,我相信曉玲也會同意我們這麼做的。」 「哎喲,你真的是—」李紹偉翻了個白眼,把手機還給何方,走到遠處,掏出自己的手機撥打。 何方繼續微笑望著對方。 「好了。」李紹偉回到何方面前:「我剛才用了大概二十個理由,說服他們安排法醫後天過來。我竟然可以在幾秒之內想出這麼多理由,你說我是不是天才?」 何方笑出聲:「好像有點天才。」 「你現在才發現,太後知後覺了吧。」 何方掏出紙條,寫下十個數字:「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如果解剖後證實有他殺可能,我有一些線索可以給你。」 李紹偉接過紙條:「再說吧。」 他還真是嘴硬。何方搖頭苦笑。 他轉過身,背後大群的栗喉蜂虎高高飛起,藍綠交錯的羽毛配上響亮叫聲,在空中形成詭異畫面。 23 每次見到栗喉蜂虎,好像都會有壞事發生。 回民宿途中,藍綠色羽毛不斷在何方眼前跳躍,啾啾鳴叫聲也如鬼魅縈繞耳畔。 即使那聲響無止境地循環著,他仍聽見了脈搏急速跳動的聲音。 在民宿柵門前暫停時,他的注意力瞬即被門邊的信箱牽引過去,而在目睹信箱上的物品時,他整顆心被揪了起來— 又是一張寫著紅字的紙條: 再多管閒事就殺了你! 他將紙條一把抓下,開門衝進院子大喊: 「成叔你沒事吧?」 四周並未傳來回聲,他跳下機車跑進屋內:「成叔!成叔!」 一樓安靜得連蟑螂跑動的聲音都一清二楚,平常何方很享受靜謐的氛圍,此刻卻覺得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並打了個寒噤。 雖然時間接近正午,但窗簾全被拉上,室內有些昏暗。 客廳的長方形茶几上,堆放許多金門高粱嘉年華的海報。海報的「金門高粱酒廚神選拔」標題及金色廚師帽的圖案極為醒目,嗆鼻的油墨味,釋放出海報才剛印好的訊息。 成叔把海報拿回來後,去哪兒了呢? 何方撥打成叔手機,卻一次又一次得到「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的回應。 奇怪,成叔平常都很快接電話,今天怎麼一直打不通? 他聽到自己不停吞口水的聲音,縮起身子,來回摩娑手臂取暖。 他雙眼在客廳內轉來轉去,有如躲避獅子的小綿羊,刻意放輕步履進入餐廳後,他聞到淡淡醬油味。餐桌中央擺著一個竹編菜罩,他戰戰兢兢打開罩子,裡頭有一盤芋頭丸子與一盤海鮮炒泡麵。 盤子摸來頗為溫熱,起鍋時間應未滿半小時。種種跡象顯示成叔不久前仍在屋內,他對成叔的不見蹤影與不接電話感到忐忑。 那是什麼味道?他張大鼻孔猛嗅,在醬油味中,隱隱約約藏著臭味。那像是某種東西腐敗的氣味,但應該不是廚餘。 他順著氣味的方向,來到一樓的浴室門口,打開浴室的燈。裡頭溼氣很重,洗手台的鏡面上凝結著水珠,淋浴間的拉簾也溼答答的。 澈底關上的浴簾使他心搏加速,裡頭會不會有什麼東西呢?他暗忖著,並驚覺簾子下方積著類似血水的液體。 他往後退,目光緊黏不透明的深綠色浴簾,全身宛若被打了麻醉般難以動彈。 他猛吞口水,伸出顫抖的手將簾子一寸寸拉開,塑膠吊環與桿子摩擦出細碎雜音。 沒有東西,沒有東西,啊— 他定住片刻,蹲下身子,慢慢朝淋浴間角落探身。一隻深灰色老鼠倒在那裡,眼睛睜開側躺著,身體僵硬並持續滲出血水。 牠是怎麼死的?是被威脅我的人殺死的嗎?壞人會不會還在屋裡?成叔遲遲不接電話,是不是被壞人挾持或做掉了? 何方回廚房拿菜刀,右手緊握刀柄,左手將沿路的燈打開,以防歹徒從陰暗處竄出攻擊他。 他順著樓梯往上跑,因太過緊張踩空,手肘直接撞擊樓梯,手中的刀飛了出去。 糟糕,我得趕快撿回來。 他眸光滑過周遭未瞥見人影,火速撿起菜刀向上走,抵達二樓時,眼前景象使他抬起肩膀瞪大雙眼: 地上滿是尖銳的玻璃碎屑,走廊的窗戶破了個大洞,顯然是被砸破的。 「成叔!成叔!」他扯破喉嚨大喊,跑向成叔房間。 乒乒乓乓的跑步聲打破凝滯的空氣,忽快忽慢的氣息聲胡亂飛舞,他邁步向前,雙腳卻如綁了鉛塊般笨重。 快一點,快一點啊! 他奮力擺動雙臂,咬緊牙關抬高腿往前跑,整個人恰似一台失控的列車,路徑歪歪斜斜,隨時會發生意外。 剎那間,他撞上一團巨大黑影,產生轟然撞擊聲。忍著劇烈的疼痛感,他緩緩抬起頭,睜眼看向他所撞上的東西— 「是你!」 他像洩了氣的皮球般蹲下,微微張口喘氣。 黑影也蹲下,將手壓在他肩頭。 「這個……這個給你。」他將警告紙條遞給對方:「二樓走廊的窗戶被打破了,還有你為什麼不接電話啊?嚇死我了。」 成叔清理眼屎:「我剛才午睡暫時關機。」 他目光越過何方肩頭:「原來是窗子破了,難怪我睡覺時好像聽到什麼聲音。」 「真的很抱歉,補窗戶的錢,我之後會慢慢還你。」 「沒關係,這個算我的。」成叔疾步走向破裂的窗邊,觀看地上閃爍森冷光澤之玻璃碎片,眉間浮現豎紋:「倒是你,出門的時候要小心,畢竟你在明處,對方在暗處,誰知道對方之後還會出什麼招。」 「我會的,唉,希望壞人不要再來這裡破壞了。」 成叔拉長了臉:「這裡的圍牆跟柵門本來就有裝保全防盜系統,不過我會再加裝幾台監視器,讓對方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對了,陳明德的案子,你有查到新線索嗎?」 「沒有,不過後天法醫會來解剖,希望能有新發現。你嘉年華策劃得還順利嗎?」 「還可以,海報已經印好了,參賽者跟評審也安排得差不多了,而且氣象預報說當天會是晴天,不過—」 成叔沉甸甸看著何方: 「就怕當天會有大雨來攪局。」 * 「現在為您插播一則新的消息,陳明德命案在剛才出現重大轉折。」 女主播字正腔圓地說。 何方將臉貼到筆電螢幕前,調大聲音。 「法醫解剖後,推斷陳明德的死亡時間約為六月六日,且體內殘留大量安眠藥。法醫認為,陳明德可能是先被下藥迷昏,接著才被殺害。在發現這個突破性的新證據後,檢察官已經重啟調查。」 終於有進展了。何方興奮振臂,又突然想到某事而將手放下。 他會打電話來嗎? 何方痴痴望著手機,但過了十幾分鐘,手機都未響起。 算了,我先做另一件重要的事。 何方登入「解密ing」的YouTube頻道,對著403,711次的觀看次數、302個喜歡與1.8萬個不喜歡猶豫不決: 縱使這個影片得到許多負評,也獲得大量的關注。 關注與話題性,是許多YouTuber所追逐的。儘管他在意的是那些真正對他影片有興趣的粉絲,而非跟隨流行過來的路人,但不得不承認,這支影片帶來的廣告收入,遠超過其他影片。 如果刪除,等於砍斷搖錢樹,也等於向網友的負評屈服。 而且除了他之外,誰會真正在意那些負評呢?就連那些留下汙穢字眼的網友,也並不在意他們的留言替別人製造了多少傷痕。 他們只是藉由匿名方式貶低他人,來獲取現實中得來不易的成就感,這裡踩你一腳,那裡踩他一腳,在許多地方留下惡言,如同到各個公廁恣意便溺一般,輕鬆寫意毫無罪惡感。 而那些按了喜歡的人,也未必真心喜歡,許多時刻,他們並不介意自己看了什麼,他們在乎的是,那些東西是否有很多人關注,能否讓他們跟上潮流,讓他們不會在朋友閒聊時接不了話。 說穿了,誰又真的在意誰? 但轉念一想,當初他上傳影片的目的,是讓社會大眾關心陳明德命案,並促使檢方考慮他殺可能。如今目標已達成,還需留著影片嗎? 他覺得自己迷路了。 但一開始滿腔熱血充滿理想,嚐到甜頭便背離初衷,吃到苦頭便冷淡退縮,這不是世界的常態嗎? 有哪位政治人物踏入政壇時,是抱著開空頭支票的理想?哪位名醫初入杏林時,是懷著詐領健保費的志向?又有哪位社工師在考取證照時,立志要漠視兒童虐待案件? 不,他不能像他們一樣,他不能隨波逐流。 即便背離世界的常態,會讓他活得特別掙扎格外艱辛,他仍決定堅守初衷。 他將影片下架,開始打字: 「謝謝大家的批評指教,目前檢察官已重啟調查,黑偵探希望本案能早日真相大白。」 送出留言後,手機鈴聲響起。 他瞧著來電者的名字,心跳加速,按下通話鍵。 24 「聽說你家窗戶被砸了,有沒有受傷啊?」 小蔡立在窗邊,往景成民宿的方向看。 由於兩家中間被幾棟建築擋著,他無法瞧見成叔家,反而看到對街大嬸在門口放置方桌凳子,左手戴手套右手拿尖刀,迅速將滿桌石蚵一一從殼裡挑出。 「不用擔心,我好得很。」成叔的聲音從手機傳來。 「真的嗎?有需要幫忙一定要跟我說。」 「放心啦,我現在正在二樓窗邊跟你招手呢,你有看到嗎?」 小蔡左探右探,苦笑道:「別鬧了,我從這邊哪兒看得到?」 「反正我很好,我還有一些嘉年華的預備工作要弄,就不跟你聊了。」 「好,你小心點。」 掛上電話後,小蔡又往成叔家方向瞅了幾眼,一幕幕場景化為和煦的風,溫柔地將他包覆: 父親五十歲當選里長後,連任三次擔任十多年里長,於第四屆任期期間因肝癌辭世,並在病榻上叮囑他參與補選。 臨危受命的他處理完父親喪事後,便打起精神準備投入選戰。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其實相當忐忑,深怕無法完成父親遺願。父親在世時,經常赴成叔家商討事情,但他從未隨行,只顧著過自己的悠哉日子。 父親過世後,里民們起鬨要成叔出來選,他深知自己選不過人緣極佳又有智慧的成叔,只好硬著頭皮造訪成叔家。 那日寒流來襲,他身穿毛呢長大衣裹著圍巾,立於成叔家圍牆柵門前,手擱在門鈴旁多時,卻始終沒勇氣按下。 風如鐮刀削過面頰,冰涼空氣自鼻腔灌入氣管,他將臉埋進圍巾,跳著腳取暖。 勁風不停帶走他的體溫,他臉又凍又僵,正考慮打道回府時,一道男聲自上頭傳來:「是老蔡里長的兒子嗎?」 他仰起頸項,見成叔從二樓窗戶探出頭來,掛著溫暖笑容朝他揮手:「天氣很冷,進來喝杯咖啡吧。」 柵門嘟一聲開啟,他尚未走到洋樓門口,成叔已下來開門,迎他進屋。 在咖啡的白煙與柑橘香氣中,成叔儼然有讀心術似地,說明自己喜愛閒雲野鶴的生活,並無參選意願,但可以幫他競選,讓他如釋重負。接著成叔為他擬定行程,讓他積極參與社區活動並到家家戶戶拜訪,聆聽選民心聲。 在成叔的運籌帷幄下,他順利當選,但蜜月期短得超乎想像,他很快領略到,里長是個永遠無法下班的職位,會不定時地被大大小小的炸彈轟炸。尤其轄區老人眾多,他幾乎成為全里銀髮族的多功能看護:燈泡不亮找他,孫子不見找他,貓狗打架找他,不會網路掛號找他,就連手機當機也找他,教他不禁懷疑「里長服務處」的招牌上,印的其實是「手機維修中心」。 里民們雖稱他為「里長」,卻常在言談間擺出長輩架式,「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幫我一下啦」、「年輕人不要那麼計較」,遭到婉拒後,有些人會插腰指著他說:「如果是你爸一定會幫我」、「我們是看你爸的面子才選你的」,甚至還有人會在眾目睽睽下,大喊他的乳名「球球」,讓他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我已經長大了,你們別他媽的把我當小孩看!他憋住憤怒的吶喊後,常忍不住在心中又罵一句:你們這些傢伙才幼稚咧。 他想不透,那些在他年幼時,告誡他「不可以亂叫,會吵到鄰居」的大人,如今為何嘴巴永遠停不下來,每當他想在公園涼亭獨自安靜思考,都會遭長輩包圍。這些人彷彿身處自家客廳,也不顧他仍坐在那兒,便隔著他七嘴八舌聊起來,他被吵得頭昏腦脹,只好默默退開。(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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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2小時 「就憑你這沒用的東西,也想挑戰這個世界?」 父親的臉乘著風飛了出來,在騎車的何方眼前咆哮。 何方沒像之前選擇逃避,而是直接迎向父親的眼神: 「我不是沒用的東西,你走開。」 「又想擺脫我?你這個不孝子。」 「你不要再罵了!」 父親的臉終於消失,他持續破風前進,並化身為風衝入陶文鳳辦公室。 「大家都罵我,不希望我為殺人犯發聲,但難道就因為他是殺人犯,我們就要讓真相永遠石沉大海嗎?」何方語氣急促。 「如果你確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相信自己,不要被別人的看法影響。」 「可是我爸一直跑出來,罵我是沒用的東西。」 「你不要太緊張,給自己一點時間。」 陶文鳳輕柔地說: 「遺忘是需要時間的,玲玲走了以後,我完全不敢過生日,只要一看到蛋糕,就算是麵包店賣的那種小蛋糕,都會想起她眨著眼睛,問我我可以用小豬的錢幫妳買生日蛋糕嗎的模樣,還有她死的時候,睜大眼睛害怕無助的表情。」 「妳現在可以過了嗎?」 「嗯,不過是在她離開五年後,我才重新開始過的。」 「我懂了。」何方體內燃起火焰,將惶恐不安化開:「我不能刪影片。」 他顫聲說道:「我沒做錯,我只是揭露真相,如果大家要退訂,就讓他們退吧。」 走出教會時,他仰起脖頸看向天空│ 那朵血做的雲已變得稀薄,在藍天中若隱若現。 他跳上機車,朝充滿意外的未來飛馳而去。 22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1小時25分鐘 何方才眨了五次眼,便遭逢第一個意外。 他在經過金德國小時,猛然停車。 金德國小已廢校多年,平時校園幾乎空無一人,散發空曠寂寥的氣息。但何方注意到,在校門口「金德國民小學」及天使泥塑圖案皆已模糊的山牆下方,立著一道讓他驚訝挑眉的身影。 他對那身影相當熟悉,而教他詫異的,是對方的行為舉止: 那總是昂揚的下巴,這回竟頹廢朝下;孔雀開屏般的氣勢,也被失落的神情取代;而最不尋常的,莫過於對方走走停停,並不時伸手撫摸走廊欄杆的動作。 眼看李紹偉轉了彎,往「回」字型建築後方走,何方隱隱跟上。李紹偉踩著方形紅地磚,通過迴廊上一根根紅磚圓柱,他似乎對這個地方瞭若指掌,完全沒抬頭望向懸在兩旁的班牌,卻在走到某處時突然止步。 五年三班?何方也停下步伐。 李紹偉走進五年三班教室,裡頭整齊擺放著十幾組長方形木頭桌椅。講桌上的花盆早已失去綠意,窗戶出現抽象畫般的裂縫,學生的長桌除了深深淺淺的不規則刮痕,中央還有道將桌子隔成兩半的黑色直線。 李紹偉走向第一排靠左邊窗戶的桌椅,靜靜坐入兩個座位中左邊的那個,右手摁著桌面中央的線,順著線徐徐往下移動。 他到底在幹什麼?何方急忙掏出手機拍攝。 李紹偉摸完中線後,把兩隻手臂橫在左邊桌面,將右手手肘往右推,再凝視右邊空著的木椅。他眼眸中的光采彷彿全被吸走,只剩下一片空茫,微微皺起的脣角,好似在咀嚼生命的苦澀。 他為什麼一直看那椅子?何方顱腔內冒出一塊塊拼圖:李紹偉,檢察官,三十多歲,有七歲女兒,金德國小,五年三班。 他擰起眉頭: 可是金德國小已經廢校,他女兒不可能唸這裡啊…… 如果不是他女兒,難道是他? 如果是他,那他以前應該是五年三班的。 他將腦中的拼圖碎片兜起,拼出完整的圖畫: 啊,難道他們是…… 何方撥電話給陶文鳳。 「嘟│嘟│」 手機響了十幾聲,他再次撥打。 「嘟│嘟│」 單調的聲音不停響著,他切斷重撥。 「嘟│嘟。喂│」 陶文鳳終於接起電話。 「不好意思,我剛看到偵辦陳明德命案的李紹偉檢察官出現在金德國小,想跟妳確認一件事。」 「請說。」 「曉玲如果沒遇害,現在應該三十幾歲了吧?」 「是啊,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何方睜大眼,深吸氣: 「請問李紹偉跟曉玲是五年三班的同學嗎?」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1小時5分鐘 只要有她在,他永遠只能當第二名。 李紹偉望著右手邊的空位,遙想那個總是編著兩根長辮的女孩。 進入五年三班時,他並未與那女孩坐在一起,甚至對個性沉靜的女孩印象不深。第一次小考後,老師指派成績最高的她擔任班長,成績第二的他出任副班長,並要他們倆坐在一起。 當上班長後,她依然不多話,但總是以身作則:每天提早半小時到校,上課不跟同學聊天,絕不在教室裡奔跑,每堂課前會在黑板擺好粉筆,體育課或放學時,會確認有熄燈。 她很快得到老師的寵愛與同學的敬重,讓好勝的李紹偉羨慕又嫉妒。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都是班上第一名的他,每天回家都認真讀書,每回考試皆全力以赴,卻無法擺脫老二的命運。 為了奪回第一,他使出各種小手段:更拚命唸書,甚至熬夜熬到罹患胃潰瘍,卻在學校裝成回家都在玩;邀請她和其他同學來家中打電動,把任天堂紅白機與有影子傳說、冒險島、炸彈人、馬戲團等遊戲的64合一卡帶借她;跟她借筆記拿回家,卻故意忘記帶到學校還她。不過這些技倆皆未奏效,他依舊只能屈居老二。 不服氣的他在上課時,故意將手肘往右推越過中線,想激怒她,讓她打破上課不聊天的習慣。不料他推了半天,還故意撞她的鉛筆盒,她卻沒動怒,只在下課鈴響後,淡淡地說:「副班長,請你以後不要超線,也不要弄壞我媽媽辛苦賺錢幫我買的東西」。 他並未就此罷休,反而變本加厲,得知她怕蟑螂後,他偷偷在她抽屜放了幾隻假蟑螂,想讓她上課時尖叫出糗。當她將手伸進抽屜時,他忍不住竊笑,沒想到她從容取出課本,連一丁點驚嚇也沒有。事後他才得知,她早就察覺不對勁,請同學把假蟑螂扔了。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對這個辮子女孩的情感變得複雜,除了羨慕嫉妒,還多了點若有似無的喜歡。晴天時,他喜歡看她被日光照得發亮的濃密睫毛;雨天時,他喜歡看她繞過一個個水窪走出的蜿蜒路徑;體育課時,他喜歡看她打完躲避球雙頰冒出的紅蘋果;美術課時,他喜歡把她當作模特兒畫進寫生中。 但他仍舊渴望登上第一名的寶座,直到她出事,他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得第一。 凶手落網後,他沒去女孩的喪禮,怕淚水決堤會破壞他在她面前帥氣的形象。 他眼睜睜看著殺害女孩的惡人被判無期徒刑繼續活著,從那一刻起,他決定更認真唸書,無論如何都要為正義奮鬥。 他三十歲當上檢察官,這幾年來嚐盡辛酸,起訴或不起訴,解剖或不解剖,都會有人不滿。頭一年他收到匿名人士寄來的奶嘴,接著又陸續收到刀片、冥紙,甚至臭氣沖天的排泄物,起先他挫敗感很深,畢竟誰不想成為別人眼中善良又神聖的司法工作者呢?但即使下巴抬得再高,仍無法止住內心的掙扎: 要不要頂住未結案件數不停增加的壓力,犧牲睡眠、健康、與家人相處的時間去查某些疑點,然後可能被罵得更慘? 要不要聽從長官暗示,不起訴某個立委的兒子? 要不要改當律師,出名後便能買豪宅開好車? 他努力加班查案,佯裝聽不懂長官暗示,不去看律師同學的臉書免得心癢,但總有不速之客來加重他的工作量: 有些人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告,例如甲跟乙吵架,甲罵乙「白痴」,乙反擊「你才白痴」,然後兩人互告對方公然侮辱; 或是某些莫名其妙的案件,譬如有男子被甩後心有不甘,告發前女友犯了墮胎罪。 而最令他頭痛的莫過於媒體,只要嫌犯受訪時宣稱「這個案子是我一個人幹的」,即使後續逮捕了其他犯罪嫌疑人,對方也會打死不認,難以將其起訴。 在辦案過程中,他也一點一滴地對人性失去信心,被害人、被告、證人,每個人皆為了自身利益,說著程度不一的謊言。他必須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中,拼湊出事件的原貌。 他發現這世上沒有不說謊的人,就連他七歲的女兒妞妞,都會因怕被處罰,謊稱客廳的花瓶是地震時掉下來摔破的,更何況是那些浸泡於社會大染缸已久的成人呢? 在黑暗之中,他培養出夜視能力,也不再瞻前顧後。既然無論他怎麼做,都會遭到指責,那他乾脆豁出去,依循自己的喜好行事。 而累到想放棄時,只要想起江曉玲受到的司法冤屈,他便咬定牙關撐下去。 一陣雜音將他拉回現實,他目光重新亮起。迎面而來的並非對他辛勤工作的肯定,而是滿滿的敵意: 對方以冰錐般的視線刺向他,冷冷地說: 「我懷疑你是凶手。」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55分鐘 「你是不是利用職權替江曉玲報仇?」 何方寒著臉問李紹偉。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李紹偉揚起臉。 「我懷疑你自導自演。」何方振振有詞:「你殺了陳明德後再接下這個案子,並故意忽略他殺的可能,以意外結案。」 「你雖然是法律門外漢,也應該知道辦案要講證據吧。」李紹偉將手盤在胸前。 「這就是證據。」何方秀出方才拍攝的影片,手機中的李紹偉以空洞眼神觀覷空著的座位,像極了失戀的男人。 李紹偉一把抓住手機,想將手機搶走,何方攫住李紹偉手臂,不讓對方將手往後拉。 兩人就這麼僵持著,如果僅憑他們面紅耳赤與咬牙切齒的神色,以及爆出青筋的手臂,或許會以為他們是在爭奪某位絕世佳人。 何方倏然鬆開抓李紹偉的手,李紹偉重心不穩地連人帶手機向後摔,跌坐於紅磚地面。 他並未趁機刪除手機中的影片,反倒如解讀摩斯密碼般,仔細掃視何方的臉:「你在耍什麼詐?」 何方聳肩:「你刪也沒用,我已經上傳到雲端了。」 何方接著說:「我剛才也查了刑事訴訟法,雖然我不是當事人,不能要求執行職務有偏頗之虞的你迴避此案,但我相信大家看了影片後,自然會有評斷。」 「是,我是有偏頗之虞。」李紹偉的喉結快速振動:「江曉玲慘死的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李紹偉眼睛充滿血絲,嗓音變得乾啞:「我怎麼能忘呢?如果是你,你忘得掉嗎?」 何方直視對方瞳孔,在對方眼底見到了心碎二字。 李紹偉不再是那個唯我獨尊、專橫跋扈的李檢察官,他只是一個與何方一樣,忘不了童年陰影想尋求救贖的普通人。 何方被苦澀的唾液噎住,蠕動著嘴脣卻吐不出話。 李紹偉睜大雙眼,聲調激昂:「我的確認為陳明德死有餘辜,雖然我只是龐大司法機器中的一顆小螺絲釘,但我一定會盡全力為正義奮鬥。」 何方不禁想像有朵血做的雲停在對方頭頂:紅色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對方臉上,但對方並未瞇眼,反而將眼眸瞪得更大,皮膚沒因泡水發白起皺,反倒更紅潤飽滿,甚至可以說,李紹偉根本是座水力發電廠,將血雨轉化為滿滿的能量。 何方瞠目結舌:「你所謂的正義就是掩蓋真相嗎?殺人犯就不配得到你的正義嗎?」 「這……」李紹偉咬緊下顎,從臉紅到脖子:「少囉嗦,我才是檢察官。」 何方瞧著憤怒的對方,意識到兩人剛才曾有過短暫的惺惺相惜,但在他不斷逼近下,再度回到劍拔弩張的局面。 他也領悟到在這件事上,李紹偉可以是他的敵人,也可以是共同追尋真相的夥伴。 但兩人都是硬脾氣,如果他仍不肯讓步,只會讓事情停在僵局。 要逆轉情勢的時間只剩不到一小時,陷入僵局等於是死路一條。 他點點頭:「你說的對。」 李紹偉聳起眉毛。 何方擠出微笑:「不過如果你真的想為正義奮鬥,我有個小小的建議。」 「是什麼?」(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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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早上十點?何方看錶,頭皮發麻: 他得在二十二個小時內逆轉局勢。 * 微風拂過風鈴,揚起清脆鈴聲,陶文鳳坐在床沿,抱著沒有眼珠的嬰兒洋娃娃,將奶瓶放到娃娃嘴邊,彷彿在餵奶。 「我是爸爸,妳是媽媽,我們一起照顧她」,女兒稚氣的嗓音在空中迴響,陶文鳳繼續模仿女兒照顧洋娃娃的動作:輕拍娃娃背部,再次餵奶,讓娃娃躺平,替娃娃蓋上迷你被子,輕柔唱起搖籃曲。 哼完曲子後,她離開床走到牆邊,凝視牆上筆觸歪斜、僅用色筆勾勒出簡單線條的畫作。畫中的女人牽著小女孩,兩人臉上都掛著幸福笑容。 牆角的蜘蛛網將這個房間塵封起來,椅背上的書包繡著巨大的「金德國小」字樣,玲玲的制服、髮圈、積木、拼圖與音樂盒,全被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 那是玲玲曾來過這個世界的證據,每當她走進來,便聽見女兒以柔和口吻說:「媽媽,爸爸是怎樣的人啊?」、「媽媽,爸爸不在了,還有我陪妳」、「媽媽,我超級愛妳喔」……。 陶文鳳打開抽屜,取出女兒穿藍色洋裝的照片,對相片中的玲玲說:「我也愛妳,為了妳我什麼都願意做。」 江曉玲的圓臉化為色彩斑斕的國軍英雄勳章,一隻乾癟的手拿著棉布,緩緩擦拭勳章。那隻手將勳章擦得一塵不染後,又從布滿刮痕的移防箱,拾起陸軍總司令部獎狀與服務外島獎狀,輕輕抹去上頭的塵埃。 泛黃相片中,二十歲的甘垚身著軍裝,擺出挺拔的拍照姿勢。那時的他並不知曉,自己的餘生將在金門度過,也沒料到,有天他會從國家的英雄淪落為國家的負擔,並成為某些人口中貪得無厭的老人。 甘垚將物品一個個從箱中取出,擦淨後再一個個放回。他一生為了這些榮譽而活,但曾與他並肩作戰並見證這些榮譽的同袍,大多已無法再為他的英勇發聲,若再失去這些獎狀勳章,他不知自己的人生還剩什麼。 有時他會安慰自己,這世上所有事物都會凋零,無論是在眾人的目光中凋落,或如他這般在世人的遺忘中凋謝,並無太大區別。 他拾起箱子底部陶文鳳與江曉玲的合照,影中的兩人身穿白袍背著天使翅膀,未看鏡頭卻笑得燦爛。 而合照旁邊,是把陳舊的剪刀,把手部分磨損嚴重,刀刃卻閃著陰冷光芒……。 「危險!」 李紹偉從七歲的女兒手中搶過剪刀……。 「妳不知道剪刀很危險嗎?剪刀可以用來分屍、割脖子、刺心臟、剪斷命根子,不可以玩,知不知道?」 女孩呆呆點頭:「爸爸對不起,我以為你今天不在家。」 李紹偉蹲下,摟著女孩:「如果妳在路上或學校看到拿剪刀的人,要怎麼樣?」 「我要離他們遠一點。」 「如果他們靠近妳呢?」 「要趕快跑。」 李紹偉大力拍掌:「妞妞好棒,爸爸陪妳玩猜拳遊戲好不好?」 「好,輸的要被畫臉喔。」 李紹偉脫掉黑西裝與金黃色領帶,與女兒同時舉高拳頭,妞妞出剪刀後,他緊接著出布,妞妞笑著拿黑色蠟筆在他左眼畫圈。 每一回他總慢半拍出拳,不久後便長出兩隻熊貓眼、一個豬鼻子和小丑般的紅色笑容。即使嘴巴被畫到看不清是否在笑,他眼瞳卻閃爍著幸福光輝。 凝重的眼神讓小蔡里長儼然老了十歲。 他點按滑鼠,閱讀一篇篇網路文章:「治安惡化對觀光業的影響」、「如何加強觀光區的治安維護」、「司機下藥性侵韓國女遊客 重挫台灣形象」。 關閉視窗後,他攤開一封手寫的信,信上字跡如書法般娟秀: 小蔡里長你好: 聽聞多年前的殺人犯將於近日返回金門,我與多位里民皆憂心忡忡,在此人假釋期間的配套措施尚未健全之際,此舉無疑為縱虎歸山。 我輩認為你雖年輕,但身為里長仍需扛起保護里民安全之重責大任,並擬定集結抗議以外之備用計畫,並向里民詳細說明,若抗議無效,是否還能採取其他更為激烈之手段。 老蔡里長為民喉舌向來不遺餘力,期盼你莫忘父親遺志,接續其熱心服務之精神,捍衛我輩安居樂業之權益。 四十年的老里民筆 五月二十五日 小蔡擱下充滿摺痕的信件,走向窗邊,抬頭仰望灰濛濛的天空。 21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21小時30分鐘 何方打字的聲音就像掃射中的機關槍,沒有片刻停歇。 他將所有線索整理出來: 推斷陳明德應為他殺之原因 1.並非自殺:陳明德屍體離瞭望台不遠/陳明德死前仍定時繳帳單,不像有自殺傾向。 2.並非意外:陳明德爬樓梯極為小心,死亡當日也不趕時間。 與案件相關之時間點 <六月五日> 18:14│建功嶼乾潮,吳先生與女友於天快黑時登島。 19:50│吳先生與女友離開建功嶼(他們最後離開建功嶼,在島上未見到陳明德及其他人,也未於瞭望台目睹屍體)。 <六月六日> 00:34│建功嶼滿潮。 03:50│監視器照到陳明德騎機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5:16│可以開始登島(與陳明德經過夏墅風獅爺間隔一個多小時)。 05:45│監視器照到斗笠女騎電動自行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6:22│監視器照到甘垚騎腳踏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6:45│甘垚上島。 06:46│建功嶼乾潮。 06:50│甘垚發現屍體(他上島時及在島上並未見到其他人)。 07:10│我起床。 07:10~07:20│我和成叔到派出所,小蔡里長已在派出所。 07:20左右│甘垚到派出所報案。 07:50左右│我與成叔、小蔡里長、警察在建功嶼瞭望台,見到陳明德屍體。 08:00左右│李紹偉與檢驗員抵達案發現場。 其它線索 1.檢驗員判斷死亡時間約為八小時內(六月六日00:00~08:00)。 疑點 1.陳明德先前上島時間抓得很準,頂多等十分鐘登島,當天卻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登島。 2.陳明德六月六日凌晨,在周圍無車的情況下,騎車速度卻比白天慢,且經過夏墅風獅爺時,發生兩次暴衝又剎車。 3.斗笠女是誰? 4.甘垚袒護真凶?甘垚暗戀陶文鳳? 5.李紹偉藏在辦公室鐵櫃的是什麼? 凶手動機 仇殺?保護自己的女兒?其他? 他將資料印出,飛快瀏覽幾遍。 縱使仍有許多無法解開的疑點,但他必須在陳明德遺體火化前,說服大眾本案有他殺可能。 擬定初步計畫後,他背起工具往外衝。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21小時 計畫總趕不上變化,何方在趕拍影片時,遇到的都是壞變化。 他才剛騎車出門,天空便下起傾盆大雨。他連忙停到騎樓下,掏出抹布將攝影器材上的水吸乾,把相機裝進用輕便雨衣袖子改造的「相機雨衣」,自己再披上雨衣前往建功嶼。 淅淅瀝瀝的雨滴順著強風打在他臉上,他瞇起眼睛緊握機車握把,深怕在溼滑路面摔車。 抵達目的地後,他取出套著雨衣的相機,對準目標開始拍攝。因大雨中操作不便,照出來的天空呈現死寂的灰白,景色也變得模糊。 霉溼味滲進鼻腔,溼透的褲管及球鞋使每一步都沉甸甸,也讓小腿肚痠痛不已。 為什麼連老天都在阻撓我?繞行於朦朦朧朧的建功嶼,他越走越覺得銀色絲線沖掉的不只是清晰的景象,還有他亟欲尋找的真相。 雪上加霜的是,重要證人全都拒絕入鏡: 「我只想安靜過日子。」甘垚搖手。「等要出庭我再露面。」吳先生回覆。「你別害我好不好,他死了我還想繼續活著咧。」大頭把他擋在門外。 「我會幫你的臉打馬賽克,要不然只拍背影或錄音就好,拜託。」何方懇求。 「怎麼連你都聽不懂我說話。」甘垚騎腳踏車離去。「我就算只出腳趾頭都可能被認出來,你別鬧了。」大頭把門重重關上。吳先生則毫無回音。 時間一晃而過,回民宿途中,何方對著黑墨般的夜,興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感慨: 我該怎麼辦呢?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10小時 子夜時分,所有民房皆沉沉睡去,唯有一幢洋樓睜亮眼睛。 喀噠喀噠的鍵盤聲中,盤腿坐在地毯上的何方垮著眼皮,以混濁瞳仁緊盯螢幕。由於相關人士皆不願參與,他只好以旁白貫穿影片,說服力與臨場感都大打折扣。 他盡可能將影像灰暗的劣勢轉為優勢,配上淒美音樂,營造真相混沌不明、死者充滿冤屈的氛圍: 「歡迎來到解密ing的世界,今天黑偵探要為大家介紹的是金門陳明德命案之謎。在神祕小島上,發現了一具從高處墜落的男屍,而居民們口徑一致地相信那只是意外,這中間究竟有何玄機?」 影片以口白開場後,他先放慢節奏製造懸疑,接著使用跳接的剪接手法加速場景轉換,帶出不協調的衝突感,結尾再拋出一連串問句製造高潮: 「檢察官為何刻意忽略他殺的可能?居民們為何都不願提供證據?在真相隨著屍體被焚毀前,是否會有正義之士替陳明德申冤呢?」 他累到幾乎趴在筆電上,感覺自己的雙眼已浮在半空。 一道光亮劃開黑夜,眼看天色即將轉亮,而那被黑暗人性遮蓋的真相,是否也能重見光明? 他不知道。 將影片上傳後,鋪天蓋地的疲倦感襲捲了他。 他全身癱軟,墜入無邊無際的晦暗中。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2小時30分鐘 觀看次數:253,024次。 喜歡:216,不喜歡:1.1萬。 何方醒來時,驚覺才短短兩個半小時,影片已引發劇烈迴響。 而且是負面的迴響。 這是他首次有影片的「不喜歡」數字超過「喜歡」,且訂閱人數掉了一千多,留言區更是慘不忍睹: 「你有病啊!他殺人時有想過那個小女孩的感受嗎?絕對沒有,所以他被殺也只是一命抵一命,剛好而已。」 「殺人犯不配有人權,都給我去死死死死死。」 「你就跟那些廢死聯盟的垃圾一樣,別人的女兒永遠死不完,有本事你自己生一個,然後把她養大給人姦殺啊。」 何方將臉埋進雙手之中,閉上眼,試圖讓混亂的心情穩定下來。 一堆路人跑來罵我,算了,我看粉絲怎麼說吧。 他睜開眼,只看眼熟名字的留言: 「黑偵探你還是刪了這個影片吧,要不然一定很多人退訂。我是從你訂閱人數只有個位數就開始追蹤你的,真的不忍心看你垮掉。」 「你不要再管這件事了,做原本那些影片不是很好嗎?我們只想看懸疑又有趣的東西,你這個太沉重了。」 「雖然很喜歡你的風格,但如果你不刪影片,我可能也要退訂了。」 何方的心被撕成碎片,他感覺前方是一堵難以跨越的現實高牆,無論他如何衝撞,都會換得頭破血流的下場。 晨光穿透窗戶,落在他絕望臉龐上,也為他冰冷的身軀捎來溫暖。 感受到希望的同時,他腦海也浮現某個人的身影。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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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七歲的何方躲向牆角,身子縮成一團,牙齒喀喀打顫,好似受驚的小動物。 「我不想走,爸爸好可怕。」他囁囁嚅嚅。 眼看門即將被撞開,母親環視四周:「怎麼辦?我不能讓他把你帶走,不行,不行……」 「快開門!」父親的嗓音如雷聲劈進來。 母親蹲起馬步,死命用背抵門,視線朝左朝右,最終用下巴指向奶奶房間:「從奶奶床底下出去。」 「啊?」小何方眼睫眨著困惑。 「奶奶床下有塊木板,你把木板往旁邊移就可以出去了。快去!」 猛烈撞門聲中,小何方飛快跑到奶奶房間鑽入床底。那塊木板很重,他咬牙推了幾下才推開。 一道狹窄階梯赫然出現,有微光自下方透出。他發怔望著那夢一般的景象,直到被母親的尖叫聲驚醒,才快步順著台階下行。 地底是超乎他想像的世界,昏黃光線將他矮小的身影,映在凹凹凸凸的水泥壁面。通道十分狹窄,僅能供一人通過,他順著往前,眼前出現一條橫的通道,往左往右的路極為相像,他憑直覺左轉。 通道兩側有細小水溝,潺潺水聲不絕於耳,他邁開腳步狂奔,跑向充滿希望與危險的未知。 這個地方頗為怪異,有時牆壁會出現長方形孔洞,從洞中瞧出去,能見到村落的街道。跑了兩三分鐘後,他察覺有異││ 後面有人! 他暫時停下,回首並未見著人,但仔細一聽,便能發現水聲中混入了走路聲。那響聲雖小速度卻極快,似在追趕什麼。他立刻想到對方是在追他,再度邁步向前,甩動手臂奔跑,昏黃燈光在他眼中搖曳起來,他的視線變得模糊。 背後的腳步越來越近,甚至疊上「何方,快出來」的陌生男子喊聲。他回頭雖不見人影,但直覺告訴他繼續跑會被逮住,他得找個地方躲藏。 右方出現一條叉路,叉路的終點是道鐵門。試試看吧,他衝向鐵門轉動門鎖,順利推門進入。裡頭是個與通道完全不同的空間,房內原本便開著燈且光線明亮,乾淨白牆上,掛著「指揮所」牌子、畫著簡略金門地圖的黑板,及大大小小的鑲框照。相片中的人大多穿著軍服,也有幾張女兵合照。 他將門鎖上,以耳朵貼門,注意外頭動靜。追兵的步伐與喊聲逐漸增強,似乎馬上便要經過離門不遠的通道。他全身起滿雞皮疙瘩,緊緊憋住呼吸,深怕一吐氣便會洩漏行蹤。 對方果然來了,腳步聲卻驟然消失。他發現這裡了嗎?小何方拱起背,腋下接連冒出冷汗。 地下世界很快被真空般的寂靜吞沒,他憋氣憋到快成為木乃伊才輕輕換氣。步伐聲終於再度啟動,並朝左方走去。等對方走遠,他將積累於胸的壓力全數呼出,躡手躡腳離開房間回到地道,改為往右走,以免又遇到剛才的追兵。 隧道內只剩他一人的聲息,他踮著腳尖輕巧前行。不知過了多久,他到達地道盡頭,一開門,立時被天光扎得睜不開眼。重新適應外頭的亮度後,率先躍入視野的是手持令旗氣勢威嚴的瓊林風獅爺,接著便是硬將他拖上車帶走的父親與父親的兩名助理。 母親拍打車窗,提醒父親煮沙茶麵泡阿華田給他,但到了台北後,收入頗豐的父親只顧著開跑車喝紅酒,成天不見人影,唯有電視與便當陪他度過每個夜晚。 起初他對台北的生活很不適應,這裡的車子多到數不清、冬天雨下個不停、人走路像陣風,他不僅跟不上旁人的移動速度,也無法完全領略他們說的閩南語: 奶奶的金門話不含日文用語,她說的機車「ki-tshia」在台灣人口中是「oo-too-bai」,卡車「khah-tshia」變成「thoo-la-khuh」,番茄「kam-a-te」也變成「thoo-ma-tooh」。即便沒轉為日文發音,腔調或用詞也有所差異,像咖啡從金門腔的「ko-pi」變「ka-pi」,馬鈴薯則從「kan-tan」變為「ma-ling-tsu」。 漸漸地,他習慣了台北,也學會孤伶伶地生活,每當久違的父親主動走到他面前,他便知大事不妙。父親會拿一大袋貢糖要他試吃,同樣的東西吃多難免噁心,更何況那些都是試驗中的新口味:過於苦澀的抹茶貢糖、味道詭異的墨魚貢糖,及甜到教他發抖的蜂蜜貢糖。 儘管幫父親試了上千顆貢糖,但他向父親討學費時,父親仍重複使用「我明天給你」的台詞。直到老師親自打電話催,父親才癟著嘴把錢給他,嫌他老是花錢。就連他玩單槓骨折,父親也未花心思照料他,讓他懷疑自己是否真是父親的孩子。 父母正式離婚後,他的監護權雖判給父親,兩人關係仍舊冷淡疏離,他常心想:你根本不愛我,為什麼還要把我搶過來?難道只是為了讓我幫你試糖? 他暗暗與搬回廈門的母親保持聯繫,卻在一年後被父親發覺。父親大發雷霆,硬生生切斷他與母親的溝通管道,聽說母親因此得了憂鬱症,不久便自殺身亡。 升上國中後,他益發覺得自己只是父親的「工具人」,除了繼續試糖,每日放學後和週末,還得到店裡招呼客人試吃、泡茶給客人喝、更新貢糖店的網頁、搬幾十箱的貨並進行清點。但父親從不讓他碰店裡的錢,且稍有不從,父親便以不再提供生活費要脅。 除了被當成工具人,他還得替父親擋子彈: 若有客人抱怨貢糖難吃或買到過期的,父親便要他去處理,「你就說是你不小心把過期的放上架」、「小朋友撒個嬌,他們氣就消了」,父親總是這麼說。然而不願替父親的錯道歉也不懂撒嬌的何方,都會平靜告知客人可以換貨,接著被對方指著鼻子罵,「你看看你這什麼態度,錯了還不道歉」、「現在的小孩都像你這樣嗎?」。有些客人甚至作勢要打他,但父親仍繼續躲著,讓他獨自面對一切。 他在十三四歲的青澀年華,便體悟到血緣並非穩固關係的保證,反倒是沉重的牽絆。只要有人拉動名為親情之繩的另一端,他便得束手就擒,而換他拉動繩索時,卻無法繫住任何人。他綁不住冷漠自私的父親,也留不住萬念俱灰的母親。 他決定一步步切斷這條不公的繩子,高中開始打工自己繳學費,因經濟拮据連畢業旅行都沒能參加。大學畢業時,他終於完成心願,帶著小額積蓄在外租房。但父親仍常打來叫他幫忙,他一開始還會敷衍了事,後來乾脆不接電話也不回簡訊。 長大後他才明白,那個藏於家中的地道名為瓊林戰鬥坑道。金門有許多地下防禦工事,且在戰地政務時期全民皆兵,不論男女,在年滿十六歲時都會被納入民防自衛隊,接受行軍、打靶等軍事訓練。 瓊林因位居重要的戰略位置,為了加強防禦,瓊林民防隊的壯丁們在民國六十五年,以圓鍬等簡易工具,徒手挖掘坑道備戰。居民的家以地下坑道互相聯結,而牆面的長方形孔洞,則為用來觀測敵情與射擊敵人的機槍射口,若遇到戰爭,此地便可發揮其「戰鬥村」之功用。 審視完陳年的傷口,何方終於明白,他對陳明德案如此執著,是因兩人皆握有斷裂的親情之繩。 先前他在小蔡與成叔面前失控說出的那句「他死了,他的家人完全沒有出面追究死因,也沒有做任何表示。就連最親的人都不關心他,他活在這個世上到底有什麼意義?」,其實不光是替陳明德討公道,也在為那個腿骨折還得跳下樓買涼 麵,並在樓梯間踩空重摔的自己鳴不平。 在人生的洪流裡,有人乘著輕舟順著水流一路向下,掛著愜意笑容觀賞沿途美景;也有人的船較為笨重,東碰西碰跌跌撞撞地到了下游;而他與陳明德的船,則被卡在河畔樹叢間進退兩難,得耗費極大力氣才能歸回河道。 而想回到河道,必須先拔出胸口的利刃。 只有放下過去,才能走出未來。 何方默念陶文鳳的話,握緊刀柄,奮力將刀抽出。 20 「你為什麼要搬出去?」 成叔自厚重文件中抬眸,兩顆眼珠向前凸。 「我因為查陳明德的案子被盯上了,我怕對方會追到這兒來。」 何方沉著臉說: 「而且接下來我要做的事,肯定會引起更大的風暴。」 「你想做什麼?」 「我要把這個案子的疑點弄成影片,放在我的頻道。」 成叔差點將口中的芋絲手捲噴出:「你膽子真夠大的,你知道這裡的人都很討厭陳明德吧?」 「所以我才要搬出去,免得連累你。」何方指著疊在餐桌上的文件:「我知道這個嘉年華已經讓你很頭大,我不想再給你添麻煩。」 「不麻煩、不麻煩。」成叔指著桌上的芋頭全餐:「如果我嫌麻煩,就不會煮這些給你當午餐了。小金門的芋頭很有名,比較大的甚至跟砲彈一樣大,而且味道香濃口感綿密,你至少吃幾口吧。」 何方舀起一匙芋頭鮮蚵麵線,芋頭塊的清香與蚵仔的鮮甜頓時溢滿口腔。 「還有這個,唬爛肉。」 「唬爛肉?」 「這道菜是在物資缺乏的年代發明的,當時把軍用豬肉罐頭淋在蒸熟的芋頭塊上,所以叫芋淋肉,閩南語發音改寫成中文就是唬爛肉。因為不好聽後來改叫芋戀肉,是我們戰地的特色美食。」 何方挖了一匙:「你比我爸還關心我。」 味道香濃的芋戀肉滿足了他的味蕾,也打開他的心房,他注視著呼嚕呼嚕吞下麵線的成叔,緩慢道出:「其實我並不是第一次來金門。」 成叔停下筷子:「你之前來過?」 「對,我小時候曾經住在金門。」 「喔。」成叔將這個字拖得很長,酷似長長的嘆息,又像在說「我之前也遇過這樣的人」。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瞞你。」 何方點頭致歉,以恬淡語氣道出與父親的恩怨情仇,說的人沒有太大情緒,反倒是聽者淚眼汪汪。 「你還好吧?」何方問成叔。 晶瑩的淚珠自成叔臉頰滑下,成叔哽咽著說: 「你就像我的鏡子。」 何方沒多問,沉默望著成叔。 「你聽過九三○事件嗎?」成叔問。 何方搖頭。 「那你聽過印尼排華事件嗎?」 「是在我小時候、一九九八年的那次嗎?」 「不,我要說的是一九六五年的那次,那時候不要說是你,連我都還沒出生。」 成叔低吁: 「整起事件是從一九六五年九月三十日開始的,當時一群軍官被指控聯合共產黨奪權,政治立場較為親共的印尼總統蘇卡諾也因此被推翻。新任領袖蘇哈托發起清共運動,許多印尼的共產黨員遭到屠殺,而大量華人也因印尼共產黨與中國共產黨關係親近,跟著被處決。據說那時殺人、搶劫跟強姦無所不在,總共死了約五十萬人。」 何方震驚得無法言語。 「到了一九六七年,更發生了恐怖的紅碗事件。」 「那是什麼?」 「在一九六七年十月,印尼軍方散播謠言,說華人殺害了印尼大雅族原住民的長老,大雅族人因此展開報復。他們在華人住家前放置復仇的記號。」 「是紅色的碗嗎?」 「是裝了動物血的紅碗,只要看到紅碗的族人,都得進屋殺人不留活口。他們那時候啊,殺人就跟殺雞殺鴨一樣,連水溝都變成紅色。」 成叔帶著哭音說: 「我媽在一九六五年難得去印尼看我爸,一去就遇上排華運動,連續幾個月無消無息。她和我爺爺在一九六六年三月底才逃離印尼,並帶回一個非常壞的消息:我爸在一九六五年十月不幸遇害了。聽說慘劇發生前,我爺爺家的孟加里被雷劈壞了,從此我爺爺就特別保護孟加里。」 何方垂下眼睫,呼出深長唏噓。 成叔抹去盈滿眼眶的淚: 「聽哥哥姐姐說,我媽本來很溫柔,但我從來不覺得。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就像顆炸彈,只要我吃飯沒吃乾淨,或是跟哥哥姐姐吵架,她就會拿掃把揍我,但哥哥姐姐都沒事,還可以在旁邊做鬼臉。 「就算我什麼也沒做,也逃不開她的魔爪。哥哥把碗打破她會揍我,姐姐偷她的錢她也揍我,把我打得全身是傷。舊傷沒好又加上新的,我常痛得睡不著覺,只好躲在棉被裡哭。但我怕把她吵醒又會挨揍,只好憋著哭聲安靜流淚。」 眼淚撲簌簌自成叔眼角滴落,何方彷彿瞧見當年那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成叔擤鼻涕:「所以我聽到你的故事,就覺得像照鏡子一樣。雖然我現在很忙,沒太多時間幫你,但讓你繼續住在這兒是絕對沒問題的。」 何方垂頭沉思,半晌後抬起眉眼:「好,那我繼續住下來。」 他的尾音被成叔的手機響聲打斷,成叔看了後微微一震:「小蔡在群組裡發了訊息。」 何方瞪大眼睛:「跟陳明德有關嗎?」 成叔點頭:「他的家人已經委託禮儀公司處理遺體。」 「他們打算怎麼處理?」 「禮儀公司已經安排好,遺體將在明天早上十點火化。」(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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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誰准你帶原子筆的,你不知道原子筆很危險嗎?」李紹偉皺眉:「我辦過的案子裡,有把K他命藏在原子筆裡帶到國高中販售的,有拿筆猛刺別人眼球跟臉、害別人失明又毀容的,甚至還有拿筆攻擊計程車司機、等對方跳車後把車劫走的。」 他指著何方的筆:「你先交出來再說。」 何方聳肩,將筆遞給對方:「你上次問的三個問題,我至少可以回答其中兩個。」 李紹偉將筆丟進垃圾桶:「那就是六十六點六分囉,你說。」 「你說陳明德可能是趕時間才摔下去,但根據我對他連續幾天的觀察,他要趕的時間只有一個,就是早上七點到派出所報到。當天的乾潮是六點四十六,最早的上島時間約為五點十六,他前面幾天上島時間都抓得很準,還會提早到等海水退,所以如果他五點十六登島,離七點還有一個小時四十四分鐘,時間絕對夠。」 「也許他當天晚起,比較晚登島,所以趕時間呢?」 「那他會直接去派出所報到,不會堅持去登島,他之前有一天就是這樣,而且他那天絕對沒有晚起│」何方秀出監視器截圖:「他三點五十就經過夏墅風獅爺了。」 「喔,另外三十三點三分呢?」 「你說他可能是自殺,但他落地的位置離瞭望台不遠,自殺的話位置不是應該更遠嗎?」何方加重語氣。 「檢驗員也是這麼判斷,但凡事總有例外,如果他沒有用力跳,只是往前讓自己踩空墜落的話,落地位置也是合理的。」 「還有一個原因讓我覺得他不是自殺。」 「你說。」 「你覺得一個人在自殺前,會每天半夜特地騎到便利商店繳各種帳單嗎?」 李紹偉斜睨何方:「他有這樣?」 「有。」 「你說的是真的?」 「你可以去查,他繳了水費、電費、手機費等,這些應該很容易查到。」 「算你勉強及格,你可以走了。」 「我還有其他線索。」何方再秀出手機:「這個女的在六月六日早上五點四十五分,騎車經過夏墅風獅爺,那時根本沒什麼太陽,你不覺得她這身打扮很怪嗎?」 他直碌碌看著對方:「這個案子疑點還很多,用意外結案太草率了。」 「哼,你一個法律門外漢,跟我談什麼草率?」李紹偉抬頭瞪視何方,但似乎察覺自己在「仰望」何方,索性起立與何方對視。 李紹偉指著桌上疊高的卷宗:「你知道我每個月平均要結掉多少案件嗎?」 「十件?」見對方沒反應,何方將數字往上加:「二十件?三十件?五十件?」 「是一百件!」李紹偉將金色領帶拉平:「你說我是不是超人?」 何方瞪眼:「這跟超人好像沒關係。」 「不想承認是吧?雖然我能力很強,但那麼多的案子在手上,又是各種不同的罪,殺人的、妨害性自主的、公共危險的、竊盜的、賭博的,常讓我忙到半夜,連吃飯跟上健身房的時間都沒有,只能靠在辦公室做伏地挺身維持身材。我必須快速判斷哪些案子有疑點要多花一點時間,還要在短時間內,聽取檢驗員的死因判斷並提出疑點,並把不合邏輯的證詞挑出來,你說我是不是天才?」 「這跟天才應該也沒關係,而且死因判斷為什麼是檢驗員而不是法醫?」 「你以為法醫跟你一樣閒,會沒事就來找我嗎?」 李紹偉拍桌: 「法醫的人數有限,全台灣又有那麼多解剖在等他們,而金門又特別遠,我們根本很難等到法醫,只能靠檢驗員。」 「但這個案子需要法醫來解剖,如果誤判的話│」 「你以為我喜歡誤判嗎?每個月要結掉的一百個案件中,有一半的答案黑白分明,另一半都有灰色地帶。在有限的時間、精力跟資源中,我只能說我盡力了,你不能要求我的正確率百分百,就像你不能要求籃球員百投百中。」李紹偉紅著臉,以食指對準何方鼻頭。 霎時間,李紹偉的臉與父親的臉重疊在一塊兒,四隻眼齊力瞪向何方,兩張嘴同時快速開合: 「你這沒用的東西,整天只會搞那些有的沒的,還不快去找個正經的工作!」 何方耳目一陣昏眩,往後退了兩步。對面的四眼兩嘴繼續發威: 「別人的孩子賺了錢都會買房子給父母,你呢?我花那麼多錢養你有個屁用?」 何方再往後退。 「你以為你不回簡訊就沒事了嗎?你再躲啊,你能躲到哪兒去?」 不行,我不能再想這些。何方扶著額頭,連續吸氣吐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喘息著說:「我聽說你有個七歲的女兒。」 「那又怎樣?」 「你是不是因為有女兒,才讓陳明德案以意外結案?這樣凶手就不會受到制裁。」何方癟嘴:「你在這個案子中並不客觀。」 「當檢察官本來就很難完全客觀,從上面來的壓力,從輿論來的批評,從被害人家屬來的質疑,還有從黑道來的恐嚇,我已經盡力了。」 「可是……」。 「你給我出去。」 李紹偉撥了通電話,兩名法警立時將何方架起往外拖。 混亂之中,何方的手臂被法警壓出指印,連球鞋都掉了一隻。 他回望李紹偉,對方的臉隱沒於黑暗中,昂起的下頦卻特別耀眼。 胸口被沸騰的情緒填滿,他決定賭上自己的名譽。 19 所有的成果,都可能在瞬間化為烏有。 何方凝視折疊桌上的筆電螢幕,三年來的辛苦歷歷在目: 服完替代役後,他選擇做自己真正熱愛的事,開始經營「解密ing」的YouTube頻道。因缺乏經驗,影片畫質粗糙,字幕使用單一字體缺乏特效,旁白語氣也與欲營造的懸疑氛圍不搭。 點擊率更令人沮喪,花了數日製作的影片,往往不到百人點閱。他常望著幾乎未增加的觀看次數,及影片留言處的大片空白,考慮是否放棄。 父親的叨唸更教他窒息:「我們店長的兒子年紀比你小,都已經月薪八萬了」、「你還記得小時候住隔壁的甜甜嗎?她嫁給有錢人,還買了新房子送爸媽」、「唉,真希望我也有這種好兒子好女兒」。 即便得不到觀眾與父親的肯定,他仍耐不住挖掘神祕事物的癮頭,繼續保持每三日更新的習慣。沒人看就沒人看,拍出來自己爽也好。憑著這股傻勁,他的頻道逐步有了起色,訂閱人數從十人升到一百人,再從一百人升到三百人,接著便跳躍式地增加,一千、五千、兩萬,直到現在的五萬人。 想到這兒,他不停用指頭撓太陽穴,撓到皮都破了。畢竟選擇將陳明德之事鬧大,可能會使累積多年的成果剎時歸零。 我真的可以嗎?他問自己。 他感覺有把鋒利的刀卡在心坎,一直以來他都缺乏勇氣將刀拔出,怕一拔便會血花四濺,失血過多而亡。 但現在是拔刀的時候了,在拔刀前,他必須看清刀的形狀,並以最無害的方式抽出。 他垂下眼眸,審視胸口的利刃,刺得最深的刀尖,無疑是七歲那件事: 他的父親在金門開貢糖店,賣原味貢糖、蒜味貢糖、桂花貢糖和加了麥芽糖的豬腳貢糖,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在一次到廈門的旅行中,父親邂逅了於乾炒薑母鴨餐廳當服務生的母親,而兩人之所以搭上線,竟是因擁有相同的特殊經歷: 「你小時候也躲過防空洞嗎」、「有啊,那時候單打雙不打,只要是單日,我們就得去洞裡躲砲彈」、「那你收過宣傳彈嗎」、「有啊,我們規定不可以看要直接給老師,但我還是偷看了,上面寫著台灣一定要解放,祖國一定要統一。你有看過我們的嗎?」「嗯,上面把你們的小學教育寫得很好,說你們在推行德智體群美五育均衡發展」……。 兩人從砲對砲、傳單對傳單,聊到廣播對廣播: 母親模仿起金門馬山播音站的廣播員,將一字字咬得極為清晰,並刻意拉長每個音:「共軍弟兄們,共軍弟兄們,目前在中國大陸上,有兩千萬人失業」。她也哼唱從廣播習得的歌曲:「台灣好,台灣好,台灣真是復興島!愛國英雄英勇志士,都投到她的懷抱。我們受溫暖的和風,我們聽雄壯的海濤,我們愛國的情緒,比那阿里山高,阿里山高!」 他們說說笑笑,進而開始約會,一年後共結連理,兩年半後生下何方。母親嫁到金門瓊林與何方的奶奶同住,入境隨俗,學習金門人的烹飪方式: 她會戴著斗笠到綠意盎然的田裡,將飽滿花生拔起洗淨,加入鹽和八角等香料煮熟後,曬乾並裝進大型土甕中封存。每回吃早餐,何方都會打開甕,夾花生配稀飯吃。 她也會前往樹林撿乾柴,將柴綑起以手推車推回家放入灶口。那口灶恍如阿拉丁神燈,她總能從中變出各式美味佳餚。比如將豬腿肉抹上醬油鹽巴,再鋪上蝦米、香菇、蒜頭,用紗布緊緊包裹,放在紅磚灶台上燉煮,起鍋後撒上香菜,便成了香噴噴的金門封肉。或將蒜苗、韭菜、豆芽菜、紅蘿蔔絲、肉絲與石蚵下鍋熱炒,再用餅皮捲起色澤鮮豔的「七餅菜」,成為被台灣人稱做潤餅的金門七餅。 何方老愛到灶邊湊熱鬧,特別是冬季時,窩在噴吐白煙的灶口,天南地北地對母親訴說學校的事:今天的綠豆湯特別甜,今天午睡時被頑皮的同學偷偷踢了一腳,今天學了ㄅㄆㄇ……母親總是彎著笑眼聆聽,何方身子被熱氣溫暖的同時,心也暖和起來。 母親也會帶著他,跟奶奶到鄰居蔡家的春祭秋祭觀禮。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家廟門口上方掛著紅框黑底金字的「蔡氏家廟」匾額,他進門時,都會向兩位臉孔清楚、下半身卻快消失的門神打招呼。 那兒的人會穿唐裝戴小帽,跪在成堆的祖先牌位前磕頭,旁邊還有人拉二胡吹嗩吶。儀式結束後,蔡家的人會聚集起來「食頭」,飢腸轆轆的小何方只能痴望那些菜,聽奶奶用金門話解釋,模模糊糊地了解食頭的意義: 食頭是子孫們分享拜過祖先的祭品,以得到祖先保佑;五菜一湯之寓意為「五世其昌」,其中白斬雞象徵「成家立業」,清蒸魚代表「年年有餘」,蒜苗炒三層肉是「做人清清白白有肚量,做事層次分明有分寸」,清蒸芋頭是「多子多孫」,麵線盤是「福壽綿延,壽比南山」,而用魚頭魚尾加上白菜燉的湯,則是「有頭有尾」。 從祭典返家後,母親一定會煮一大鍋小何方最愛的沙茶麵,彌補他無法參加食頭的遺憾。 兒時的何方經濟上雖依靠父親,情感上卻與母親更近,有時忙於工作的父親回來,他甚至會刻意躲避。 父親與母親因價值觀分歧常有齟齬,共同的回憶並無法幫助他們抵抗現實的無情: 「冰箱的食物好多都過期了,快丟掉」,「為什麼要丟呢?食物放在冰箱裡又不會壞」;「為什麼你們的新聞天天在打架,看了心情都不好」,「人本來就會打架,我才不想看一堆聖人在電視裡說假話」;「今天去買菜碰到一個男的叫我大陸妹,還問我妳老公當初花多少錢把妳買來,太過分了」,「那也沒辦法,誰叫你們騙婚的那麼多」,「你說那什麼話!我當初要嫁過來,我爸媽還怕我被你們騙呢」……。 何方出生後,父母的爭執越演越烈: 「今天方方問我一個字的注音怎麼拼,我不會注音,你教他吧」,「不會就學啊,我工作那麼忙哪有時間教他」;「我又要煮飯又要帶孩子好累,你可以幫忙嗎?」,「做家事是女人的事,我媽從來不讓我進廚房」;「等方方大一點,我們搬回廈門住好不好?那邊發展得越來越快,以後一定很熱鬧」,「我們沒必要跟人家湊熱鬧,我光是金門的生意都忙不過來了」……。 奶奶過世後,父親甚至直接把金門的店交給店長,自己搬到台北開分店,將母親與他留在金門。 父母準備離婚的那陣子,都曾要他選邊站。成了夾心餅乾的他想選母親,卻被父親威脅「選她你會沒飯吃」。 才七歲的他陷入恐懼之中,總覺得有天世界會天崩地裂。 而那一天,以閃電般的速度來臨了。 「他來搶你了!」 母親以肉身擋著厚實木門,背部隨著叩叩叩的敲門聲震動。 敲門聲益發響亮,門震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大,母親整個身體搖晃起來,無法站穩。 「這是我的房子,把方方交出來。」父親在門外大喊:「我不會讓妳把他帶回廈門,我要他跟我去台北。」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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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妳跟他互動多嗎?」 「沒有,他很安靜,也沒什麼反應,就算其他會眾聽我講道時開懷大笑或感動流淚,他也都是那個一號表情,所以我根本不確定他是不是有在聽。不過其他會友告訴我,玲玲喪禮的時候,他有過來幫忙發程序單給賓客,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做事倒是很認真勤快。」 「妳這二十幾年中,有再見過他嗎?」 「後來他就沒來了,我不知道他家住哪兒,也無法確認他發生了什麼事。」 「他為什麼沒再來了呢?」 「我也不確定,那時我忙著處理自己的問題,無法放太多心思在會友身上。當時我被大部分的會友拋棄,一開始非常沮喪,慢慢地才開始反省自己。然後我發現,我已經被困在牧師的角色裡了。」 「妳是指自己太用宗教的角度思考問題嗎?」 陶文鳳搖頭:「牧師是一個幫助者的角色,但我們也是人,也需要幫助。我發現自己要學習卸下幫助者的面具,從一個幫助者變成被幫助者,除了把痛苦告訴神,也要向人傾吐,接受其他人的幫助。」 陶文鳳綻開笑顏: 「在兩三位熱心教友的扶持下,我終於重新站起來。我本來不肯讓玲玲下葬,是在案發一年後陳明德向我道歉,我才決定放下過去。可能是上帝的旨意吧,我後來改做青少年事工,開始帶國高中生,辦課後輔導班和才藝班。至於甘垚,好像是從我開始有笑容以後,他就沒出現了。」 何方憶起甘垚在聽到陶文鳳名字時,那混雜著驚訝、恐懼、回憶往事與擔憂現實的神情,及強調沒跟她說過話、不願讓她與陳明德命案扯上關係的模樣。 與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甘垚在她低潮時選擇留下,卻在她振作後離開,回去自己安靜的世界。 何方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他鼓起勇氣,再問那個陶文鳳從未正面回答的問題:「妳可以告訴我,為什麼陳明德會突然被抓嗎?」 陶文鳳聳起雙肩,抖動脣角:「你是第一次來金門嗎?」 何方也抖動脣角:「我……我之前來過。」 「你去過花崗石醫院嗎?」 「去過一次。」 「那你應該知道,那個醫院是在坑道內,裡面有很多走道……」 陶文鳳踏入時光的長廊,辦公室牆壁化為 院牆壁,涼颼颼的感覺也復活了: 直走,右轉,直走,再右轉。 陶文鳳在迷宮般的醫院前行,鞋跟敲打地板產生的清脆聲響,迴盪於陰暗走廊。 她每天依循相同路線,穿過一間間散發消毒藥水味的房間,與病患和戴口罩的護理人員擦身而過,再經由天堂路,來到太平間玲玲的冰櫃前。 她會先輕喚玲玲的名字,與玲玲分享當日的心情。她後悔之前太少對女兒說心事,現在不論是像熱心服事的林媽媽轉去別的教會這樣的大事,炒菜時辣椒加太多吃到流眼淚這樣的小事,把洗面乳誤當牙膏刷牙這般的糗事,或整張臉突然紅腫發癢脫皮這般的怪事,她什麼都說。 她也用小型收音機放女兒最愛的歌給她聽: 吹啊吹 吹落花滿地,找不到一絲絲憐惜。 飄啊飄 飄過千萬里,苦苦守候你的歸期。 每當天空又下起了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每當心中又想起了你,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在歌聲中,她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時在太平間門口被一名年輕男子狠狠撞上。男子從房間跑出,臉色慘白眼睛睜得很大,邊跑邊喊: 「小妹妹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感到不對勁,追到靈堂門口抓住男子手臂:「請問你剛才說的小妹妹是誰?」 男子甩開她,跑過空地打開下方醫院的門,從天堂路往下狂奔:「小妹妹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漸漸追不上,但天堂路空蕩蕩無法討救兵,她只好等到了病房區再拉住護理人員,指向遠處的紅色身影:「那個紅衣服的年輕男生有問題,請把他攔住。」 護理人員打電話通知門口的警衛,總算攔下男子,但男子口中仍碎唸著「對不起」,好一會兒才恢復鎮定。同時間,醫院工作人員進行查詢,確認當時整個太平間的「小妹妹」只有一位,就是玲玲。 先前警方曾將在玲玲下體採集到的DNA與資料庫比對,卻一直未能找到符合的凶手。得知此事後,警方取得那名男子的DNA進行比對,證實他就是殺害玲玲的凶手。 何方聽完故事的來龍去脈,略略頷首:看來江曉玲的牌位,可能是陳明德被抓後,怕再被冤魂糾纏而請人立的,但他入獄後,那個牌位就漸漸被棄置了。 他問:「所以妳才會認為這是上帝的旨意?」 「是啊,你不覺得這整件事很奇妙嗎?後來他跟我道歉,我本來也不想就這樣原諒他,覺得他憑什麼得到我的原諒?他做了那麼可惡的事,應該下地獄才對。」 「那妳為什麼還是原諒了?」 「我不原諒他,其實是在懲罰我自己。」 陶文鳳舉起矮櫃上的傀儡戲偶:「我不想變成它們。」 何方靜默看著陶文鳳。 陶文鳳開始隨意拉動控制戲偶的絲線,人偶也胡亂動了起來: 「我用一條無形的線把自己跟他綁在一起,時時刻刻被他影響,只有砍斷這條線,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她堅定地說:「我先做了原諒他的決定,並把生活重心轉到新帶的國高中生身上,剛開始還是會想到這件事,而且一想就生氣,但在忙碌中就漸漸淡忘了,情緒也不像當初那麼激烈。」 「可是我的情形不太一樣,我爸到現在還是不斷想控制我,常會傳簡訊罵我不孝、罵我沒用,如果我原諒他,不就又要任他擺布了?」 「原諒不等於要被擺布,你還是可以跟他保持一個你覺得舒服的距離,但是如果你不放下那些他曾經帶給你的傷害,你就永遠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 陶文鳳語重心長地說: 「只有放下過去,才能走出未來。」 這話宛若一股暖流,徐徐通過何方胸膛,滋潤他乾涸的心。 在他最低潮的時刻,能得到這樣的鼓舞,是莫大的幸福。 但溫馨的氣氛稍縱即逝,他心搏開始加速,全身發燙起來│ 在解除對陶文鳳的懷疑前,他必須先確認一件事。 18 何方與幾位水頭聚落的居民相談甚歡,但只要一提三個字,便能瞬間將熱絡氣氛斬斷。 「這個我不知道怎麼說。」年近半百的許媽媽坐在門前小凳上撓著頸子,反應與前面四人如出一轍。 「沒關係,妳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不會說出去。」何方故作輕鬆。 「也不是怕你說出去啦,只是覺得講她壞話不太厚道。其實我也想過要回去,畢竟事情都過了,也不是真的有什麼深仇大恨,但後來還是怕尷尬,就算了。」 「請問妳那時為什麼離開?」何方想聽不同版本的說法。 「就是氣氛很奇怪,然後也對她失去信任。」 許媽媽的臉被夕陽餘暉染上金邊: 「文鳳姐大我十歲,我高中時就進教會,那時她也剛當上傳道沒多久。我每次跟男朋友吵架都會找她哭訴,她也會想盡辦法安慰我。對我來說,她就是一個很有智慧跟耐心的大姐姐,我不敢跟爸媽說的事都會找她討論,甚至連讀哪所大學都是聽她建議的。 「後來我去高雄讀大學,每次回金門還是去找她。畢業後我回金門,剛開始工作非常不順,被主管刁難又被亂扣薪水,多虧有她教我職場上的應對進退,還有如何理直氣和地捍衛自己的權益,才順利熬過那段日子。 「但她升上牧師沒多久,就發生曉玲的事,那時她整個人都變了,甚至讓我覺得,她是不是以前都在裝,現在才露出真面目?」 「請問她做了什麼?」 「以前她脾氣很好很溫柔,那時卻變得很暴躁,我們聚會時,如果沒帶聖經或沒認真聽就會被罵。有一次我因為看聖經眼皮往下掉,她從講台上以為我在睡覺,就在大家面前唸我幾句。我本來想反駁,但看到她手上拿著那本超厚的聖經,很怕她用聖經丟我,會害我毀容或腦震盪,只好把話吞下去。從那之後,我每次聚會都提心吊膽。」 何方憶起陶文鳳用聖經將蜘蛛砸爛的畫面,輕輕點頭。 許媽媽將走到她腳邊的波斯貓抱到大腿上: 「因為她已經陪了我六七年,要離開又覺得太殘忍,畢竟她那時很可憐。不過我這隻駱駝,還是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 「那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 「回報。」許媽媽以手指梳理貓咪背部的毛:「以前她都不會要求我做什麼,那時卻總是怪我不回報。」 「她想要怎樣的回報?」 「她說我沒把教會當家,沒把她當家人,從不打掃教會,聚會前不幫忙排椅子,愛宴結束也不幫忙收盤子洗碗。她說我就像那種把家當成旅館的孩子,每天只回來睡覺,不做家事也不關心家人。她突然這樣說,我嚇都嚇死了,決定馬上逃走。」 許媽媽嘴角噙著苦澀的笑: 「直到我當了媽媽,才理解她的心情。雖然很想成為完美的母親,但本來就不完美,如果壓力很大孩子一皮就破功了。而且就算理智上知道父母愛子女應該不求回報,但如果辛苦買了菜煮了飯孩子卻不吃,還是會忍不住覺得,老娘自己都吃青菜水餃把好料留給你,你竟然這麼不識相,以後我不煮了,哼。結果下一餐還是又去煮,然後又再生氣。」 何方淡淡地笑。 「還有啊,如果母親節孩子沒寫卡片,我也會覺得,我把有限的體力、精神跟資源都拿來照顧你,處處替你著想,難道你連寫個卡片都懶?還是我沒把你教好,所以自作自受?而最讓我受不了的,就是孩子很愛拖。」 「比如什麼事?」 「什麼事都能拖,小時候是寫作業、洗澡跟整理書包都拖拖拉拉,講他也沒用,還是搞到七晚八晚,現在去台中讀大學,要他回來一趟也是拖拖拉拉。」 許媽媽喟嘆道: 「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太傻又沒想清楚後果,才會選擇當父母啊?但這個頭已經給他洗下去了,卻怎麼好像永遠都洗不完呢?」 何方憶起父親常出現類似的感慨,原來父親的想法並非特例,只是表達方式過於激烈。 他問:「請問妳知道一個叫甘垚的人嗎?那時他六十幾歲,常坐最後一排。」 「我有印象,不過跟他完全不熟,頂多講過兩三句話。」 「他跟陶牧師互動多嗎?」 「沒印象耶。」 「請問那時候陶牧師有沒有騎腳踏車、機車或開車送妳過?」 「沒有,從我進教會開始,就沒看過她騎車開車,就算是現在,也沒看她騎車開車。」 何方點頭。許媽媽所述與前面四人一致,甘垚與陶文鳳互動極少,且陶文鳳確實不騎車開車。 「謝謝妳告訴我這些。」他說。 「我才要謝謝你。」許媽媽瞧了眼坐在客廳看球賽的丈夫,嘴角浮出皺紋。 眼看落日即將全然沒入橙紅晚霞中,何方倉皇道別,跨上機車。 他必須在天黑前去找「那個人」。 * 這次見面關乎的不只是人命,而是真相與正義。 何方沿著昏暗的地檢署走廊前進,血液在體內瘋狂奔竄,步履也越發快速。 他敲兩下李紹偉的門,透過毛玻璃,瞥見房內的人似乎匆忙收起桌上物品,並彎腰把東西放進下方。 難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咬著下脣,在門打開的瞬間,與李紹偉的視線正面撞擊。 李紹偉揚著下巴回位坐下,雙手在胸前交叉,何方瞥向桌子下方,發覺那邊有個櫃子,看來李紹偉方才是將東西藏進櫃子內。 何方未見到其他座椅,只好隔著辦公桌站在李紹偉對面。 「你為了回答我那三個問題,特地跑來這裡?」李紹偉翹起嘴角,白淨臉龐被日光燈照得更加蒼白。 「對。」何方取出紙和原子筆。(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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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但可能是吃得太多,肚子一脹便過去了,現在只能做天使。當你們吃著大蔥、餃子、嘎啦湯時,請抬頭看看,附近是不是有個大肚子的天使在跟你們│俺滴個親娘■!」 李想忽然大叫,甘垚本以為這也是遺書內容,笑了出來,直到目睹天空亮起燦燦火光,才驚覺不對勁。 他倆連忙將鋼盔綁緊,持槍前往海邊支援,衝進槍林彈雨中。 一顆顆子彈自甘垚耳邊呼嘯而過,一陣陣煙硝味嗆得他咳嗽不止,身旁的樹葉被射得七零八落,腳邊的石頭也被射出一個個洞。他有預感,自己隨時會被死亡之網捕獲。 在敵軍的密集火網中,被射穿的從樹葉、石頭,逐漸變成身旁活生生的同袍。哀號聲接連不斷,立著的人影越來越少,他嚇得邊開槍邊發抖,還忍不住尿了褲子。 他們從滿天星斗戰到天空迸出金光,再從晨光鍍滿地面戰到驕陽刺穿眼瞼,當勝利號角響起的同時,他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海灘附近全是屍體,屍臭味蓋過了海水的鹹腥,他奉命挖個大洞,將敵方我方的屍首全埋進去。當他埋到李想時,憶起昨夜對方笑說「吃得太多,肚子一脹便過去了」的模樣,不由得涕淚縱橫:我從小運氣就不好,為什麼死的是你不是我啊,為什麼你跟敵人打了半天卻埋在一起啊,為什麼我會在離家這麼遠的這裡啊。 當時的他只覺得,那場戰役讓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現在的他才明白,那場戰役不僅保全了金門,也保住了台灣。 古寧頭戰役後,又有大大小小的戰爭:大二膽戰役中,共軍對大膽島、二膽島多次發砲攻擊,每回轟擊長達五十分鐘或者更久;九三砲戰時,敵軍對大小金門發射數千枚砲彈,民房屋頂也被炸出大洞;八二三砲戰更加慘烈,一個多月的激戰中,共軍除了對金門發動攻擊,也試圖封鎖金門的海岸線,之後戰事趨緩,改為僅有單日砲擊、雙日休息的「單打雙不打」。 在敵軍一次次的砲彈攻擊中,他邊躲避砲火伺機反擊,邊培養出從爆炸聲響的距離,來判斷砲彈位置的本事。 而當他終於能回鄉探親時,迎接他的不是父母溫暖的笑顏,而是兩座冰冷的墳墓。他跪在墳前,發瘋似地叩頭,叩到滿頭是血。 他再度嚎啕痛哭:為什麼你們不等我啊,為什麼我們是一家人卻要分開啊,為什麼命運要這樣對待我們啊。 時代的巨輪繼續向前滾動,金門綠油油的軍隊變成綠油油的國家公園,同袍身上的汗臭變成觀光客身上的銅臭,馬路變寬了,高樓變多了,免稅商店和度假飯店冒出來了,為了讓來施工的工人們方便停大貨車,就連小吃店都從市區移到大馬路邊了。 他不懂這個喧鬧的世界,也不想懂。在剩下的年歲中,他只想安安靜靜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直到與父母和李想重逢的那一日。 訴說著往事的甘垚,嗓音聽來特別遙遠。 他臉上浮現一抹淒涼的笑:「以前在部隊大家都叫我小甘,現在小甘已經變成老甘了。」 何方望著強顏歡笑的甘垚,鼻腔一陣酸楚。他以為命運從未善待自己,卻不知自己其實是命運的寵兒。 甘垚又露出蒼涼的笑: 「我的人生是一齣悲劇,我很羨慕現在的年輕人。」 沉浸於悲愴中的何方,似乎又見到甘垚頂上那朵血做的雲,那雲的顏色逐漸加深,紅色雨滴如子彈咻咻咻地射向地面,形成紅色雨束。雨束圍成的圓將甘垚圈在裡面,也阻擋甘垚的視線:當圈外的人依偎在彼此身上取暖,他一人在圈內蒼涼地笑;當圈外人互相揮拳,他繼續蒼涼地笑。他笑臉上的褶子越發稠密,直到他闔上雙眼,告別這個世界。 何方帶著濡溼的面頰望著這一切,直到手機的通知聲將他驚醒。他解鎖螢幕,點開通知。 那是封名為「您在找建功嶼的目擊證人嗎?」的新郵件。 17 「我六月五日那天有去建功嶼。」 何方與甘垚道別後,立時閱讀郵件。 見到這句話後,他興奮握拳,繼續讀: 「我跟我女朋友從台北去金門玩四天,那天我們到島上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不過因為難得有機會去金門,我們還是在島上待到晚上七點五十才離開。 「就我所知,我們兩個是最後離開建功嶼的,而且我們在島上的時候,沒看到你描述的那名男子,也沒看到其他人。至於瞭望台那邊我們也有去,我很確定我們離開的時候,那邊沒有屍體。希望這個資訊對你有用,如果需要的話,我願意出庭作證。吳先生筆。」 何方重新翻出潮汐時間: <六月五日> 乾潮 06:16/滿潮 12:53/乾潮 18:14/滿潮 00:34 <六月六日> 乾潮 06:46/滿潮 13:26/乾潮 18:50/滿潮 01:11 他整理思路: 陳明德每天都是趁早上的乾潮去建功嶼,黃昏或晚上不去,而這個吳先生說,他在陳明德屍體被發現的前一天晚上登島,而且是最後離開的,沒看到陳明德或屍體。 看來陳明德在六月五日就跟平常一樣,晚上並沒有登島,而且檢驗員在六月六日早上八點左右驗屍,說死亡時間大約是八小時內,也就是說,陳明德的死亡時間是在六月六日的凌晨零點之後。綜合死亡時間的判定與吳先生的證詞,陳明德應該是六月六日早上登島後,才從高處墜落死亡的。 何方臉龐被烏雲籠罩: 所以那個關鍵的問題還是沒解決│如果甘垚沒說謊,是誰在六月六日早上殺了陳明德,而且在甘垚六點四十五分上島前就已經離開呢? 不對,還有一個可能,凶手就算無法進入那些上鎖的建物,也可能躲在島上甘垚難以發現的暗處,比如樹叢間。然後凶手再趁甘垚離開建功嶼去報案時,偷偷從島上離開。 凶手會是那個出現在監視畫面中的斗笠女嗎? 愁眉苦臉的他又收到通知,是關於陳明德案的新聞。 新聞標題猶如一記重拳砸在他臉上: 「陳明德案以意外結案 已通知家屬認領屍體」。 * 李紹偉不停看錶,似乎在等待什麼。 他將窗子開出小縫看著走廊,由於正值午餐時間,不少同事快步朝地檢署門口走。 終於,他期待的人來了。 工友抱著巨大包裹經過走廊,在他門上敲了兩下。他邁開腳步前去開門,見到寄件人為台北的「HAPPY TIME」後,接過包裹。 「檢座,這個不用幫您檢查嗎?」 「不用。」 「這禮拜又有其他檢察官收到子彈,還是請您小心點。」 「別擔心,這是熟人寄來的,不會有事。」李紹偉清清喉嚨:「只要是我的包裹,除非得到我同意,否則一律不准開。」 「好的。」 工友離開後,李紹偉將紙箱抱進個人辦公室,迅速鎖上門窗,小心翼翼開啟。 他將「寶藏」攤在桌面,取出放在箱底的紙張,紙上列出每個寶藏的代號與數量。 他一行一行仔細核對,確認寄來的物品沒有任何遺漏,並在每行前面打勾。 除了打勾,他也於每行前頭寫字,在代號為59231的寶藏前寫上「竊」,24064前寫「賭」,31770前寫「殺」。 確認完後,他將代號31770的鐵罐留在桌面,其餘的收進辦公桌鐵櫃。 他轉開鐵罐蓋子,從罐中取出東西,對著寶藏咧開笑容。 * 這個地方似乎有種魔力,不停地召喚何方。 他站在門口躊躇不前,無法肯定眼前的路是通往天堂或地獄。 他的目光在門外來回逡巡,並未見到任何機車。 「你還好嗎?」 一道人影走向他,那影子從短髮到上衣,再從上衣到長裙,都散發著金黃色光芒。 他失去平時的冷靜,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奔向對方:「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陶文鳳淺淺地笑:「進來說吧。」 他們在陶文鳳的辦公室坐下,何方搓揉雙手,呼吸混亂:「我想替陳明德翻案,可是事情超乎我想像的難。」 「是什麼讓你覺得難呢?」 「好多東西,我也不知道。」何方搖頭。 「你別急,慢慢說。」 「那種感覺很奇怪,我覺得我在對抗的並不只是凶手,而是……而是所有人,不,不是所有人,是大部分恨陳明德的人。」 他語速忽快忽慢: 「我感覺大部分的人都想掩蓋這件事的真相,從檢察官、警方、證人、住在附近的居民,甚至可能還有記者。陳明德的死明明有很多疑點,大家卻假裝看不見,甚至……甚至威脅想揭發真相的人。」 陶文鳳挑眉:「你被威脅了?」 「對,而且我差點又摔車。」 「你是不是查到很多東西,才會被盯上?」窗外天空倏然暗下,陶文鳳秀氣的臉龐也暗了下來:「你查到什麼了?」 「我查到│」 何方做了幾回深呼吸,讓紊亂的鼻息穩定下來。當他歸於平靜時,對方的輪廓竟變得十分眼熟,甚至與監視畫面中的斗笠女合而為一。 難道她是│ 他嚇得將椅子往後拉,暗忖要吐露幾分實情。他感覺自己又站在那道選擇通往天堂或地獄的門前。 他想先確認,對方是天使還是魔鬼。 「請問……」他抿了抿嘴:「妳平常會去拜訪附近鄰居嗎?」 「會啊,我會拜訪會友,也會做陌生的探訪。」 「妳是開車或騎車嗎?」 「不,我沒有駕照。」 何方憶起大頭曾說騎電動自行車不需駕照:「這樣在金門不會很不方便嗎?」 「的確不太方便,所以近一點我就用走的,遠一點就叫車或請朋友載我。你可能覺得這樣有點怪,不過我國中時曾經偷騎機車,催油門催得太大力,差點連人帶車飛出橋外。從此以後,我就對控制這種有速度的東西敬而遠之,就連坐別人的車,都會請別人開慢一點。」 「妳有考慮騎腳踏車,或用其他比較慢的交通工具代步嗎?」 「沒有,我平衡感差,騎腳踏車會摔倒。」 何方依舊存疑,但卻頗有共鳴:「我的情況,跟你國中騎機車留下陰影的經歷有點像。」 他繼續說:「不過不是機車讓我有陰影,是我爸。」 「天下沒有完美的人,也沒有完美的父母。」陶文鳳語氣平和,卻暗藏悲戚。 「妳也覺得自己不是完美的母親嗎?」 「當然。雖然我現在已經能過生日了,但一想到玲玲是為了幫我買生日蛋糕死的,心還是會痛。」 「妳是怎麼走出來的呢?」 「很多人說時間是最好的解藥,但我認為它只是解藥之一。」 「我不太懂妳的意思。」 「光靠時間,是沒辦法完全康復的,我甚至見過,有些人的傷不但沒隨著時間癒合,反而因為一直去摳,傷口越來越嚴重。」 陶文鳳凝睇遠方: 「玲玲剛走的時候,我情緒非常不穩定,但我知道不能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大家,所以講道時努力憋著,想讓自己跟沒出事之前一樣。 「但這哪有那麼容易?只要談到跟親子有關的事,我就會不小心哭出來,所以只好儘量避開這類話題。但當我這麼做,反而顯得很不自然,會友跟我說話都小心翼翼,很怕踩到我的痛處。 「就算他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還是無法讓我忘記痛苦。我開始吹毛求疵,看到他們聽道時滑手機,就會覺得我都這麼努力克服低潮講給你們聽了,為什麼你們卻不珍惜。那時我常動不動發脾氣,大家一開始還願意忍受,後來就陸續離開,最後只剩小貓兩三隻。」 「請問一下,」何方留意對方表情:「妳認識一個叫甘垚的人嗎?」 「甘垚?」陶文鳳瞅何方一眼,垂下眼皮似在思考。 「對,他是一個八十八歲的老榮民,也住在水頭聚落。」何方補充道:「他是廣東人,常騎插著國旗的腳踏車跑來跑去。」 「八十八歲……」陶文鳳驚呼一聲;「我想起來了,是那個總坐在最後一排的人。」 「最後一排?」 「對,本來會眾還很多的時候,我沒特別注意到他,是後來只剩兩三個人,我才發現他。雖然位置很空,其他人都坐在前面,但他還是只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印象中他那時候是六十多歲,過了二十幾年,他現在是八十多歲沒錯。」(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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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甘垚不但身體沒動,五官也未產生一絲動靜。 怎麼辦?還要再大聲嗎? 何方咬著下脣,附近忽然傳來轟隆巨響,連地都震了幾下。他從未聽過如此恐怖的聲音,嚇得拔腿就跑,躲到附近樹叢去。 在樹叢間,他耳鳴不止,只好用雙眼尋找響聲來源。他擔心是建築物爆炸或有飛彈射來,萬一是後者,很可能還會有下一波攻擊。 他的心臟幾乎蹦出喉嚨,但奇怪的是,他並未見到任何異狀。等耳鳴聲漸漸消失,他才放下隆起的雙肩,重新望向甘垚—— 甘垚仍未移動半步,彷彿那震耳欲聾的噪音不屬於他的世界。 遠方出現救護車的鳴笛聲,等鳴笛聲散去,何方才回到甘垚身旁:「請問你有聽到剛才那個很大的聲音嗎?」 甘垚微微張口:「香禮胡。」 他終於說話了!何方笑問:「你是說香禮服,很香的禮服嗎?」 甘垚張大嘴:「雙禮胡。」 「雙禮胡?」何方在網上搜尋這三字,眼珠險些自眼眶迸出。他找到一則新聞快訊,標題為「雙鯉湖驚傳未爆彈爆炸事件」,而雙鯉湖離他們約一點五公里。 他竟然光用聽的,就知道炸彈爆炸的位置! 何方再問:「我可以請問你關於陳明德命案的事嗎?」 甘垚沒有回應,無論何方怎麼問,都只得到無聲的答案。 何方看著雕像般的甘垚,心情沉到谷底: 除了炸彈,還有什麼能使他再開口呢? * 「我又來丟炸彈給你了,而且還是宇宙無敵霹靂大炸彈。」 何方正想與成叔商量對策,小蔡里長便急攘攘進來,打亂了他的計畫。 成叔笑說:「丟過來吧。」 「下禮拜不是有那個金門高粱嘉年華嗎?」 「對啊,我準備去每個攤位串門子,跟大家划酒拳呢。」 「那個活動快沒了。」小蔡頓足。 「啊?」 「贊助單位一直嫌活動只有擺攤賣點不夠,主辦人提什麼都被他們否決,一氣之下乾脆不幹了,把爛攤子丟給我。現在贊助單位威脅我,如果再想不出賣點,就不給錢了。」 「你有提什麼新點子給他們嗎?」 「有啊,我說要找搖滾樂團來表演,他們說一定要找有名的,問他們什麼是有名的,他們抓頭抓了半天,跟我說什麼六月天。拜託,連團名就講錯,而且就憑他們給的那點錢,我還得去求認識的樂團幫忙呢。」 「要有賣點是嗎?那就叫搖滾樂團唱梁靜茹的勇氣啊。」成叔彎起眼尾。 「他們會拿電吉他砸我。」小蔡苦笑:「說正經的,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成叔歪頭忖度:「金門高粱酒廚神選拔,你覺得怎麼樣?」 「你是說用高粱酒入菜?」小蔡眼睛張得老大,頻頻點頭:「這樣講起來,還蠻多花樣可以玩的,比如說酒香藥燉排骨、高粱醉雞,啊,還有高粱酒冰淇淋。」 「還不賴吧?不過獎項名稱要有創意,不要什麼金牌獎、銀牌獎那類的。」成叔轉動眼珠:「最嗆主廚獎你覺得怎麼樣?」 「好耶,跟高粱酒很配。還可以有醉死人不償命獎,或是醉你醉到殺死你獎。」小蔡大笑。 「不過這麼多創意,還是需要有人來執行。」小蔡將笑彎的腰緩緩挺直:「你願意接手當主辦人嗎?」 何方表情凍住,他深知後續查案仍需成叔幫助,若成叔被其他事纏身,可能就無法好好幫他了。 不祥的預感就像潑在衣服上的醬油般,在他胸腔火速暈開。 成叔撫摩下巴:「這個責任很重,時間又很趕。」 「我知道這是大炸彈,不過你當初開這個民宿,不就是希望能為金門的觀光盡一份力?我們早就把活動文宣貼在網路上,聽說有些觀光客就是為了參加這個飛過來,臨時取消活動的話,絕對會被罵到臭頭,也會讓金門丟臉。」 成叔沉重吐氣:「好吧,我現在馬上聯絡認識的餐廳,邀請他們參賽,還要找美食評論家跟餐飲系教授來當評審。」 成叔開始撥電話,嘴巴開開合合,持續了一小時。 何方見成叔講到嗓門沙啞眼皮垮下,不忍再加重對方負擔。 讓甘垚開口的事,他得自行想辦法了。 16 我是隱形人嗎? 何方的每句話都像落入井中的石子,接連沉入水底。 先前他覺得甘垚與他似乎活在不同時空,但現在他開始相信,他與對方的確處於不同時空,只是因雙鯉湖爆炸造成時空錯亂,產生短暫交會。 況且處於同一時空又如何呢?他的生活中,只有能幫他跟上潮流的網路和3C產品,沒有需要回頭望的老兵。老兵是過去的事,老兵是只出現在報紙中的人物。 看似獨立的他,其實也害怕落單。因為落單了注定被遺忘,而被遺忘的人,說話不會有人聽,只能對著鏡子呢喃。 不過連連碰壁仍使他開始反省,自己寡言的個性是否也曾為其他人帶來困擾,使他人懷疑自己是隱形人。而當話少的他碰上閉口不言的甘垚,就像是豆腐碰上稀飯,也只能拚命衝撞稀飯,看能不能撞出點火花了。 「嫩好。」他繼續嘗試通關密語。失敗。 「儂好」、「嗯難嘎好」、「詞反沒有」。失敗。失敗。失敗。 他將小抄上各種方言的問候語逐一劃掉,望著最後一行,細聲說出: 「雷侯。」 這兩個字恍如火焰,點燃了甘垚幽暗的瞳眸。何方大為振奮,將該行詞句全數唸出:「唔好意思,想問你一件事。」 對方眼底有水光浮動:「我係廣東炎,已經很久沒炎跟我說廣東話了。」 何方在心中翻譯,推想對方說的是「我是廣東人,已經很久沒人跟我說廣東話了。」 對方吸了吸鼻子:「你想問什麼?」 「我想問你關於陳明德的死,你可以告訴我你那天發現他的情形嗎?」 「好。」 甘垚的口音在何方耳中逐漸消失: 「我那天早上上島以後,散個步就看到地上有個人,走過去才發現他死了。我沒用手機,就從島上跑回金城海邊,然後騎車去派出所報案。」 「你可以講一下每件事發生的時間嗎?」 「我大概六點四十五上島,六點五十發現屍體,七點二十到派出所。」 何方記得甘垚是在六點二十二經過夏墅風獅爺,六點四十五上島還算合理,而所長跑出派出所差點被甘垚撞上前,曾說了句「現在已經七點二十了」。 他點點腦袋:「請問你在上島的時候或是在島上有看到其他人嗎?」 「沒有。」 「連一個也沒有?」 甘垚將頭左右搖動:「我雖然八十八歲了,但一個那麼大的人,我不可能沒看見。」 何方憶起那天警方趕到現場後,確認過建功嶼上並無可疑人士。 「可是如果島上沒有其他人的話……」何方的目光凝結於甘垚爬滿皺紋的臉龐。 「我是殺過人!」甘垚面色轉為醬紅,捏起拳頭:「但我不會一直殺人。」 甘垚眼眶含著淚水,顫聲說道:「殺人不是我自己選的,你懂嗎?」 何方望著對方眼底濃得化不開的悲鬱,在對方頂上的藍天,恍若又看到那朵血做的雲。 「那個人不是我殺的,不是我。」甘垚垂下眼簾。 何方蹙眉: 如果他是除了陳明德之外,唯一上過島的人,假設陳明德不是自殺或意外,那麼凶手只有可能是他。 可是如果他是凶手,大可捏造一個假的凶手來混淆視聽,但他為什麼堅持沒看到其他人,做出對自己不利的證詞呢? 何方瞪大眼睛: 難道他看到凶手了,卻因為要袒護對方,才謊稱沒看到? 何方再問:「你知道死者叫陳明德嗎?」 甘垚點頭:「他在很多年前殺了人,可是我跟他不一樣。」 「我懂,你知道陳明德回來金門的事嗎?」 「我看到很多人抗議。」 「那你有聽說陳明德每天會去建功嶼散步嗎?」 「沒有,我一個人住,也不用手機。」 何方暗忖: 就算不用手機,朋友見面時應該也會聊到這件事,但他竟然完全沒聽說。看來他真的是跟那位里長說的一樣,獨來獨往。 不過獨來獨往的他,會有想袒護的人嗎?也許能從他的生活圈找到答案。 「請問你住這附近嗎?」何方用手在原地畫圈。 「我住水頭聚落。」 水頭聚落?何方腦海浮現同住在那裡的陳明德及陶文鳳,並用一條隱形的線,將這幾人串起。 「請問陳明德是你的鄰居嗎?」 「我跟他沒有來往。」 「那陶文鳳呢?」 聽聞「陶文鳳」三字時,有奇妙的表情自甘垚臉上掠過。那表情混雜了太多情緒,既像驚訝又像恐懼,既像在回憶往事,又似在擔憂現實。 甘垚靜默半晌,溫吞說出:「我跟她不熟。」 這當中一定有什麼。何方再問:「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她是牧師,常辦活動,也會拜訪附近鄰居,但我從來沒跟她說過話。」甘垚將布滿皺摺的嘴緊緊闔上,顯然不想再聊這個話題。 何方頷首:「你從水頭那邊騎過來,應該很累吧。」 「每天騎就不累,只是這些年,路上的景色變了很多。」 「怎麼說呢?」何方已有定見,但他相信甘垚的答案絕對比他的精彩。 「我剛到這裡的時候,到處都是軍人……」。 甘垚娓娓道來時,一幕幕影像跑過他充滿皺摺的眼前,有如剛發生的事: 「年輕的全留下來,一個都不許走。」 手持長槍的士兵堵在散戲後的戲院門口,將群眾中的青壯年一一攔下。甘垚想從旁溜走,很快便被抓住。 「身分證拿出來。」士兵搶過甘垚的證件:「十八歲,帶去兵營。」 那個晚上,甘垚一夜長大,從留著中分頭的文藝青年,變成剃光頭的阿兵哥。才幾天的光景,部隊的船便從廣東出發,船隻冒險經過被共產黨砲擊的廈門,在海上開開停停,大夥兒有一餐沒一餐,熬不下去的士兵甚至直接死在船上。長官要他們將腐臭的屍體丟到海裡,甘垚邊丟邊掉淚。 四天三夜後,他們終於抵達金門,迎接他們的是滿天飛舞的風沙及荒煙蔓草。他們住進老百姓家,占據了客廳、廚房、大房間,老百姓們似乎很怕他們,總是躲在小房間內,透過門縫窺視他們。 由於金門土地貧瘠無法種植稻米,三餐沒有他熟悉的米飯,只能吃被金門人稱為安薯的地瓜。他吃得不習慣,體力未得到補充,出操時常累到眼冒金星,有一回甚至整個人如棒槌般,直直倒地不省人事。 白日是身體的磨難,夜晚則是心理的煎熬。他常將被子拉到頭頂,想著母親煮的臘味煲仔飯,想著和父親一起讀詩的時光,想著許多尚未實現的夢想,不知不覺間,棉被已被淚水浸溼。 隊上有個名叫李想的人,和他同時被抓,也與他年齡相近,儘管兩人一個廣東腔一個山東腔時常雞同鴨講,仍因氣味相投成為好友。李想個性開朗,每天會數自己吃了幾塊地瓜放了幾回屁,還偷偷替痣上有毛的長官取「算命仙」的綽號,常逗得他忘了憂愁。 就連寫遺書這般沉重的事,李想都能創造出喜劇氛圍。入伍幾個月的某天夜裡,李想在站崗時提議讀遺書給對方聽,他覺得會觸霉頭猶豫再三,李想卻笑言:「那我先來唸好了。」 李想操著山東腔,但為了讓他聽懂,將家鄉用詞翻成國語: 「親愛的爹娘,吃飯了嗎?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俺已經長了翅膀,飛上天去啦。從小到大,俺的運氣就特別好,爹每次要揍俺前手就會抽筋,娘每回要踹俺前腳便會扭到,所以俺平安度過了十八年的歲月。 來到金門以後,俺過得也挺舒服,每日都有砲彈可吃,運氣好還能吃到砲彈大餐,所以你們不用擔心俺餓肚子,俺吃砲彈都吃飽啦。(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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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至少我跟著他的那幾天他都有經過,我本來以為他在六月六日一定也會經過,但現在不確定了。」何方越說越小聲。 「會啦,他會。」大頭的腮幫子因檳榔鼓起:「你是從五點開始看,要不要看五點以前的?」 「可是他之前手裡都握著一張好像是潮汐表的紙,上島時間也抓得很準,最多等個十分鐘就能登島。我不覺得他會突然那麼早出門,然後在海邊等那麼久才登島。」 大頭噴出痙攣般的笑聲:「我們金門有句俗語,叫做初一、十五中午滿,初八、二十三早晚滿,如果滿潮在中午的話,差不多早上五六點會是乾潮。而且我們海邊長大的,都對這邊的潮汐時間有感覺,就算沒那張紙也不會離譜到哪兒去啦,只有很龜毛的人,才會拿那張表。」 「如果是這樣,那他更不可能那麼早出門。」 「也許他有什麼其他原因,既然要找線索就找到底啊,你不往前看,是要讓我自己一個人看到眼睛脫窗喔?」 「好,我看。」何方苦笑。 他們先從四點看到五點,正如何方所預期,陳明德並未提早在此時段經過。但他意想不到的是,從三點看到四點時,陳明德竟在03:50:02,騎著那台新買的紅色三陽機車現身。 難道他那天四點左右就到了海邊,先在海邊散心一個多小時,直到五點多才登島? 何方視線牢牢黏著監視畫面:陳明德頭戴紅色全罩式安全帽,穿招牌的紅白橫條上衣、黑色牛仔長褲和黑鞋。儘管影像略為模糊,但可看出皮膚黝黑身形矮胖。 不過與平常不同的是,雖然凌晨的馬路宛如他的專屬練車場,他騎車的速度卻比白天還慢,且在經過夏墅風獅爺的這一小段路,就發生兩次暴衝又剎車的狀況。 「他是太久沒騎了嗎,怎麼騎成這樣?比他十八歲騎得還爛。」大頭笑著,眼角卻泛起淚光。 「你認識他?」 「我還希望不認識咧,有這種被大家唾棄的朋友,我真是倒了八輩子楣。」大頭鼻頭紅了起來:「我跟他是小學同學,不過沒有穿同一條褲子長大,因為他有點胖。」 「他小時候就是胖的嗎?我看過他二十歲的照片,算是不胖不瘦。」 「身材這種東西就跟政府的政策一樣,會變來變去的啦。」 何方莞爾:「對了,我在跟他的時候,發現他好像很怕水。」 「他怕死了,每次都被我們笑。我們放學常會去海邊玩,大家游泳啊玩水啊玩得很高興,只有他,看到水就跟看到鬼一樣,每次都躲在岸邊,不肯下來。」 大頭搖頭: 「偏偏他又是那種很固執的人,喜歡照著自己的意思,要他改變也很難。」 「請問他是不是從小走樓梯就很小心?」 「沒有,他很喜歡跟我們比跳樓梯,看誰能一次跳比較多層。有一次他直接從樓梯的最上面跳到最下面,骨折了幾個月才好。從那之後,他就不敢再跳了,就連走樓梯都會扶著把手慢慢走。」 「所以我覺得,他不太可能不小心從瞭望台跌下來。」 「唉,我也認為那不是意外,但我們這邊的人都希望他趕快死,只有我替他說話也沒用,而且還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你想過聯合其他小學同學,一起替他伸冤嗎?」 「別鬧了,現在的人很健忘,都過了三十幾年,誰還會記得小時候的友誼?在你做錯事的時候,不要跟著大家罵你,或是跑出來爆料賺錢就謝天謝地了。」 何方垂眼思索:「請問你從小就住這兒嗎?」 「對啊,怎麼了?」 「我發現一件怪事,他每次從他家騎到建功嶼,都會繞遠路經過這邊的風獅爺,你知道為什麼嗎?」 大頭聳肩:「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何方憶起陳明德繳交手機費之事:「請問他還有跟你聯絡嗎?」 「當然沒有。」大頭火速轉移話題:「不過也不能怪其他同學啦,因為再怎麼說,做爸爸的當然會想保護自己的女兒,誰希望有個強姦殺人犯,在自己女兒身邊晃來晃去?」 他吐掉檳榔渣:「你知道那個負責陳明德案子的李檢察官嗎?」 「知道,他怎麼了?」何方向前探身。 大頭停頓片刻,眼底閃爍警戒的光芒: 「我聽說他也有個七歲的女兒。」 14 擋在何方與真相間的,除了那名斗笠女,還有眼前的海水。 他接連拜訪現身於監視器中的藍白拖男子、黃色CUXI騎士及黑色皮衣男,每個人皆清楚交代當天早上的行蹤,且有兩位以上的證人。 所以身分不明的,只剩下斗笠女。 何方也想過回建功嶼尋找靈感,但恰巧遇到黃昏的滿潮,玫瑰色夕陽為島嶼染上漸層的顏色,使一海之隔的它顯得爛漫又詭祕。 何方擔心李紹偉會很快以意外結案,為了把握時間並儘快找到他殺的證據,他本想涉水過去。但一踩進水中,他便驚覺水流極為湍急,根本無法站穩,更別說往前走,最後只好忍痛放棄。 他離開沙灘回到停車處,離車尚有一段距離已感到不對勁。機車的黑色坐墊上,有一大塊白色的東西。 寒涼的感覺順著脊椎向上延伸,逐漸滲進皮膚,他微微打顫,被捲入不安的漩渦。 他緩步走向機車,殘破路燈曳出的陰冷白光,將坐墊上的紙條打亮,也讓紙條上的紅字以扎眼的姿態闖入視線│ 不要多管閒事! 他用抖動的手撕下紙條,驚覺坐墊也被割破,黃色泡棉裸露在外。他戒慎恐懼地坐上凹凸不平的墊子,才騎幾公尺車子便失去重心,在已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他並未重演摔車慘劇。 他將車子扶正朝下看,赫然發現後輪有漏氣跡象,乾脆下車查看。 當他蹲下細看時,全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 他的輪胎漏氣絕非偶然,車胎的中間,被整齊插入了三根鐵釘。 * 一路牽車步行回家,筋疲力竭的他抵達景成民宿時,想起了「那個地方」。 他的預算很緊,實在無法負擔額外的修車費用,但成叔曾提過的那個地方,或許能成為他的救星。 「車子有問題的話倉庫有修車工具,也可以自己拿」,成叔是這麼說的。倉庫雖不到五坪,物品卻既多又雜,何方從最上方的第一層鐵架開始找,火速找到螺絲起子跟電動扳手等工具。 也許這裡會有備用坐墊跟輪胎。何方來回搜索第二層、第三層和最下面的第四層鐵架,翻遍了整個倉庫,都未見到這兩樣物品。 倉庫內的東西尺寸都不大,最大的是邊長約三十公分的正方形抱枕。 他垂著頭垮著肩離開倉庫,把車牽到機車行,付了一千一百元修車費。兩天的住宿費就這麼飛了,戶頭的錢只夠再付五天房租,接著就得用信用卡預借現金,支付高額利息。 想到自己山窮水盡的處境,他一陣暈眩。 我真的還要繼續查案嗎? 他的理性與感性展開激烈拔河,感性鼓勵他不計代價查下去,理性卻頻頻發出警告: 你知道嗎?對方已經盯上你了,你的經濟狀況跟人身安全都很危險。 如果再不罷手,下次被破壞的,可能就不只是機車了。 * 「你還好嗎?」 成叔對頹坐於客廳沙發的何方說。 何方掏出手機,兩眼無神:「請問你知道這個人嗎?」 成叔盯著螢幕猛瞧,搖搖頭:「這個打扮有點奇怪,看不出是誰。」 何方挺起身子:「你也覺得這個人戴著斗笠,是刻意偽裝嗎?」 「有可能,不過應該是女的吧,要不然就是身材瘦的男生裝上假胸部。」 「我也覺得是女的。」何方點頭:「而且我目前找到的證據中,可能是凶手的就只有她和那個報案的老先生。」 他呼出嘆息:「金門雖然不大,但實際住在這兒的也有六萬人,要在六萬人裡找人還是不容易。我對金門不熟,實在不知道去哪兒找那個老先生,你可以幫我嗎?」 「這個嘛……」成叔用手指摳下巴。 「我知道江曉玲的案子在金門人心中留下很深的陰影,也知道你跟小蔡里長都不希望我追究陳明德的死,但不查這件事我根本吃不下睡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成叔將目光在何方變尖的下巴及消瘦的面頰上轉了幾圈,深深喟嘆: 「好吧,我幫你問問看。」 * 李紹偉在祕密進行一件事。 每個禮拜大約一到兩次,當其他同事出去吃飯時,他卻獨自留下。 因為他在等從台灣來的巨大包裹。 工友總算將紙箱送來,他把箱子抱進個人辦公室,迅速鎖上門及全部窗戶。 他將桌面幾排整齊堆放的卷宗移至地上,透過毛玻璃確認窗外無人後,拿起美工刀,輕輕劃開封箱膠帶,深怕破壞裡頭的物品。 他打開箱子,摘下大義凜然的面具,咧開笑容,眼神發亮地將「寶藏」一一取出攤在桌上,從左到右依序清點,嘴角越張越開,幾乎裂到耳邊。 清點完畢,他把「寶藏」全收進辦公桌鐵櫃,將笑意收斂起來。 牆面那些行政院長及法務部長頒發的獎狀,門邊那些裝滿案件資料的鐵製關箱,全是給外人看的。 真正的寶藏,要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 成叔撥了幾通電話,又搖頭掛斷。 期待更多線索的何方雙手合十望著成叔: 那個報案的老先生一定可以給我很多寶貴的線索,而且說不定他就是凶手,我一定要找到他。 何方視線不安地左右飄動。 響亮嗶聲自成叔手機傳來,成叔將手機舉到眼前,何方不好意思靠太近,隔著一段距離偷瞄。 「有個里長回我了。」 成叔唸出螢幕上的字: 「那個人叫甘垚,垚是三個土字的那個垚。他快九十歲了,是個老榮民。」 「是小蔡里長回的嗎?」 「不是,他平常都回很快,今天不知道在忙什麼。」 「請問甘垚的家在哪兒呢?」 「那個里長只知道他不住金城市區,而且他獨來獨往的,沒人知道他家地址。」 「那我要去哪裡找他呢?」 「聽說他常在金寧鄉的古寧頭戰史館附近出沒,你可以過去碰碰運氣。不過│」 成叔停頓片刻: 「他好像很早起,五點左右就會出現在那兒。」 15 漆黑之中,戰車的砲口有微光閃爍,宛若隨時會甦醒的怪獸。 一道身影躲在戰車後方,不時探出頭來,以目光舔拭周圍的一景一物。那身影呈現起跑的準備姿勢,彷彿只要獵物一出現,便會撲上去追捕對方。 沉積於地磚上的夜色徐徐退去,時間也從四點半來到五點,獵物遲遲未現身,何方耳朵被嗡嗡聲響盤踞,心中的焦慮也逐漸升高。 時鐘無情地向前刻動,每一分鐘都變得特別漫長,他帶著煎熬的心情,從五點撐到五點半。 在嗡嗡耳鳴聲中,加入了喀啷喀啷的聲響,那聲響在耳膜上擴散開來,他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那是腳踏車的聲音! 他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一道模糊身影出現在視野盡頭。即便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插在車籃中的國旗,卻讓他興奮地站立起來。 隨著車鏈的雜音逐漸增強,他也發現,穿著白色運動服和白球鞋的甘垚,不僅將上衣塞進長褲中,還配了一雙黑襪子。 腳踏車在戰車附近的銅雕壁畫旁停下,甘垚以稍息姿勢立於壁畫前,凝視畫中揮舞著軍旗和以蹲姿射擊的將士們。 他的靈魂猶如出了竅,進入與銅雕相同的時空,成了另一座雕像。 「不好意思。」 何方站在甘垚旁邊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闖入對方世界。 甘垚毫無反應,略顯消瘦的身子依舊站得直挺挺的。 他會不會是重聽?何方提高音量: 「不好意思,請問……」(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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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她等到的不是生日蛋糕,而是女兒破碎的軀體:玲玲的右額被開了個大洞,腥紅液體自洞口流出,弄花可愛的臉。她的雙眼撐大,停在驚恐的瞬間,眼睛下緣的溼潤,是無助哭泣的痕跡,而冷颼颼的下半身,更教陶文鳳情緒潰堤。 各種假設性問題不停糾纏著她: 如果那天我有先買好蛋糕,如果她說要用小豬的錢買蛋糕我有拒絕她,如果我不要把注意力都放在講稿上,有提醒她離廢墟遠一點的話,也許她就不會死了。 她也領悟到,講道每個禮拜都有,搞砸尚有補救機會,但女兒沒了,就永遠無法挽回了。 「我以後都不過生日了,■把她還給我好不好?」 她對上帝哭喊,後悔自己總以嚴肅臉孔面對女兒,跟她講規矩講道理,卻從未張開雙臂,給她溫暖的擁抱。 「平常會眾搞小圈圈、答應煮愛宴卻臨時放鴿子,或是批評我講道不夠有趣,■都要我包容。難道連我唯一的孩子被殺,我也得包容,沒有憤怒的權利嗎?難道我時時刻刻都得擺出一副聖人的模樣,一舉一動都要符合聖經的教導嗎?」 她捶著桌子向上帝抱怨: 「我只是個軟弱的罪人,不是神啊!」 陶文鳳自塵封已久的往事中醒來,想起何方,也想起陳明德。 她垂下眼眸,喃喃說著: 「我只是個軟弱的罪人,我不是神……」 * 離開水頭教會沒多久,路旁的一樣東西使何方緊急剎車。 下車後,他走向那好似長了眼睛的物品,仰起脖頸猛瞧,瞧著瞧著,腦中有燈泡亮起: 也許這裡面有證據,我就這樣一路找下去,說不定能找到凶手。 13 圓形鏡頭中,何方的身影相當清晰,甚至可見他嘴在動。 再將距離拉近,何方的臉一下放大十倍,幾乎占滿整個畫面。 他似乎在說「可以借我看一下嗎?」、「拜託你幫個忙」,還有「好,謝謝」,接著他回到機車上,騎一段路又停車,下車重複類似的對話。 鏡頭繼續跟著何方,但何方本人渾然不覺自己遭到監視。接連被幾位監視器的主人拒絕後,他硬著頭皮繼續沿路尋找監視器,並在建功嶼附近的夏墅風獅爺雕像前停車。 與島上其他的風獅爺相比,這座高度約一點五公尺的風獅爺造型特別可愛:藍色的身子、圓圓的眼睛、大大的笑靨,身上還披著紅彩帶,讓人不禁聯想起卡通人物哆啦A夢。 他憶起在兒時那件恐怖的事發生前,他喜歡到處蒐集風獅爺,不管是在田間或在聚落的,是站著或蹲踞的,是掛著鈴鐺或手握彩帶的,是閉著嘴或含著糖的,他都會來張合照,並拿照片向奶奶和母親炫耀。 奶奶曾用金門腔的閩南語告訴他,金門之所以會有風獅爺,是與鄭成功有關。她說此地本來林木蒼鬱,在唐朝甚至是牧馬區,但後來鄭成功為造船大肆伐木,才使此處樹木銳減,飽受風沙之苦。 縱然他長大後也聽某些學者駁斥前述說法,認為不該歸罪於鄭氏,但奶奶生動描述風獅爺嘴巴會把風吃掉的神情,至今仍深深烙印於他腦海中。 金門吹的是東北季風,風獅爺的嘴也因此常朝向東北。而金沙鎮因位於東北邊的迎風面,風沙很大,所以風獅爺最多,至於背風面的金城鎮跟金寧鄉,則不需那麼多風獅爺來鎮風止煞。 風獅爺一開始用來防風,後來功能變得五花八門,有些是止水患,有些是防路沖,甚至還有幫村民抓賊的。 至於眼前的夏墅風獅爺,印象中是用來除蟻害。 正當何方對著風獅爺的金色手掌猛瞧時,風獅爺空著的手中倏然長出令旗,身子從藍色化為黃色,可愛的神情也轉為威嚴。最駭人的是,七歲的他出現在雕像前,死命擺脫緊緊拽他手臂、要將他搶走的男人: 「我不要!我不要!」他眼淚亂飛,拚命擺動雙手想掙脫。 男人非但未鬆手,反倒越抓越緊,在他手上按出瘀青。 「我好痛!你是壞人,我要媽媽……」他繼續揮舞手臂。 「不要吵,跟我走。」男人瞪他一眼。 「你是壞人,壞人!」他低下頭張開嘴,奮力朝男人手臂咬下,逼男人鬆手。 「你欠揍啊!」男人再度抓住他,兩位年輕人也過來幫忙,三人合力將他騰空抬起,走向路旁的貨車。 「方方、方方。」眉間有痣的女人跑了出來,想阻止這一切,卻被男人使勁推開,整個人摔在地上。 當她爬起時,七歲的何方已被男人送上車,男人搖下車窗,發動車子準備離開。 女人拍打窗戶:「你要好好照顧他,煮他最愛的沙茶麵給他吃,早上他如果不想上學,就給他泡杯阿華田,他喝了開心就會去了,還有……」 男人連眼睛都沒眨,踩下油門離去,女人追著車子,但已聽不見她飛快動著的雙脣間,吐出了什麼話語。 何方大力甩頭,想將不愉快的回憶甩掉。好不容易擺脫童年惡夢後,一道矮胖身影從風獅爺旁邊的住家走出,那名男子年齡與陳明德相仿,身高不高但頭特別大。男子以充滿戒心的視線,在何方身上掃了幾回。 也許這是最後一個機會。 即使已多次遭拒,對方也一副來者不善的模樣,何方仍快步上前: 「請問這裡的監視器是你裝的嗎?」 「是啊,你要幹嘛?」男子再度上下打量何方。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你幹嘛看我家監視器?你吃飽太閒嗎?」 「不好意思,我是想找關於陳明德命案的線索。」 「陳明德?」男子握起拳頭。 「對,我在查陳明德的命案。」何方壓低嗓音。 他話音未落,男子雙瞳已燃起熊熊烈火。 * 「你進來。」 男子旋身往住家走。 他的拳頭略微顫動,似在壓抑激動情緒。 何方看著那拳頭,愣住片刻決定跟上。 「大部分的金門人都希望陳明德趕快死,現在他剛好死了,你要找線索幹嘛?」 何方一進屋,男子便將鐵門碰地關上,並轉動門鎖,產生刻刻聲響。 何方以眼角餘光觀察四周:窗戶是開的但有鐵窗無法爬出,如果遇到危險,大聲呼救鄰居應能聽見。 他正有此念,男子便走到窗邊,將窗戶全都上鎖,並拉起厚重的黑色窗簾。 何方吞了吞口水,喉頭擠出僵硬聲音,萬一真的被對方攻擊,他會正面迎戰。 「快說,你查陳明德的案子幹嘛?」 何方大可含糊帶過,但黑白分明的他決定實話實說: 「我知道大家都很怕他再犯案,現在他死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但我覺得他也是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連替他伸冤的人都沒有,實在有點可憐。」 他緊咬下脣:「而且我想知道真相。」 男子面部漲紅,鼻孔噴出熱氣,呼吸聲漸趨粗重,浮腫的雙眼閃著淚光。 「我沒想到……」男子的聲線分岔開來:「竟然還有你這樣的人。」 男子打開手機,將手機連上電視螢幕,拉了兩張凳子:「我們一起看吧。」 即使不明白對方為何如此激動,何方總算放下心中大石:「我叫何方,請問怎麼稱呼你?」 「叫我大頭就好了,你要看哪一段時間的畫面?」 「請讓我想一下。」 何方在心中拼湊線索: 由於陳明德屍體是在早上七點左右被發現,如果是他殺,那凶手應是在陳明德登上建功嶼後,從瞭望台將陳明德推落,讓陳明德摔死並偽裝成意外。 而案發當日,也就是六月六日的乾潮時間為早上六點四十六分,登島時間大約是從乾潮前一點五個小時到乾潮後兩小時,也就是早上五點十六到八點四十六之間。綜合陳明德屍體被發現的時間,凶手的作案時間應該介於早上五點十六到七點之間。 還有,陳明德很怕水,都是等退潮退到很低才登島,再加上他走石板路至少需要十分鐘,所以凶手的作案時間應是在早上五點二十六以後。 根據先前跟蹤陳明德的經驗,陳明德每天早上出門後,都會騎十分鐘的機車,經過夏墅風獅爺前往建功嶼。如果陳明德最早能在五點十六登島,那麼監視器在早上五點後,應會拍到他騎車的身影,如果運氣好,甚至會拍到凶手的樣貌。 「我想從六月六日早上五點開始看,謝謝。」 畫面一出現,何方便屏氣凝神盯著。五點的晨曦並不明亮,旁邊的路燈也壞掉,所幸那台彩色監視器有夜視功能,畫面只是略為模糊。 但奇怪的是,從五點到五點半,並未照到任何人車經過。 「也許他是在五點半後才出來,我們繼續看,一定會看到他。」 何方請大頭繼續放,邊看邊將凳子往前挪,只差沒將臉貼在螢幕上。他揉揉疲累的雙眼,雙手交叉撐在腰後,以免上半身垮下。 清晨的郊區馬路仍是靜悄悄,忽然間,有道嬌小身影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越馬路,並於數秒內消失無蹤。 「請問那是什麼?」 「那個是水瀨啦,好像是什麼歐亞水獺保育類動物之類的,金門只剩一兩百隻。之前還有一隻過馬路被撞死,難怪這隻跑那麼快。」 一分鐘後,何方再問:「那個又是什麼?好漂亮。」 「那是藍孔雀。」 「應該很稀有吧。」 「什麼稀有?根本多到嚇死人。大概二十年前,一場颱風把蓄試所養的十四隻孔雀吹到野外,然後牠們就一直生一直生,生到現在已經一千多隻。牠們會偷吃酒糟,還可能跑到機場影響飛機起降,現在縣府要我們幫忙抓,聽說吃起來跟雞肉蠻像的,也有人說孔雀蛋不錯吃。」 何方打愣片刻,將目光轉回螢幕,畫面右上角的時間來到05:45:33時,終於有輛輕型機車經過。騎車的人頭戴斗笠,由於角度的關係無法看清五官,但其身形纖細勻稱且凹凸有致,應該是個女人。 這不是陶文鳳吧?何方問:「你認識這個人嗎?」 「不認識捏。」大頭搖頭。 「不過這輛車好像有點怪。」何方瞇起眼:「它沒有車牌。」 「喔,這是電動自行車,時速要在二十五以下,不用掛車牌也不用戴安全帽。」 「難道她是想用電動自行車不掛車牌的特性,來避開追查?」 「也可能是她沒有駕照,這種車不用駕照,所以比較多老人、學生或無照的在騎。」 「好,謝謝。」 何方將畫面截圖後往下看,監視器又陸續拍到三個身影,分別是穿白色吊嘎和藍白拖散步的中年男子、騎造型可愛的黃色CUXI的年輕男人,及戴全罩式安全帽騎重機的黑色皮衣人。 「這麼壯應該是男的吧?」何方將黑色皮衣人的畫面定格。 「男的啦,他叫楊明崇,是我們鄰居的小孩,從小就愛玩車。」大頭繼續說:「還有剛才那個散步的和騎黃色小車的,也都住這附近。」 「好,謝謝。」 影像繼續播放,當右上角的時間來到06:22:15時,重要關係人總算現身:報案的老先生騎乘那台插著國旗的腳踏車經過,老先生挺直背脊,踩踏板的節奏十分規律,讓人有種他在踢正步的錯覺。因逆光的緣故,無法看出他是否有任何表情,但他老邁消瘦的剪影與身後零零落落的樹叢,形成一幅淒美的畫像。 然而,目擊老先生的喜悅,很快便被巨大的困惑淹沒: 為什麼老先生都出現了,陳明德卻還沒出現呢?難道老先生知道陳明德每天早上會去建功嶼,所以先去那邊埋伏,等陳明德來了才殺人?或者老先生是在島上看到陳明德後,才臨時起意殺了他? 何方的疑惑如漲潮的海水般越積越高,在時間來到07:50:00時達到頂點│ 他們是在七點五十分前見到陳明德遺體,但陳明德直到七點五十都未出現在監視畫面中! * 難道我忽略了什麼重要的細節? 這個問號宛若一根魚刺鯁在何方喉嚨。 他想挖出答案,思路卻像阻塞的水管,所有線索卡在其中,無法找到出口。 大頭沒催他,只在他鎖著眉頭時,送上檳榔與酒。 見他一動也不動,大頭自個兒嚼起檳榔,帶著血紅的牙齒說: 「你確定陳明德每次去建功嶼都會經過這裡嗎?來這裡要繞路耶。」(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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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成叔摸了摸圓滾滾的啤酒肚:「根據我的觀察,大陸的白酒品牌已經開始年輕化,瞄準新生代的消費族群。他們把白酒與其他飲料調在一起,創造出23度水蜜桃味和23度蘋果味這些新口味的高粱酒,還在酒瓶上印文青風格的句子。像我之前喝了江小白的酒,上面寫著話說四海之內皆兄弟,然而四公里之內卻不聯繫,或是不要到處宣揚你的內心,因為不只你一人有故事。你們年輕人應該會喜歡這種調調吧?」 小蔡比出只伸直食指小指的搖滾手勢:「我比較喜歡愛你愛到殺死你這種風格。」 「好啊,我可以跟還在金酒工作的老同事提議,說不定他們會採用。」 「不可能啦,他們要是用了,我就在模範街裸奔。」 「在那麼熱鬧的地方裸奔?」成叔笑到發抖:「你不是說要收斂嗎?」 「對對對,我是里長,要收斂、收斂。」 「不過除了年輕化,金酒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守住金門的命脈。」 「現在都通水了,不用那麼緊張了吧?」 「誰知道能通到什麼時候?當初通水的事拖了很多年,政府一直不希望我們太依賴大陸,飛機的事也是這樣,拖了好久都沒解決。金門的三月到五月是霧季,尚義機場一起霧就沒法降落,又不能降落到附近的廈門高崎國際機場,只好再飛回出發地,真是折騰。而要從金門飛出去也很痛苦,運氣太好就會抽中買金門送關島的大獎,關在島上的那個關島,運氣更好還會得到機場大廳的免費住宿。」 成叔搖頭: 「廈門那邊高樓一棟棟地蓋,晚上看過去,五顏六色的燈閃啊閃地,讓人不注意都難。小三通後,我們去廈門買房子,放假去廈門吃喝玩樂、剪頭髮、做足浴按摩,廈門人也過來買奶粉、尿布、面膜、菜刀。金門的出入境旅客一直穩定增加,其中陸客超過四成,他們都很喜歡來這兒自由行。 「我們跟大陸那麼近,跟台灣那麼遠,不能依賴大陸卻要倚靠遠在天邊的台灣,你說這不是很矛盾嗎?」 「我想知道│」何方開口:「為什麼你一直說水是金門的命脈呢?難道電跟瓦斯不是嗎?」 「金門高粱酒是金門的經濟命脈,讓我們享有特別好的福利,像是免學費、就學津貼、免費健檢、三節家戶配酒跟免費搭公車,但也因為這樣,產生了許多設籍在這兒卻不住這裡的幽靈人口。之前有統計過,設籍金門的人數已經快十四萬了,但真正住在這兒的大概只有六萬,而且有一棟古厝還被踢爆,說有一百多戶人多時設籍在那邊,誇張吧?」 「嗯。」 成叔繼續說:「因為金酒是金門的命脈,水又是金酒的命脈,所以水就是金門的命脈。」 「水是金酒的命脈?我一直以為金門高粱酒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獨特的釀酒技術或配方。」 「獨特的只有一個字,就是水!金門釀酒是用地下水,大陸的水過來是供應日常用水,讓地下水不會因為農田用水和民生用水而枯竭。金酒的高粱是從不同地方進口的,釀酒的方式也曾經帶到嘉義酒廠去試卻失敗,所以關鍵就是在這裡獨特的地下水質。」 「是啊,我們沒有麥當勞、肯德基,但是有金酒這隻金雞母,還有金門高粱黨這個名字超特別的黨。」小蔡把金色龐克頭往後撥。 成叔與小蔡繼續聊金酒未來的發展方向,何方機械性地將食物放入口中。眼前的兩人絲毫沒有提及「那件事」,何方心頭的疙瘩就像充氣的氣球般,不斷膨脹再膨脹。 那疙瘩壓得他呼吸困難,他忍不住開口:「聽說陳明德的案子會以意外結案,你們都不覺得有他殺的可能嗎?」 成叔及小蔡交換眼神,成叔率先開腔:「我相信檢察官的判斷。」 小蔡聳肩:「他家人也沒要求調查他殺的可能,我想就這樣了吧。」 「可是你們不覺得他很可憐嗎?」何方抖著嘴脣,聲線如海浪波動:「他死了,他的家人完全沒有出面追究死因,也沒有做任何表示。就連最親的人都不關心他,他活在這個世上到底有什麼意義?」 餘音迴盪於被日光燈照得發白的四面牆壁間,何方的臉也由微醺的紅潤轉為尷尬的蒼白。他說話總是再三斟酌,方才卻如脫韁野馬般失控。 小蔡翹起嘴角歪頭瞧著何方,有如在欣賞某種藝術品。 成叔表情卻截然不同:他凝睇何方的雙眼,思緒似乎遁入了另一個世界。 12 「陳明德的死真的只是意外,而不是他殺嗎?」 何方再度投出這個問題時,已不確定自己想聽到何種答案。 一方面他希望對方能發揮大愛替陳明德鳴不平,一方面又擔心對方這麼做會令他覺得矯情,並失去他那並不穩固的信任。 陽光乘著涼風從窗戶進來,陶文鳳清秀的五官幾乎融化於燦亮白光中。她向前走兩步,眼鼻自浮白的臉中顯現出來,語調平淡得好似事不關己: 「現在關於這件事的消息不多,但我認為如果有他殺嫌疑,檢方不應該忽視。」 「但如果檢方真的用意外結案的話……」何方未追問對方是否會幫陳明德翻案,因這太過苛求。 「這樣說也許很自私,但不管是玲玲的死或陳明德的死,我都希望自己不要再多想,就讓它過去。」 何方輕輕頷首:「妳是因為陳明德向妳下跪道歉,而原諒他的嗎?」 「可能吧,但我並不是在一瞬間就原諒他,畢竟人的感情不像開關那樣,能輕易地切換到另一邊。」 「那妳相信他是真心懺悔嗎?」 「為什麼你會這樣問?」 「他是在記者面前這麼做的,也許只是作作樣子。」 「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到底是作作樣子或是真心悔改,但追究那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陶文鳳搖頭: 「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想再庸人自擾。」 何方想起在花崗石醫院的發現,清清嗓子:「請問妳那時候,是不是有幫曉玲立牌位?」 「沒有,我們基督徒不立牌位。」 那是誰弄的呢?何方俯下臉孔看自己的腳,游移要繼續問或往外走。他怕留下來會越陷越深,因陶文鳳既像母親又像導師,他總會不自覺吐露內心想法,即使她那種「一切都過去了」的說法並不讓他滿意,他仍想繼續待著。 他的黑鞋黏在水頭教會菱形花紋的地板好一會兒,直到出現啪啪啪的擊打聲才稍微移動。陶文鳳雙手握著一本厚重聖經,持續砸向牆面上的蜘蛛,即使對方已明顯死亡仍不住手,非要將對方打個稀巴爛不可。她以面紙包起屍體,將牆壁上蜘蛛狀的髒污與聖經擦乾淨,再用薰衣草精油除臭。 快走! 何方腦中的警鐘響起,他向外移動,速度越來越快,步幅越拉越大。 「你要走了嗎?要不要帶幾塊一口酥?我知道你喜歡蔓越莓口味的。」陶文鳳溫柔地說,用打蜘蛛的手端著糕點。 「不用了,謝謝。」 何方逃難似地以小跑步離開。 「有空歡迎多過來。」陶文鳳站在教會門口淺淺地笑,輕輕揮手。 「嗯。」 何方跨上機車,戴上安全帽。 他決定與她保持距離,因為她可能就是凶手。 * 望著何方急遽縮小的背影,陶文鳳抿起嘴巴,脣角兩端產生紋路。 她轉過身,視線對準教會大廳的空曠講台,刺痛感在顱腔內擴散開來。她扶著太陽穴,跌進鐵椅中。 似乎有枝箭穿過了腦袋,那血淋淋的感覺使她沉入黑暗,她用雙手撐著額頭,不停喘著熱氣。不知過了多久,才成功將那枝箭抽出腦袋,刺痛感也漸漸淡去。 她抬起眉眼,虛弱地看著講台,背後吹來的風裹挾了她,將她帶往記憶的深淵…… 「各位弟兄姐妹大家好,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的主題是:我們要如何面對生命中的傷痛。」 三十出頭的她立於講台上,字字鏗鏘有力: 「我想在座的每一位,多多少少都有些痛苦的回憶,年長的也許經歷過戰爭,體驗過生離死別,年輕的雖然沒有遭遇大時代的悲劇,應該也曾在原生家庭、學校或職場中,受過各種不同的傷害。 「我們該如何面對這些傷痛呢?是要選擇記著還是遺忘?被動逃避或是積極面對?我們來看聖經怎麼說,請翻到馬太福音第六章十四到十五節,我們一起來唸:你們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你們不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不饒恕你們的過犯……」 講道進行到一半,黑壓壓人群中,有隻手舉起。舉手的是剛來教會的黃太太,陶文鳳停頓片刻:「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陶傳道,如果上帝要我們饒恕的話,那是不是該廢除死刑呢?」 陶文鳳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噎住,數十名會眾也面面相覷。她一時想不起對方近來是否遭逢禍事,清清喉嚨說: 「這個問題很好,在教會界其實也引起過辯論。贊成派認為,在舊約的創世記中,提到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因為神造人是照自己的形象造的。上帝照著祂的形象造人,為了保護人的價值,殺人者需要遭到處罰以命償命,並由政府來執行死刑。 「反對派則認為,生命的主權是在上帝手中,人沒有剝奪他人生命的權利,而且從舊約到新約,經歷了一個很大的改變,你們知道是什麼嗎?」 「耶穌為我們的罪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最前排的孩子大聲說。 「沒錯,耶穌救贖了我們,赦免了我們的罪,也使我們從舊約的律法時代,進入新約的恩典時代。因此反對派的想法是,比起死刑,無期徒刑更能達到讓人悔改的目的。」 黃太太從頭到尾擰著眉心,陶文鳳說著說著,心也撲通撲通跳起來。 「但十誡中不是有一條是不可殺人嗎?」黃太太問。 「關於這點,贊成派跟反對派也有不同的解讀。贊成派認為,這裡的殺人指的是謀殺,而死刑不算謀殺;反對派則說,這裡的殺人指的是各種的殺人行為,包括死刑。」 語畢,黃太太繼續拱著眉毛,兩人安靜對看,大廳內的空氣重重壓著每個人。 黃太太癟嘴:「那妳的看法呢?妳是贊成還是反對死刑?」 陶文鳳怔住:「我是反對的,我認為殺人是罪,合法殺人也是罪。」 黃太太微微點頭,沒再冒出任何聲音。陶文鳳也將這個插曲拋諸腦後,直到他三十三歲生日那天。 她還記得,那是個溫暖的冬日午後,和煦天光在落了葉子的樹上輕巧舞動,玲玲走向坐在窗邊寫講道稿子的她,問道:「媽媽,我想去幫妳買生日蛋糕,可以嗎?」 她從密密麻麻的講稿中抬眼,連續掏了幾個口袋都掏不出錢。六年前先生因胃癌過世後,家中頓失經濟支柱,當傳道的薪水不高,一不留神便捉襟見肘。 玲玲眨著大眼說:「我把之前的零用錢都存在小豬裡,我可以用小豬的錢幫妳買生日蛋糕嗎?」 她難為情地笑:「妳買小的就好,剩下的錢自己留著。」 「妳不用擔心我,我會好好保管錢。我出去囉。」 她凝睇著玲玲漸遠的身影,以及她左右擺動的兩根長辮,驚覺已許久未幫女兒編頭髮。打從女兒出生,她便常對女兒說:「不用怕,妳還小,我會保護妳直到妳長大」,但先生過世後,有天五歲的女兒突然問她:「媽媽,我長大了嗎?」,她回:「對啊,妳長大了」,結果女兒竟緊緊抱住她,以童稚嗓音說:「那我可以保護妳了嗎?」 從那日起,玲玲變得越發早熟懂事,總是自己寫好作業,自己打理儀容,甚至自己規劃未來。 「我長大可以去台北唸書嗎?我想去讀台大。」玲玲曾這樣問她。 「為什麼妳想唸台大呢?」 「因為我想成為有用的人。」玲玲瞳中閃著光采。 「妳為什麼想成為有用的人呢?」 「我想買大房子給妳住,買漂亮的裙子給妳穿,買好吃的糖果給妳吃。」 當時的她莞爾一笑,卻沒想到女兒這個小大人般的心願,竟永遠無法實現了。 (十)